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歸府不過兩日,弋陽侯陳炎亭發了瘋症的消息,不胫而走,飛滿京城。

滿京城人皆道,這弋陽侯府是遭了天譴,繼室夫人小程氏犯下那等滔天大罪,便連累着丈夫也一道遭受懲罰。侯府原就在盛傳鬧鬼的消息,再有了這麽一出,更是成了人人談之色變的兇地。弋陽侯府,越發的冷清。

陳婉兮卻比外人更多知道了一層消息,那是陳婧然打發人送來的——宋母發了中風。

宋母原就在病中,聽聞兒子瘋癫的消息,驚懼焦慮之下,誘發中風,嘴歪眼斜,半身癱瘓,終生再下不得地。

陳婉兮聽到這消息時,正坐在院中大榕樹下頭,吃茶消暑,閑看兒子同琴娘在面前玩耍。

菊英在旁替她剝着松子兒,一面遞着,一面說道:“據三姑娘說,大夫看診,言說侯爺是受驚過度,心悸受驚,方才突發瘋癫。開了幾貼鎮定的湯藥,吃了,也未見什麽好轉。”

陳婉兮笑了笑,沒接松子兒,倒是自冰花瓷盤裏拈了一枚冰糖楊梅入口。近來不知怎的,她偏愛吃甜酸。

紅纓遞過手巾,她擦了一把,說道:“他這病,這輩子大約是好不了了。”

陳炎亭為何會突發瘋癫,這緣由或許只有她一人知道了。

這般下場,也算是他的報應,為母親出得一口惡氣。

紅纓看着她的臉色,低聲道:“那邊,老太太同侯爺都病倒了,徹底沒了主事之人,如今萬事竟都指望着三姑娘。”

陳婉兮不以為意道:“她想當家,如此倒是合了她的心意。”說着,遂又問道:“那邊,如何了?”

菊英知曉她所問,忙回道:“娘娘放心,罪婦的胎一切安好。”

陳婉兮淡淡說道:“眼瞅着,她也快臨盆了。打發人知會一聲,叫那邊預備着,別出什麽差錯。孩子生下來,便給陳婧然送去,不許那罪婦鬧。”

菊英應聲,紅纓卻問道:“娘娘,這般不怕将來麽?”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侯府已是這般田地,那孩子即便将來承襲了爵位,也是有限。”說着,向一旁侍立沉默的阿蘭道了一句:“時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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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蘭會意,面上一陣激動,但轉瞬又複了那古井無波的樣子。

陳婉兮淺笑,擺弄着手中的茶碗。

孩子無罪,所以她容小程氏多活一段時候。但她也不是什麽大善人,做下那等罪孽,唯有償命一途。

侯府落敗,小程氏也不再是侯夫人,不過是個無人問津的罪婦,一切都好收拾。

眼看着豆寶與琴娘玩的滿身大汗,陳婉兮倒也歡喜,她鮮少有這樣安寧祥和的時候。

她放了茶盅,吩咐了一句:“王爺今兒晚上回來,吩咐廚房,預備下冰碗兒。”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最近更有了炎炎酷暑的架勢。

于成均每日歸來,都滿口嚷熱,定要吃上兩碗的冰碗方好。

這冰碗,便是取了冬日裏儲存下的最潔淨的冰,剁的細碎,安放瓜果并各樣果仁,是這些權貴們暑天消夏的上佳甜品。

陳婉兮遵從往昔千金婦科大夫的教導,這寒涼之物,素來不敢多吃。只是于成均喜歡,便日日叮囑廚房預備。

宮中軍司處,于成均正同幾位軍政大臣商議要事,外頭忽進來一小太監,低聲報道:“給王爺請安,外頭淳懿郡主打發人,送了一籃子點心過來。”

于成均面上微露不耐之色,頭也不擡道:“撂着罷,誰耐煩吃它!”

小太監似是慣了,領命出去,少頃果然拎了一只點心籃子進來,放在一旁。

有幾位同于成均相熟的臣子,便戲谑道:“肅親王好福氣,王妃見天兒打發人往宮裏送吃食也罷了,這宮裏還有人惦記着,每天一籃點心從不間斷。”說着,這人走去将籃子揭開,蓄意大呼小喝起來:“霍,瞧這玉帶糕做的多考究,這銀絲卷瞧着就讓人食指大動,這蟹粉酥裏可當真放了蟹粉,還有這冰碗,大夏天來上這麽一碗,可當真解渴的很!”

于成均聽的心裏膩煩,斥道:“你若喜歡,你便拿去吃,少在本王耳朵跟前聒噪!”

那人倒是喜不自勝,連忙端了冰碗出來,取了湯匙,招呼幾個同僚,一道分食了。

這些人也都是身居高位,其實并不饞這些點心,但一來這是淳懿郡主送肅親王的,奪別人的口中食,那是別有一番滋味兒;二來,他們忙于辦公,早已疲憊,枯燥之中來上這麽一點波瀾,也是樂子。

這些人風卷殘雲,登時就把那一籃點心吃了個幹淨。

為首那個擦了嘴上的點心渣滓,意猶未盡道:“好吃,淳懿郡主當真是好手藝!”

