第74章
陳婉兮搭着菊英的手,出了這陋室。
從那滿是污濁穢氣的房舍中出來,陳婉兮長舒了口氣,方将胸口那股郁氣散了出去。
監院正在不遠處立着,一見她出來,忙迎上前來,雙手合十,深深行禮:“王妃娘娘,大約是說完話了。”
陳婉兮看着姑子頭上的僧帽,微微一笑:“師傅看守此犯,當真辛苦了。明日,我會打發人送二十匹僧尼所用的青藍布來,以做布施。再則,我有心在佛前供一盞海燈,每月再送二十斤香油來。”
那監院喜不自勝,忙回道:“王妃娘娘虔誠向佛,佛祖必會感知,庇佑娘娘。”
陳婉兮笑了笑,又道:“這罪婦雖惡,但到底懷着孩子,望師傅照看一二。”
監院又急忙說道:“娘娘宅心仁厚,貧尼必定遵照娘娘吩咐。”
陳婉兮便不再言語,徑自向前走去。
菊英說道:“這老師傅倒是知禮數,曉得娘娘同那罪婦有要緊話說,便走的許遠。”
陳婉兮淺笑道:“她們都是積年的老姑子了,又坐上了高位,什麽事不知道?這佛寺,其實同外頭也并沒什麽不同。”
菊英又問道:“娘娘從不信佛,突然如此,當真是要關照那罪婦麽?可奴才瞧着,娘娘十分憎惡她。”
陳婉兮淡淡說道:“關照,委實談不上。不過是要這些姑子們好生看着,別再讓她胡亂作踐身子和腹中的胎兒。她腹中的孩子到底無辜,而她那條命則是阿蘭的,倘若輕輕巧巧的就送掉了,那也未免太有失公道。”
菊英聽着,點頭稱是。
主仆兩個走出一射之地,陳婉兮心中總是沉甸甸的記着小程氏那番話,她不由問道:“菊英,你覺着她那些話,幾成真幾成假?”
說此話時,兩人正邁過垂花門,菊英仔細攙扶着王妃,低聲道:“奴才說不好,然而這罪婦深恨老夫人,只怕言語之中多有添油加醋。”
陳婉兮面色沉沉,說道:“我始終不信,母親會做出背德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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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淨水庵,陳婉兮正欲登車,忽見一乘轎子極快的過來,在幾步遠處落下。
陳婉兮看着那轎子上懸着譚家的家徽,便停了。
果然,小厮打起轎簾,譚書玉自裏面緩緩出來。
譚書玉頭戴玉冠,身着一領鶴氅,裏面是玉色的長衫,腰上系着一條五色如意扣,絡着一塊比目配。
長身玉立,氣度非凡。
譚書玉一見了她,遂快步過來,面上含笑:“婉兮表妹。”
陳婉兮向他福了福身子,淡淡道:“譚侍郎。”
譚書玉斂了笑意,說道:“王妃娘娘今日倒有空閑出來。這兩日,我到府邸拜訪,下人總說你忙碌,無暇抽身。今日,倒能撥冗來這淨水庵了。”
陳婉兮微笑道:“王爺朝政忙碌,府上又雜事繁多,諸般指着妾身一人,妾身既當了這肅親王妃,自要擔起這份擔子。再則,霓裳坊與天香閣的分紅賬目,我也都托人轉交到貴府。此外,不知譚侍郎還有何事尋妾身?”言至此處,她眸光微閃,睫毛輕扇,又道:“我母家才出了這樣的事,朝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深怕被牽累,譚侍郎卻反其道而行之,還來上門走動,倒是頗令妾身意外。”
聽了适才小程氏的一番言語,陳婉兮再見譚家人時,心中便有幾分異樣。
而自從肅親王向皇後告發了小程氏虐殺幼兒一事,令小程氏廢黜,陳炎亭亦被傳至禦前訓斥後,朝中那班見風使舵、唯恐被牽累者,立時便同肅親王府劃清了關系。王府的門庭,這幾日也冷清了許多。
譚書玉莞爾一笑:“王妃這話未免過于外道,你我是割不斷的關系,便是全天下的人都與你為敵,我也不會。不論如何,我終是會站在你這邊的。”
這話,卻有幾分怪異。
陳婉兮看了他一眼,只見譚書玉笑容溫潤和煦,似是并不覺這番言語有何不妥。
她斂了眼眸,問道:“譚侍郎今日到這淨水庵,有何事呢?”
