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忙裏易過,眨眼就是七月了。
于成鈞照舊每日進宮辦理公務,一日也不肯懈怠,偶然休沐,便同妻兒在府中賞花飲酒,共享天倫。
陳婉兮如今手下掌管着三間店鋪,一間編織作坊,更有一處山林場子,餘下還有府中那些瑣碎家務。
好在,她如今手下有不少能幹的管事,天香閣早成氣候自不必說,霓裳坊亦有精明強幹的掌櫃同夥計,而編織作坊,她竟是交給了琴娘前去打理。
琴娘雖沒讀過什麽書,也不懂什麽深宅大院的規矩,但她在軍中待過幾年,于如何管人頗有一套心得見地。她又是草莽出身,同這些平民百姓倒更為融洽,又有本事在身,人也都服她。去了這作坊,三下五除二,倒把人管的服服帖帖。
陳婉兮手下的作坊鋪子,并不拘泥于世面上常見的師傅學徒道理,進來做工的一律平等看待。凡勤謹向上、聰慧能幹的,每月結算工錢,必額外有賞。如當真能幹,又十分忠心為上,便能漲月俸。如若幹的年份久了,手藝精熟,為人品性良好,便能做師父,收管四個小徒。
除此外,陳婉兮這鋪子裏,每逢年節還發放節禮,自掌櫃以下,一人一個豬肘子,一包精白米,一袋白面,一匹細棉布。
這在京城地面上可謂絕無僅有,如今世道不好,進京來謀前程求活路的人極多,四處皆是廉價的勞力。雇人的鋪子,不過給碗飯吃就罷了,哪裏還有什麽月俸、節禮這些說法!這消息傳開,人人豔羨,各處托人說情想要擠進王府的店鋪,而在鋪中做工的,則各自慶幸早早進來,并倍加珍惜這份活計,人人争先,絕不肯懈怠。
卻也有人例外,便是那個之前在王府滋事,被陳婉兮逐出府邸的柳莺。
這柳莺到了天香閣,卻沒一天的好日子可過。
天香閣從上到下,并無一人知曉她的底細,但那管事卻是被上面點撥過的,作坊之中一應精細活計,決不許這婢子沾手。每日裏,只許她做些挑水燒火之類的粗重差事。至于那炮制脂粉乃至于存放花材用料的庫房,更是不許她進去。
只此倒也罷了,柳莺卻別的雇工不同,并無什麽月俸節禮,除了一日三頓飯,什麽也無。
她是王府死賣的奴才,王府不說放人,哪裏也不能去,只能這般一日日苦熬着。
柳莺自幼便進了弋陽侯府當差,雖是個二等丫鬟,可哪裏做過那些粗重的活計。至後,到了陳婉兮身側做了大丫鬟,更是養尊處優。
如此硬挨了幾個月,她越發承受不住。
這日午後,才吃了兩口午飯,柳莺只覺疲乏不堪,便到住處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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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躺下,主事的姑姑便進來,大聲道:“柳莺,竈下的火不大好了,你快看着去。那邊花房裏,正煎着琥珀油呢!那琥珀油,可是鵝脂香裏要緊的材料。這若是誤了進貢,你可小心你的命!”斥責了一番,又出去了。
柳莺卧在通鋪上,身下是極粗糙的被褥,将自己的臉頰磨的微微有些疼,同王府之中的錦緞繡褥可謂有天壤之別。
她一動不動,眼神直直的望着前方的牆壁。壁板有些髒污,沾着些許油漬。
良久,她霍然坐起,狠狠将枕頭拽起擲在地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從小到大,她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別說每日裏飯菜粗澀難以下咽,這粗糙的被褥,她也從未睡過。更不要說這進來沖着她吆五喝六的主事了,什麽阿物,以往都是看她臉色谄媚奉承的,自己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
她柳莺,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哭了一陣,她擡手想擦臉,卻覺自己的手也似有粗糙之感,磨的臉上肌膚生疼。
柳莺舉起自己的手,只見那雙手已是繭子滿布,骨節突出,粗糙如樹皮。
這是一雙做慣了粗活的手,下等人的手!
這樣的手,怎能長在她身上?
柳莺面色蒼白,死死的咬住嘴唇,淚撲簌簌的下落。
半晌,她哀嚎了一聲,連滾帶爬撲到床角,那裏安放着一口匣子,是她日常收容自己用具的。
柳莺自裏面摸出一面鏡子,對着光一照,仔細看了又看。
只見鏡中人面,膚色暗沉,如蠟渣也似的黃,雙目無神,發如枯草,她尚且不到二十,卻已如一腐朽老婦!