于成均批閱着公文,嗤笑了一聲:“誰知是不是她親手所做,借花獻佛,也是常事。”

那人走來,向于成鈞調笑道:“王爺,您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淳懿郡主,那可是太後娘娘身邊得寵的人,肯這樣關照你,你還要說這個話。哪裏似我們,一個個跟沒人要似的,家裏不待見,來宮裏也沒人疼。”

一番話,說的滿屋衆人皆大笑起來。

這班人同于成鈞也是熟了,曉得他是個豁達的脾氣,不會将等閑玩笑放在心上,故而敢這等說笑。

于成鈞擡頭,掃了那人一眼,淡淡開口:“王宏達,适才交代你發往西北的公文,可整理好了?倒有功夫在這兒同爺打牙犯嘴,若再讓爺發現如上回一般,連女醜族大公主的名字都能寫錯,爺必定抽你的屁股!”

這王宏達是明樂六年的武舉頭榜頭名,入朝補在軍司處也有六七年了。明樂一朝重文輕武,他這個武舉人一向無用武之地,在軍司處閑混了這些年,當年的報國熱血、雄心壯志幾乎磨滅幹淨。直至于成鈞進了軍司處,王宏達聽了他在西北的戰功事跡,心中甚是欽佩,更是對他強谏禦前、費營妓制、設老兵安養所等事佩服的五體投地,甘願投在他麾下。

王宏達為人活潑,愛戲谑,見于成鈞也并非那種愛擺官架子、高高在上的權貴之流,言語之中便愈發随意起來。

聽了于成鈞的呵斥,他裝出一副驚恐的模樣,雙手捂着屁股,大聲道:“那可萬萬不敢,下官這屁股,還得留着回去坐凳子,還請王爺饒恕!”

一句俏皮話,惹得堂上人更是大笑起來。

于成鈞亦忍俊不禁,笑罵了一聲。

他放了筆,活動了一下筋骨,亦覺得腹中有些饑餓,遂吩咐玉寶将府中帶來的點心取出。

玉寶将食盒打開,取出一大盤豆餡兒燒餅,又取出一大盤肉沫鍋盔,另有一口大壺,倒了一碗-->>冰豆汁兒來,擱在于成鈞面前。

那豆汁兒盛放在一口藤編的大扁壺裏,因壺身厚實,保溫甚好,裏面又放了些許碎冰,倒在碗中尚且冒着絲絲白汽兒。

于成鈞拈起一塊豆餡兒鍋盔,合着豆汁兒吃将起來。

天氣炎熱,饒是軍司處安放了冰盆風輪,卻依舊擋不住那下火一般的天氣。

衆人看着那碗冰豆汁兒,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王宏達卻說道:“這……肅親王妃,竟就給王爺預備這樣的點心?”依他所看,這鍋盔燒餅實在粗糙的緊,與外頭街上小攤吃食無甚兩樣。如此倒也罷了,竟然堆了高高的兩盤。這些貴人們,哪個不是講究斯文秀氣,生恐別人嘲笑貪食,飯量都是少少的。

肅親王妃這是……喂豬呢?

肅親王也是怪,淳懿郡主送來的點心,分明更為精致考究,材料也昂貴奢侈,他卻偏偏不喜,每日只吃肅親王妃替他預備下的。

早先京裏傳聞,肅親王甚是愛重自己的王妃,但出了小程氏那件事,肅親王檢舉揭發弋陽侯府未見絲毫容情,似是也不曾照拂王妃的顏面,這也是怪事一樁。

這兩人……到底怎麽回事?

于成均就着豆汁兒大口吃着燒餅,狼吞虎咽,甚是香甜,看的一衆同僚都饞了起來。

他吃了一塊燒餅,一塊鍋盔,喝了一碗豆汁兒,方才擦嘴說道:“怎麽的,爺就是愛這樣吃。那些個糕點,樣子好看,實則不中吃。要爺說,可真不如這燒餅,又好吃又頂飽。”

王宏達看的嘴饞,也好奇起來,便伸手過去,嘴裏說道:“讓下官也嘗嘗王妃娘娘的手藝。”

不料,他才探手過去,于成均便打了下來,斥道:“你發了饞痨了,吃了淳懿郡主的點心還不夠,還惦記上爺的了!告訴你,這是王妃特特為爺預備的,你們誰都別想!”

王宏達吃痛,猛地縮了手,讪笑道:“王爺未免太小氣了,一個燒餅也不肯給。”

于成均朝他一笑,問道:“想吃啊?”

王宏達連連點頭:“特想吃。”

于成均将手一拍,大笑道:“那你就慢慢兒等吧,等到過年過節,爺有了好心情,或許你就有這個口福了!”

