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王妃話音清脆,擲地有聲。
梁嬷嬷聽聞此言,頓時臉色一白,脫口而出:“娘娘是從何處聽來此言的?”問着,略一細思又道:“娘娘想必是見了小程氏,那罪婦極恨老夫人,胡枝扯葉,娘娘快別聽她的。”
陳婉兮卻不為所動,看着這老媽媽的眼睛,淡淡說道:“如此說來,此事為空穴來風了。”
梁嬷嬷垂首不言,半日才慢慢說道:“娘娘,莫聽小人的撥弄……再說,她只想讓娘娘不得安生罷了,何苦聽她的去。”
陳婉兮說道:“嬷嬷!你曉得我的性子,若非弄個水落石出,我必定不會罷休。”
梁嬷嬷依舊不肯說,話音沉沉:“老奴,是老夫人的奴才,不管老夫人生前還是故去,必定盡忠于老夫人。老夫人待老奴恩深似海,老奴殺身難報。這等诋毀主人的言語,老奴不會說。”言罷,她竟起身跪在地下,深深磕下頭去。
陳婉兮連忙起身,上前雙手将她扶起。
梁嬷嬷擡頭時,竟已是老淚縱橫。
陳婉兮心中一震,不由道:“嬷嬷,當年事竟如此難堪麽?”
梁嬷嬷舉袖抹了把眼睛,緩緩搖頭:“娘娘,老奴只說一句,老夫人從未做過半分虧心背德之事,更無對不住過侯爺。餘下的,您就別問了。”
陳婉兮心中疑窦更甚,然而眼見梁嬷嬷這涕淚縱橫的樣子,便先扶了她起來,請她重新坐回凳上,心中找了幾句話,方又笑道:“嬷嬷未免過慮了,我不過是想知曉當年之事罷了,并無半分對母親不敬的意思。外人嘴裏的胡嚼,我是不信的,所以我才要來問嬷嬷。免得我一事不知,日後再有人诋毀母親,我竟連如何反駁都不知。”
梁嬷嬷低頭不語,拿帕子抹了抹臉,片刻方才嘆息了一聲,連道了兩句:“都是冤孽!”方又說道:“老奴要先說一句,老夫人當年如此作為,其實全為了娘娘着想。”
陳婉兮心口猛的一跳,脫口問道:“為了我?”
梁嬷嬷微微颔首道:“不錯,是為了娘娘。當年,老夫人一病不起,将我和阿端一起叫至床前,吩咐我們即刻把她當年帶來的嫁妝比如銀票、地契、連同一些金玉首飾,一并收拾起來,使一口錦匣承裝,送往譚家。我和阿端不解其故,老夫人說到,她自料已是命将不久,而她故去之後,這侯府內宅必定易主,如不出錯,日後女主必定就是小程氏。她身後一無牽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膝下唯一的女兒。小程氏恨她良久,必定不會善待小姐,遂要我們将這些物件兒送到譚府去,言稱那邊已然打點妥當,算是為小姐留一條日後的傍身之道。我心中有些畏怯,更不忍聽老夫人當面處置後事,便勸她說還是安心養病為上,哪裏就到了這個地步。而阿端,只在一旁泣不成聲。”這阿端,原本也是程初慧的陪嫁,人人皆稱端嫂子,已于兩年前病故了。
梁嬷嬷有了些年歲,說了一大篇話,便略歇息了片刻,方又繼續說道:“老夫人倒是坦然,她笑說生老病死人生常事,實在不必如此傷感。然則她不能親自撫育小姐成長,實在是心中憾事。身為一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的孩子,那便必要為她籌謀深遠。老太太雖是祖母,但為人不慈,做作僞善,為面子功夫或許能照料小姐一時,但絕不會真心疼愛。這份財物放在侯府,必定是不會傳到小姐手中的,所以她一定要尋一個妥善的地方。譚家,有以往那段事情,且老夫人對于表少爺的品性性情深為了解,所以才會如此行事。”
言至此處,梁嬷嬷忽然擡頭,略有幾分渾濁的眼中泛出了一絲光芒,她一字一句道:“然而,老夫人只送走了自己帶來的財物。弋陽侯府陳家的東西,她沒動一分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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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聽至此處,只覺胸口劇烈震動,耳中甚而嗡嗡作響,母親的音容笑貌浮現眼前。
她忽而又想起,之前于成鈞所說,母親曾親口将自己許給于成鈞,并要于成鈞承諾将來娶她、照料她。如今看來,母親當年甘冒大險,亦是為了想給自己尋一個可托付之人。少年時的于成鈞固然魯莽急躁,但母親必是看出了,他是個赤誠真心之人,方才如此。
這一步步,都是為了她的将來鋪路籌謀!
