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入夜,銀白的月光灑了滿院,淡淡的,輕薄柔美。

杏染坐在廊下,看着天上的月輝,心神被這月色迷惑,有些恍惚。

琅嬛苑內,一燈如豆。

入了夏季,才更換的碧色滿繡玉簪花帳幔人影交纏晃動。

因着一向忙碌,雜事又多,這夫妻二人已有日子不曾歡愛了。

盡管今日心事沉重,陳婉兮還是順了于成鈞的意思。

良久,待陳婉兮幾乎力竭,于成鈞方才在一邊躺下,順手将滿面嬌紅、氣喘籲籲的妻子摟在了懷中。

陳婉兮眸光散亂,好容易才漸漸聚攏。

于成鈞開口,嗓音沙啞:“你今兒到底怎麽着?同爺快活,也不盡興,出神發傻,滿心裏不知想些什麽。”

陳婉兮也慣了他這些風話,擡頭睨了他一眼,說道:“王爺還想怎樣,幾乎快把妾身骨頭都拆了,還說不盡興。”

于成鈞看着她,笑道:“行,還有力氣頂嘴,比之前那行到中途就睡去,長進了不少。這般下去,爺瞧着,把那本冊子上教的全演練起來的日子,也快了。”

陳婉兮聽了這話,委實有些羞惱難忍,她橫了于成鈞一眼,斥道:“這些話,也就由着王爺說了。橫豎妾身說什麽,王爺也都是聽不進去,依舊我行我素。”

于成鈞一手撐頭,輕輕撫着妻子細白圓潤的肩頭,濃眉輕挑,湊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爺真喜歡你這一身的好皮膚,就像羊奶一樣的白。”

陳婉兮臉紅過腮,低低啐了一口:“沒皮沒臉!”

于成鈞大笑了幾聲,眼見陳婉兮神情活泛了些許,心中倒也松快。

他倒并非定要說那些輕挑不正經的話,只是見妻子自從淨水庵回來,始終抑郁寡歡,便有心逗她,好令她不再去想那些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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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哪裏不知道他這個意思,嘆息了兩聲,靠在了于成鈞的胸膛上,指尖描摹着他胸上的疤痕,一面說道:“王爺,你可否有過,曾經極相信的人或事,有一天突然變了,不再是當初認定的那樣。該如何是好?”

于成鈞摩挲着她的背脊,略有幾分粗糙的掌心薄繭,在她背上引起了陣陣的酥麻。他将一手枕在腦後,說道:“爺沒碰上過這種事,但就一點,當初憑着什麽信的,如今再去想想,可有變故,若沒有,依然信就是了。”

陳婉兮輕輕嘆息了一聲,又問道:“倘或,這人是于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呢?”

于成鈞低頭瞄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那他可有對不住你之處?如若沒有,他自己的私事,同旁人又有什麽相幹?”

陳婉兮聽聞此言,心中的那點迷茫,頓時散去,豁然開朗起來。

是她自己入了迷局,當年的事,母親的事,到底都是過去的事了。小程氏所言之時,她甚而尚未出生,那同她有什麽相幹呢?

之于她,程初慧是一位無比慈愛祥和的母親,在她身上澆灌了無數的心血。

雖則當年母親離世之時,自己年紀尚幼,但陳婉兮依然記得,母親如何将自己抱在膝頭,握着她稚嫩的手,一筆一劃的教她習字,教她念誦文章。《百家姓》《三字經》《千字文》諸如此類,母親甚而還教她念過幾首《文心雕龍》裏的文章,但終因自己年紀太過幼小,不知其意,還是落後漸漸大了,通了文理方才明白。

昔年,自己還曾疑惑,母親行徑過于離奇,世間哪位為人母的不是教授女兒女紅女德這些女子必備的德行?如今想來,母親是想将自己畢生所學盡數教授給自己唯一的女兒。她并不希望自己,單單長成一名平庸的閨秀。明事理,立人世,母親對自己是寄了厚望的。

陳婉兮長嘆了一聲,翻了個身,在自己的枕上躺下,擦了擦眼睛,望着床帳上的花紋出神。

于成鈞微有幾分不滿,硬靠了上來,摟着她低聲道:“躲那麽遠做什麽?”

陳婉兮抿了抿唇,無奈道:“王爺,太熱了。堂堂一個大男人,倒跟孩子一樣的愛黏人。”

于成鈞扯唇一笑,嘆息道:“爺有多久沒見你啦?咱們又有多久沒在一起睡了?你不知,爺在皇宮裏那大床高枕上躺着,整夜的睡不着,就是想你。”

他将頭埋在她的後頸上,嗅聞着她發絲上的清香。

陳婉兮臉上微微一熱,輕輕斥道:“說是朝政忙碌不得回府,倒是每夜在想這些東西!”