譚侍郎面色微帶惆悵,說道:“昨日我父親夜間偶夢母親,心有所感,吩咐我今日到菩薩跟前上一炷香。”
這淨水庵雖是早前弋陽侯府用以供奉自家祖先的廟宇,然而後來随着府中出了幾位篤信佛教的夫人,也供起了菩薩神龛,蓄養尼姑,招攬香火。如若家中出了如小程氏這般的事情,罪婦無處容納,便也羁押在此地。
時日略久,這淨水庵的菩薩倒是頗有幾分靈驗,來此燒香還願的信衆漸漸多了起來,香火竟還算的上旺盛。
譚書玉這番說辭,倒也合乎情理。
陳婉兮似有所感,颔首道:“表舅母過世,也有兩年了。”言罷,便又說道:“那麽,侍郎且去,妾身不敢不阻礙。”
譚書玉喉嚨微動,似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能出口,點頭離去。
陳婉兮正欲上車,卻越發的如鲠在喉,她忽而止步,向譚書玉揚聲問道:“譚侍郎,野有蔓草,零露漙兮——則如何?”
譚書玉也停了步子,重看向她,似是滿臉迷離之色,答道:“這是《詩經鄭風》裏的句子,王妃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來?”
陳婉兮笑了笑,半晌說道:“沒什麽,我白問一句罷了。”說着,這方登車而去。
譚書玉轉過身子,那清俊淡然的臉上閃過一抹凝重,他邁步向淨水庵中行去。
陳婉兮坐在車中,看着窗外景色飛逝,心中如有磐石下墜。
譚書玉到底是否知曉當年之事?而小程氏所言,又有幾成真假?
如若母親的嫁妝當真在譚家手中,那麽譚家的幫襯,便有幾分暧昧了。
母親……當年為何那樣做?
菊英話少,主子不問,她亦也不答,馬車之中一片靜默。
片刻,陳婉兮忽而說道:“我終究不信,母親會做出什麽背德之事來。”
菊英沒有接話,只是說道:“這位譚侍郎,每次見娘娘總要用些親昵的稱呼,每每被娘娘駁斥,方肯改過。鋪子裏的生意,交由長房交接便可,他卻偏偏喜歡親自上門。”
陳婉兮面色微沉,看向窗外,未再多言。
回-->>至肅親王府,尚未進二門,陳婉兮便問梁嬷嬷的去處。服侍的人答道,說梁嬷嬷家中的小孫兒感染時氣,染了什麽症候,這老媽媽挂念小孫子,尋管事告了假,匆匆家去了。
陳婉兮聽說,只點頭道:“這春夏之交,孩子就是易得病,便放她幾日假也罷。”言語着,雖心意煩亂,還是往琅嬛苑走去。
回到自己的居所,才踏進房門,便聽內裏有微微的鼾聲。
陳婉兮一怔,只見杏染蹑手蹑腳的走來,壓低了聲兒道:“娘娘,王爺今兒來家早,同小世子玩了一會兒,一塊睡着了。”
陳婉兮聽着,脫了外衣,輕步走進房中。
果然見于成鈞摟着豆寶躺在床上,屋中略有幾分悶熱,他只穿着一件繭綢團花褂子,褂子的系扣盡數扯開,露出底下精悍且疤痕遍布的胸膛。豆寶窩在他懷裏,被他那壯大身軀一襯,越發顯得小小的一團。
父子兩個,偎依在一起,睡的香甜。
陳婉兮看着眼前這祥和的一幕,原本低落緊繃的心緒,立時便松緩了下來,仿佛初夏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暖洋洋的,還帶了幾分甜意。
陳婉兮在一張楠木椅上坐了,唇角噙着幾分笑意,靜靜的看着。
須臾,有微風吹入,夾了些不知名的花香,豆寶揉了揉鼻子,忽而打了兩個噴嚏,便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睛,懵懵懂懂坐了起來,小腦袋一轉,瞧見了陳婉兮,便紮掙着下地,嘴裏說道:“娘來了。”
陳婉兮怕他光腳踩在地下,忙上前接着,抱了他起來。
如此一來,于成鈞便也給搓弄醒了。
他睜眼,瞧見妻子抱着孩子立在床畔,咧嘴一笑;“好啊,你回來了。”
陳婉兮微笑道:“王爺今兒倒是回來的早。”
于成鈞坐起,仰了仰脖子,發出了一聲極舒坦的嘆息,方才說道:“之前議定的幾件事,比如營妓制與老兵奉養所,總算全國推廣了下去。好容易得了這半日空閑,爺便趁空跑了出來,回府歇息歇息,也陪陪你們娘兩個。這段日子,你一個人在家,也是辛苦了。”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哪裏有王爺朝政繁忙來的操勞。”說着,便抱着孩子走出去,吩咐丫鬟預備洗臉的熱水并漱口的香茶。
于成鈞瞧着她的背影,濃眉輕皺,眼見菊英正靠牆站立,便将她招到跟前問道:“今日,你們娘娘做什麽去了?見了什麽人麽?”