朦胧之中,陳婉兮恍惚得見母親仿佛立在面前,笑容溫柔和暖。
她禁不住伸手過去,觸碰之下驚覺不過是一場幻夢。
臉上微有濕涼之意,卻是淚落如雨。
陳婉兮掩面不言,淚滴自指縫間不住落下。
梁嬷嬷那老啞的嗓音再度響起:“老夫人從前有宿疾,請宮中的太醫來瞧過,說是不打緊了,只是如若再發,便兇險至極。小姐五歲那年的夏季,侯爺因功受賞,阖府伴駕往清和園避暑。在園子裏時,老夫人便覺有些不适。初時只是有些咳嗽,落後便胸悶氣短,她心中覺的不好,私下悄悄請了相熟的太醫來看,才知是老病複發。老夫人倒是不慌,只是看着小姐說,将來可怎麽辦。她殚精竭慮,所謀所思,全是為了小姐您。”
“這件事做的謹慎,大件兒的家什都沒動,不過是小小一口匣子,侯府後門上遞了出去,那邊自有人接着。日後,侯爺即便知道了,也只能幹吃啞巴虧。畢竟,他若親自往譚府索要,必定鬧出動靜,大肆宣揚開來,侯府的顏面聲名也算徹底掃地了。此節,亦在老夫人的算計之內。果然,侯爺知道後,并不曾聲張。”
陳婉兮靜默不言,半日忽問道:“之前據嬷嬷所說,我母親同父親婚後,也曾恩愛美滿,到底是為了什麽,突然反目,甚至于形同陌路?”
梁嬷嬷微有遲疑,頓了一下,片刻也還是說道:“那年,老夫人懷了四個月的身孕,因流年不好,府裏出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老夫人為求保胎,便到觀音寺裏去上香求簽。那一次,依舊是老奴陪着去的。也是天緣湊巧,那一日表少爺也去觀音寺裏為母親祈福上香,便遇上了。”
雖說時過境遷,但梁嬷嬷是程家的老人,口中的稱呼依舊沒變。
陳婉兮看她有些口幹舌燥,便親手以自己吃的茶壺裏倒了一碗茶,遞給她。
梁嬷嬷千恩萬謝的接了,兩口吃盡,方又說道:“老夫人見着了表少爺,倒沒說什麽,客套了兩句,口吻也淡淡的。倒是表少爺,似是很有幾分不舍的樣子。老夫人上了香要走,表少爺卻追了上來,兩人在櫻花樹林子裏說了幾句話——老奴只在一旁望風,并不知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麽。老夫人出來時,臉色發白,眉頭緊皺,老奴倒吓了一跳,生恐她身子有什麽不适,連問了幾句,她卻什麽也不肯說。回到府中,侯爺當晚還在夫人房裏用了晚食。那時候,還沒怎樣。只是當夜,侯爺同夫人似是發生了什麽激烈的争執。侯爺把上房所有服-->>侍的人都攆了出去,并且下令,在院中見到誰的影子,便割了誰的舌頭。大夥都不敢留下,老奴與阿端實在擔心,沒踏進院子,只在外頭守候。隐隐的,能聽見侯爺的怒斥。隔日,侯爺同夫人,便再不說話了。”
陳婉兮靜靜坐着,任憑臉上的淚痕逐漸幹涸。
她大概已能猜到,當年到底是個什麽情形。
日頭自一旁的窗棂裏照了進來,落在她的臉上,影影綽綽,遮住了她的神情。
她一動不動,宛如一尊雕像。
良久,陳婉兮忽然起身,揚聲道:“叫那幾個丫頭進來,與我梳妝。”
梁嬷嬷甚是訝然,問道:“娘娘,您這是要做什麽?”
陳婉兮揚首,朗聲道:“去侯府!”