于成鈞厚着臉皮貼了上來,低語着:“就是回不來,才會想。”

陳婉兮轉過身來,藕一般細長白皙的雙臂,摟住了他的脖頸,細語道:“王爺,你白日裏與妾身說的事,妾身總是忘不掉。每每閉上眼睛,就是些血肉模糊的慘景。”

于成鈞在她面頰上輕輕的啄吻着,含糊說道:“倒是爺的不是,不該這樣吓你。”

陳婉兮搖頭道:“妾身不是說這個,只是妾身想,世間為何會有這等慘事?咱們在這深宅大院之內,享着安樂,受着民間供養,卻哪裏知道民間的疾苦。這是知道的,在看不見的地方,還不知有多少慘絕人寰的事在發生?妾身……不知能夠做些什麽。”

于成鈞有些訝然,說道:“你竟有這個心思?”

陳婉兮點頭道:“不知也罷了,知道後便寝食難安。妾身自認不是什麽慈善心軟之人,但這樣的事……只是妾身不知,如妾身這樣的內宅婦人,能做什麽?”

于成鈞默然,以往他只覺陳婉兮精明剛強,聰慧能幹,是個稱職的王妃,但也只是如此罷了。卻沒想過,她竟有這般志向。為上位者,能體量下層的疾苦,實在是一件難能可貴之事。

他思忖了片刻,說道:“那麽,開一間粥廠可好?就在定安門外,定期施舍粥飯。這兩年的光景不好,西北戰事方才平定,流入京中的災民極多。朝廷雖撥了錢糧加以撫恤,但到底不能各個周濟。你若有這樣的心思,不若開間粥廠也罷。”

不料,陳婉兮卻緩緩搖頭,說道:“這不過是小巧心思,救濟的了一時,救濟不了一世。何況,連朝廷都撫恤不了多少,妾身能有何為?不過是,杯水車薪。”說着,她擡眸,凝視着于成鈞的眼睛,說道:“比如之前,王爺所提的廢黜營妓制一事,才是根治之策。”

于成鈞更為訝異,說道:“婉兒,這是男人該操的心,你就不要為此事發愁了,原不是你的事。”

陳婉兮面淡如水-->>,未接此言,只說道:“容妾身再想想罷。”

于成鈞看了她兩眼,她粉面微紅,香雲散亂,适才親熱的餘韻尚未散去,清亮的眸子裏,卻又在思慮着什麽。

她好像總在思慮,總在煩憂,不是為了自己,便是為了旁人,沒有一刻停歇的時候,哪怕是在自己的懷中。

這一點,令于成鈞頗為不滿。

于成鈞忽而一個翻身,将她桎梏在懷中。

陳婉兮猝不及防,甚是驚訝,但轉而意識到了什麽,不由低聲嗔道:“王爺!”

于成鈞啞着喉嚨低低笑着:“既然還有力氣想這些事情,那不如多陪陪爺。”說着,低下頭去。

疲勞的狠了,大約就能好好的睡上一覺了。

于成鈞這般以為,這亦是他多年來的經驗。

不得不說,肅親王這一手的确好使。

隔日,陳婉兮直睡至日上三竿,才恍惚醒來。

才睜眼,她只覺日光刺眼,不由輕輕擡手去遮,如此又牽連着身上幾處地方酸疼難忍,不覺輕輕呻//吟了一聲。

這動靜傳出去,杏染與紅纓便連忙進來,立在床側,問道:“娘娘,起身麽?”

陳婉兮應了一聲,杏染便撩開了帳幔,紅纓便攙扶她坐起。

這一動,便更加難過了。

陳婉兮忍不住冷哼了一聲,臉色也沉了下來,問道:“王爺呢?”

紅纓恭敬答道:“王爺一早便進宮去了,說是西北又送了什麽緊要政務過來。”

杏染倒是依然改不了嘴快的毛病,添了一句:“王爺走前,還特特吩咐給炖了娘娘最愛吃羊奶栗子甜羹,在廊下小爐子上炖着。娘娘既起身了,待會兒就送進來。”