柳莺嗚咽着,将鏡子砸在鋪上,不住抹淚。
她哭了一陣,眼中卻透出了一抹狠厲。
不成,她不能就這樣葬在這裏!她合該是享受榮華富貴的命,不該始終屈居于人下。
柳莺沉默了片刻,心中思忖了些時候,便找了些體己,出得門外。
徑自來到後門上,拉住一個尋常買菜的雜役,言道:“這位哥哥,我有件事托付你。煩你到臭魚巷子裏一家王記雜鋪,尋一個叫丁小四的夥計,讓他來見我一面。只說,柳莺有要事。”
那人原不想擔這麻煩,柳莺是個機靈的性子,忙從袖子裏摸出一枚雕了梅花的銀簪子,遞了過去。
這物件兒,還是她從王府裏私自帶出來的。
那時候,王妃下令查的仔細,她平日裏收着的許多財物,都被抄沒了,唯獨身上不打眼的幾件,帶了出來。
那人收了財物,又是沒甚要緊的事,便答應了。
柳莺看他出門,自去花房燒火。
當日傍晚時候,丁小四果然前來。
柳莺讪讪的上前,低低道了一聲:“表哥。”
丁小四掃了她一眼,待理不理的,半晌才問:“你有什麽事?忙忙叫我出來,家裏爹娘都病着,離不得人。”
這丁小四之前曾想過她的賬,然而柳莺眼高于頂,一心望着攀高枝,怎會将一個在雜貨鋪當夥計的表哥放在眼裏,惡言惡語的讪了他好一頓。
丁小四見此事無望,又被她傷着了,便死了這心。他在王記雜貨裏幹的不錯,被掌櫃的賞識,遂将女兒許了他。
如今再見,自是尴尬一場。
柳莺嗫嚅道:“表哥,之前都是我不好,得罪了表哥。”
她自謂這一番乖巧,或許能讨來些許憐惜,卻忘了自己早非當日的美人模樣了,再做此等姿态,真是醜怪非常。
丁小四将手一揮:“別,你有話但講。無事,我便走了!”
柳莺頓時慌張起來-->>,說道:“表哥,我只想跟你說,你還照以前那樣,替我捎個信兒。”
丁小四面上微露鄙夷之色,說道:“你還是省省罷,你都到這地方來了,還能夠做些什麽?我便是能替你傳話,人家也不肯信。”
柳莺急了,頓足道:“我好歹也是在王妃身側服侍了多年的人,手裏還有幾件秘辛。縱使我不在王府裏,總還有他們用得上的!”
丁小四不言,将信将疑的看着她,半晌問道:“你且說來聽聽。”
柳莺卻頗有心機,說道:“不成,我必定要見着貴人方肯說。不然,我一字不吐。”說着,她盯着丁小四的眼睛,說道:“這件事若成了,咱們就都富貴了。”
丁小四踟蹰了片刻,說道:“成,我且再幫你這一次。”說吧,拔腳走了。
柳莺立在門上,神色陰冷。
往日,都是這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如今卻颠倒過來了。
她是不知日後是否能富貴,但她定要搬到了陳婉兮!