菊英心裏思忖着,揀了幾句話道:“淨水庵的罪婦絕食抗争,定要見娘娘一面,今日娘娘便去了。”
于成均心中琢磨了片刻,又問道:“即便去見她,也不該如此郁郁寡歡。還有別的什麽事?”
菊英微微欠身,并不答話。
于成均看着她這幅模樣,笑了笑:“你倒是忠心,不該說的話就成了悶葫蘆,你們娘娘倒是沒有信錯人。”
丫鬟端了臉盆并香茶進來,他起身梳洗。
陳婉兮抱着孩子立在大榕樹下頭,日頭透過繁茂的枝葉投在地下,幾只麻雀在光陰斑駁之中來回跳躍,啄食地上的沙粒。
豆寶伸出小手,咿呀咿呀的想要下地跑過去。
陳婉兮卻緊緊抱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一只大手落在她的肩上,輕輕拍了拍。
陳婉兮驀然回神,轉頭望去,卻是于成均。
他走上前來,與她并肩而立,說道:“把寶兒放下,讓他去玩吧。”
陳婉兮淡淡道了一聲:“王爺來了。”卻并不肯将孩子放下,依舊抱在懷中。
于成均瞧她這樣,淺笑道:“你這樣抱着孩子,他不開心,你也不開心。你不肯放手,他也終是要長大的。”
陳婉兮先是不語,半日方才一笑,俯身将孩子放在地下,看着他朝那群小麻雀跑去,淡淡說道:“王爺這話,是在告誡妾身,不要過于拘束溺愛了孩子?王爺放心,妾身不是那等無知的婦人。”
于成均說道:“爺不是這個意思,你把孩子放下,你不也輕省些?”
陳婉兮淺淺一笑,長舒了口氣,說道:“妾身,并不以此為苦。能庇護孩子平安長大,是為母之責。”
于成均索性問道:“今日去見那婦人,到底聽了些什麽?回來,就這般悶悶不樂。”
陳婉兮想了片刻,終究還是搖頭道:“并沒什麽,妾身只是不解,所謂虎毒不食子,為何有人會不肯愛護自己的孩子,将自己的委屈仇怨發洩在孩子身上。孩子,還是這樣的幼小。沒有父母的庇護,怎能活下去,怎能長大呢?”父親、母親、小程氏、譚清揚三人當年的恩怨實情如何,她并無十足的興趣。但她只是不明白,這些人在彼此糾纏之中,是否有想過各自的兒女。他們無所顧忌,讓自己的孩子在莫名的恐慌之中度日。
陳婉兮想到了三妹陳婧然,她過的艱難,而陳婧然也并不快活。堂堂的侯府小姐,竟然畏縮的比丫鬟還不如。究其緣由,不都在上一代人的身上麽?
于成均負手仰頭看着天際,說道:“婉兒,你見過饑荒麽?”
陳婉兮看向他,不發一語。
于成均深吸了口氣,日光落在他臉上,令他的神情不甚分明,他說道:“爺見過,就在西北。那地方連年幹旱少雨,略發生點天災,地裏的莊稼就要顆粒無收。那些地裏刨食的農民,就要攜家帶口的逃荒。然而能往哪裏逃呢?西北太廣闊了,走斷了兩條腿,也走不出去。為了活下去,賣兒賣女,賣老婆,給自己也給家人找活路。可是人人都逃荒,又有多少人能買人?一切的法子都想盡了,沒路可走了,連大人也餓的兩眼冒光,就像狼一般。易子而食,那是你在書本上看見的詞兒,爺卻是親眼見過。活生生的孩子,兩家交換一下,便是彼此鍋中的一堆肉。”
陳婉兮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向後退了一步。
她難以想象,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凄慘之事。
于成均又道:“人,不總是為人的。”
陳婉兮默然,半晌才道了一句:“然而,那畢竟是餓極了。”
于成均向她走來,擡手握住了她的雙臂,厚實的手掌,溫熱傳來,撫平着她心中的不安。
他凝視着她的眸子,沉聲道:“人性複雜,既有人的一面,亦有獸的一面。逝者已逝,總歸你我不是這樣的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