這二人趁着辦公間隙,說笑幾句以作休息,一旁卻有文官拿起那口承裝豆汁兒的藤壺,仔細打量了一番。

這藤壺實則是以藤條編就一只壺套,裏面則包裹着一口陶壺。

那陶壺甚是平常,倒是外頭這個套子,烏木油潤,甚而還刻了竹節竹葉的花紋,極是古樸雅致,頗有一番趣味。

這人看的喜歡,不由問道:“敢問王爺,這壺套子是從何處得來?倒是新鮮好看,市面上從未見過。”

于成均聽着,望他一笑,說道:“你問這個,這是在柳溪胡同裏一家鋪子得來的。這鋪子名叫萃錦堂,專售藤、竹、甚而是草編就的器物。那些玩物擺設都很是雅致,京城地面上,還沒有見過。”

說話間,幾位文官都湊了過來,看着那口藤壺,各自品評了一番。

這藤編的器物倒沒甚稀奇,只是如眼前這口一般雅藝十足的,倒是從未見過。

這些人大多出身勳貴,金玉雖是貴重,見的多了倒也沒甚稀罕,猛然見了這樣一個物件兒,卻喜歡起來。

衆人品評了一番,便有人說道:“據聞,近來京中人力集子多有張貼雇工榜文,說是城郊新開了什麽大型作坊,要用許多人手。管吃住,一季給三套衣裳,每月還給五十文錢。若是帶着妻兒老小的,更好。京中這些難民,去了好多。連朝廷設的粥廠,也驟然輕松不少。”

另一人亦附和道:“這件事,下官也聽說了。只是不知什麽作坊,如此大的手筆,能雇傭這般多的人?”

先前那人說道:“這卻不知,只是難民夥兒裏都稱老板是菩薩下凡,是大善人,各個對他感恩戴德的。”

衆人啧啧稱奇了一番,王宏達忽而想起來什麽,說道:“不對啊,下官就住在柳溪胡同左近,并不曾見什麽叫萃錦堂的鋪子啊?”

于成均眸中精光微閃,莞爾道:“你再去瞧瞧?大約是你每日走慣了,連家門口新開了鋪子,也沒留神。”

王宏達滿心疑惑,只看他說的篤定,沒有多說什麽,心中犯嘀咕去了。

慈寧宮西暖閣裏,太後聽了宮女的禀告,眉頭微皺,擡手揮退了她。

她面色甚是不愉,目光投向坐在地下春凳上的淳懿郡主,見她正吃對着一盤芸豆卷吃的歡快,斥道:“你倒還有心思吃糕點!”

淳懿郡主不以為然,俏皮一笑,頰上泛出一個酒窩,甜甜說道:“姑姑這兒的芸豆卷做的真好,我為何不吃?”

太後冷冷說道:“你往軍司處送了多久的點心了?肅親王,可有吃過一次?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每次點心不是打賞了奴才,便是分給了群臣,每日只肯吃他府裏帶來的東西。如此情形,你就沒有想過一星半點兒的法子?!”

淳懿郡主張口便道:“那是他不知好歹,不識香臭,有眼無珠!”說着,忽見太後臉上隐隐有了怒色,方又嘻嘻一笑道:“姑姑,您放心,有什麽可擔憂的?肅親王才告發了弋陽侯府,那可是陳婉兮的母家,他一分的情面都沒替她留,足見情分淡薄。姑母之前所說,想必是肅親王出征數年,乍然回京,見了王妃新鮮。到了這會兒啊,新鮮勁兒也該過了。沒什麽大不了,姑母不必擔憂。他不吃我的點心,不過是男人的矯情罷了。”

太後聽了她這一席話,臉色略略緩和了些,說道:“你也不要大意,這裏頭有你不知道的故事。那小程氏是陳婉兮的繼母,她嫁給弋陽侯有些不清不楚的事,聽聞往昔還有些苛待繼女之事。陳婉兮同她的母家,素有舊仇。肅親王如此作為,她只怕還覺是出了一口惡氣。何況,那件活埋孩子的案子,當日還是陳婉兮揭出來的。”

淳懿郡主将眉一挑,好奇道:“姑母,您身在深宮,倒是對外頭這些事了如指掌。”

太後卻只是含蓄一笑,微微颔首道:“人在宮中坐着,耳目倒也廣些,不然可真成了等死的老婆子了。”

淳懿自宮女手中接了手巾,仔細擦了擦,上前摟着太後的胳膊,将臉揉蹭着,甜甜說道:“姑母,您才不是什麽老婆子呢。您儀态端方,風韻猶存,皇上又極是孝順,這滿宮裏誰不敬您,服您呢?”

太後摸了摸她的鬓發,嘴角泛出一抹笑意:“這都風韻猶存了,可見哀家是真的老了。”說着,又正色道:“淳懿,你卻要記得。咱們孟家男人都指望不上,這家族興旺的擔子,便全都壓在咱們女人身上。這般,哀家可不許你任性。”

作者有話要說:娘家的事兒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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