紅日當空,酷暑難耐。
天氣實在炎熱,陳婉兮便帶着豆寶挪到了錦翠堂之中消夏。
錦翠堂左近種了許多參天大樹,樹蔭如蓋,擋住了赤日炎炎,便添了許多涼意。
堂上又安放了風輪冰盆,自是涼爽。
陳婉兮躺在一玉面躺椅上,看着近日送來的賬目。
豆寶在她身邊吃着果子,逗貓打狗。
須臾,她看完了賬本,交給紅纓,吩咐:“無錯,下月的月俸并中秋節禮,照樣發放。”
紅纓答應了一聲,轉身走去傳話。
杏然端了一盞才做杏仁酪進來,放在陳婉兮面前,說道:“娘娘,您每日管着這麽多事,委實太過勞神了。何苦呢,您是肅親王妃。以往王爺遠在邊關,王府裏各種艱難倒也罷了。然而如今王爺立了大功回來,又是皇上跟前的重臣紅人,咱們王府是富貴熏天,何必再這樣勞累?何不像別的王妃夫人那樣,享受享受?橫豎,咱們又不缺銀子使用。”
陳婉兮沒有言語,接了那杏仁酪吃了兩口,微笑道:“老劉的手藝還是好的,原先我倒生恐,他将就王爺的口味,越發的粗糙。今兒從這碗杏仁酪上看來,倒還是精細的。”言語着,她睨了杏染一眼,淺笑說道:“這幾年你跟着我,想必是勞累了,想要歇歇了。”
杏染忙說道:“娘娘這是哪裏話?我一個奴才,有什麽勞累?就是累,那也是該的。只是奴才實在心疼娘娘您,每日裏料理這些事,都是費心神的,最傷身子不過了。王爺也總說要你消閑度日,仔細保養,您總是不聽。”
陳婉兮唇角輕勾,眸光悠遠,半日緩緩說道:“若我是個尋常人家的太太,如此殷實家境,倒是可以輕松度日。但,誰讓我給他做了妻子呢?王爺是做大事的男人,我幫不了他什麽,但求不要扯他的後腿。這世上的事,但要成,必要兩樣,一要銀子二要人心。我能做什麽,便做些什麽。”
杏染聽着,頗為動容道:“娘娘,您待王爺可當真是盡心盡力。”
陳婉兮斂下了眼眸,臉上漾起了一抹淡淡甜意的笑容:“他待我,也是極好極好的。”
一碗杏仁酪吃到一半,紅纓便折返回來,俯身回道:“娘娘,話都照您吩咐的傳下去了。只是那邊管事的章姑姑遞了句話,說那婢子果然如娘娘之前所料,熬不下去,行動起來了。”
陳婉兮冷笑了一聲,将碗放了,手中搖着一柄湘妃竹團扇,說道:“她好日子過慣了,哪裏受得了作坊做工的苦日子?我本也料她要忍不下去,只是她比我原先預想的還要更沒用些,只幾個月的功夫就按捺不住了。”
紅纓面色淡淡,問道:“讨娘娘示下,可要拿她?”
陳婉兮說道:“不必,任她去,只是弄明白她跟誰有首尾。”
紅纓應下,杏染便在旁罵道:“這個欺主犯上的惡奴,到了這個田地,竟還不死心!娘娘當初就是太仁慈,直接将她發賣的遠遠的,看她還能作出什麽妖來!”
陳婉兮笑了一聲,說道:“原本,也就是想看看誰在她背後。她雖在我身邊伺候了這些年,但我不曾做過半件虧心事,不怕她什麽。我也不信,她手裏會有什麽能搬倒我的事情!”
主仆幾個說了一會子話,陳婉兮又吩咐道:“眼見下個月就是中秋,咱們府裏人不算多,但團圓佳節,又是王爺回京來頭一個中秋,總要仔細的過。王爺愛吃紅糖月餅,交代老劉,提早預備。此外,宮裏老主子那邊也需得孝敬。我想着,今年王爺回來了,這禮還是同王爺商議之後再定吧。”
杏染吐了吐舌頭:“每歲中秋都要進宮給老主子請安,每每見了,老主子都沒好臉色。那些話,我聽的耳朵都長繭了。”
陳婉兮聽着,倒有幾分好笑,說道:“今年,想必會有所不同了。”
她的确不大耐煩應付順妃,奈何順妃是她婆婆,是于成均的生母,國禮家禮都不能荒疏。于是,若非必要她平日并不進宮,不似別的命婦仗着宮裏有個皇妃親戚,時不時進宮請安,也好長一長自家的臉面。
今年有于成均在,想必會有所不同了。
陳婉兮忽而有幾分好奇,在她與順妃之間,于成均會如何作為呢?
正想着,菊英步履匆匆進來,低聲報道:“娘娘,淨水庵裏的罪婦,生了。”
陳婉兮微微一怔,面色頓時冷了幾分,問道:“什麽時候的事?情形如何?”
菊英答道:“昨兒五更天時分發動的,那邊産婆是早已找好的,倒也沒忙亂。今日晌午時候,生下來的,是個男孩兒。”
陳婉兮笑了一聲:“她也算是有幾分福氣了。”轉而正色道:“照我之前吩咐的,孩子抱到弋陽侯府陳婧然那裏。”
菊英應聲,陳婉兮眸光冰冷,淡淡道:“她殺了別人的孩子,自己原也不配再養孩子了。去告訴阿蘭,時機到了。”
菊英答應着,見她并無別的吩咐,方出門辦差。
陳婉兮看着正在地下玩的兒子,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臉上笑意盈盈。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節日快樂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