肅親王府的馬車行至弋陽侯府門前時,守門的小厮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畢竟,肅親王揭發了弋陽侯夫人虐殺幼兒一事,兩府已是反目成仇。今見肅親王妃竟然親自登門,雖是府中嫁出去的小姐,還是驚異非常。
跟手的青衣仆從上前叫門,侯府守門的小厮愣怔了一下,連忙進去通報。
陳婉兮坐在車中,靜靜等候。
菊英低聲道:“娘娘,侯府比上次來時,更冷清了。”
紅纓在旁接口道:“可不是麽,如今京裏人都說侯府出了個毒婦,專吃小孩子,夜裏還鬧鬼,有人親眼瞧見有鬼火鬼影從後牆根飄出來。人人都說這弋陽侯府是兇地,莫說大人,便是連小孩子也不敢來這左近玩耍了。”
陳婉兮冷冷一笑:“這事不發,弋陽侯府也不鬧鬼了。可見,鬼只在人心罷了。”
京裏人會如何看待弋陽侯府,倒還是小事。要緊的,依舊是朝堂。
弋陽侯府出了這樣的慘案,雖則是內宅婦人所為,但弋陽侯治家不嚴,被上嚴厲申饬,還罰了一年的俸祿。朝中人人疏遠,唯恐被其牽累。
如此,才是弋陽侯府門庭冷落的真正因由。
進去傳話通報的人,須臾便回來了,依舊是以往的規矩,有軟轎并仆婦來迎接。
陳婉兮這方下車,上了那轎子。
有了前車之鑒,此次再入侯府,除卻菊英與紅纓随行,她更吩咐了幾個小厮一道入內。
侯府前來迎接的仆婦,竟無半分不滿之情。
陳婉兮細觀這幾人面色,皆有些消沉低落之态。
她并不打算見宋母或陳婧然,便令人将自己徑自擡到了松苑外。
這幾名仆婦雖有些疑惑,卻依然照辦了。
如今的弋陽侯府,小程氏被貶黜遣送家廟,陳炎亭素來不管家務,宋母已隐退多年,府中該已無主心骨了才是。然而今日看府中景象,雖是冷清消沉,卻比往日更井井有條了些。
陳婉兮并不關心侯府情形,看在眼裏,也就罷了。
轎子行至松苑外停下,陳婉兮下轎,令一衆随從在院門外等候,自己走入其中。
這松苑是陳炎亭辦公讀書的所在,院中栽有三株參天老松,故有此名。
陳婉兮同父親不和,鮮少來此地,但也熟知若父親閑暇時,必定在此處讀書閑坐。
她深吸了一口氣,邁步入內。
卻見四下一片靜寂,任由她走到廊下,竟無一人出來阻攔詢問。
陳婉兮眉頭輕皺,手提褶裙,邁步上階。
走進屋中,忽得一股濃烈的酒味直直沖面而來。
她眉心一動,想到了什麽,徑自轉進了內堂,果然見一地淩亂的酒瓶,陳炎亭仰在窗下躺椅之上,酣睡不醒,手中兀自握着一口酒瓶,瓶口傾斜,酒水灑了一地。
陳婉兮面色一冷,上前推了陳炎亭一把,斥道:“父親,青天白日,爛醉如泥,成什麽樣子?!”
陳炎亭睜開朦胧醉眼,半夢半醒之間,恍惚見一聘婷身影立在跟前,模模糊糊竟然好似他的亡妻。
一時裏,他不分天上人間,糊糊塗塗就去捉陳婉兮的手,口中喃喃道:“阿慧,你回來了。我曉得,你必定會回來的……你嫁給我了,咱們還有一個女兒……”
陳婉兮向後急退了一步,躲開了他這一捉,口吻淡漠道:“父親,且醒醒!”
陳炎亭大醉一場,睡了一覺,此刻酒意倒是下去了些許,定睛一瞧,果然是自己的女兒陳婉兮。
他長舒了口氣,面色微冷,斥道:“你回來做什麽?可是來瞧瞧,侯府破敗的情形,好來消氣?”言語着,舉起瓶子向口中倒去,這才發覺瓶中早已空空,這才作罷。
陳婉兮看着他這酩酊之态,原本清隽非常的臉上浮着病态的暈紅,眼角不知何時爬滿了細紋。京城第一美男子,竟落得如此頹唐地步,她心中忽然有幾分悲涼。
她說道:“父親未免多心了,女兒如今對于侯府,早已無謂。”
陳炎亭笑了一聲,颔首道:“不錯,你是高高在上的王妃了,哪裏會把小小的侯府放在眼中。”說着,他卻瞪視着陳婉兮,目光之中滿是狠厲,一字一句道:“然而你到底頂着陳家的姓氏,你身上流着我陳炎亭的血,永生永世都不會更改!”
充滿血絲的眼睛中,滿是瘋狂的執着。
陳婉兮不接這話,只說道:“我來,只想問父親,當年為何要強取豪奪,離間母親同表舅?”
陳炎亭勃然大怒,将手中的酒瓶狠狠的朝地下擲去。
酒瓶跌落在陳婉兮的腳邊,摔了個粉碎。
只聽他怒吼道:“誰同你說的這些?!”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當初我說,當年的事情比較複雜~陳炎亭不是見色起意睡的小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