把她折騰的筋疲力盡,一覺睡至天大亮,他倒跟沒事人一樣,照舊進宮去了。

怎麽想,都覺的憋氣不平。想找那罪魁禍首算賬,偏偏他又不在。

如此這般,少不得自己忍下,當着丫鬟面前發作起來,平白叫底下人看笑話。

陳婉兮想着,既覺可氣又覺可笑,想了片時便将此事丢在一旁了。

紅纓與杏染服侍她穿衣梳洗過,杏染便回去歇息,替換了菊英上來當差。

菊英鋪排了早食在炕桌上,一碟油酥焦圈、一碟口蘑菜心、一碟清蒸鳜魚、一碟蝦仁燒麥,另有一碗雞肉茸粳米羹——都是舊日裏陳婉兮吃慣了的,雖是兩碟菜肴兩碟點心,分量卻極少,還是她的老習慣。但凡于成鈞不在府中,她便依舊照着自己往日的慣例吃。

額外,果然有杏染說的那碗羊奶栗子甜羹。

青瓷冰紋小碗呈着,白花花的乳汁,甜香四散。

陳婉兮瞧着,不知怎的竟想起昨兒夜裏于成鈞湊在自己耳邊大誇特誇身上肌膚白皙的風話來,臉上忽的一熱,輕輕咳嗽了一聲:“大清早起,不想吃這甜口的東西,撤下去吧。”

菊英答應着正想撤,紅纓卻道:“娘娘,這是王爺走前叮囑的,說羊奶養人,定要請娘娘用了才好。”

陳婉兮盯了她一眼:“有王爺吩咐,便不聽我的話了?”

紅纓忙道:“婢子不敢。”忙忙的端了奶羹下去。

陳婉兮瞧着紅纓的背影,不由皺眉——她怎麽總覺的,于成鈞這是故意的?

吃着肉茸羹,陳婉兮随口問豆寶晨間飲食起居,得知豆寶一早起來用了早食,便往琴娘屋裏去了,如今兩人正在園子裏撲螞蚱玩,便笑道:“他們兩個倒是投緣。”說着,又吃了兩口肉粥,便放了碗,看着窗外燦爛的陽光,緩緩說道:“寶兒雖小,但到底也一日日的長起來了,只這樣玩下去是不成的。王爺昨兒還說,要為他選一位老師來開蒙,也不知選中哪位。”

她自言自語,杏染不在,紅纓與菊英也沒有接話,屋中安靜無聲。

片刻,但聽外頭腳步響起,守門的小丫鬟進來報道:“娘娘,梁嬷嬷來請安。”

陳婉兮頓時來了精神,說道:“快請。”

小丫鬟出去,只須臾功夫,便見那老媽媽一陣風也似走了進來。

梁嬷嬷今兒穿了一件绛紫色夏布褂子,頭上的發髻梳的齊整,進來先沖着陳婉兮道了個萬福。

陳婉兮含笑受了,吩咐兩個丫鬟端凳子過來,令她坐下說話。

她見梁嬷嬷臉上笑盈盈的,又是這麽個精神抖擻的打扮,遂說道:“嬷嬷精神好,想必孩子無大礙了。”

梁嬷嬷笑回道:“嗐,小孩子家,發燒咳嗽都是常事。我本就覺着沒甚大不了,就是我那兒子媳婦,沒經過事兒,慌的跟什麽似的,定要我回去看看。我回去了,家裏也請了大夫,給開了些丸藥,化開吃了,睡了一夜燒就退了。昨兒娘娘不在府,我走的又實在匆忙,今兒見孩子沒事了,便急着進來賠罪請安。”

陳婉兮笑道:“話不是這樣講,孩子好容易養大,三災八難的,總要謹慎些為好。”

梁嬷嬷笑應了,卻忽而停了話頭,仔細打量了陳婉兮一番,遲疑道:“娘娘這兩日……怎麽好似豐腴了些許?這臉兒眼見着圓了些,腰身也有些肉了。”

陳婉兮微微一怔,連日事多,她倒沒在儀容上多留心,聽了梁嬷嬷的話,急命紅纓取了鏡子來看。照了一回,方說道:“好似是胖了些,想必都是王爺的不是,總要我多吃些,再多吃些。如此這般,怎能不胖?”

言罷,便很有幾分悶悶不樂。

梁嬷嬷卻道:“不是這等,娘娘這樣子倒好似……”說着,抿了一下嘴,問道:“娘娘可有請大夫過府看脈?”

陳婉兮目光微凝,旋即道:“沒什麽不好,請什麽大夫?”言罷,便再不提此事。

說了幾句閑話,借着收拾碗盤,陳婉兮打發了那兩個丫頭出門,向梁嬷嬷問道:“嬷嬷,我是你看顧長大的,你也是老夫人臨終托孤的忠仆。有件事,我想問你,請你也務必向我實話實說。”

梁嬷嬷有些詫異,還是說道:“娘娘有什麽事,但問不妨,老奴一定知無不言。”

陳婉兮看着她,問道:“老夫人當年……真的曾将自己的嫁妝,轉贈了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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