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于成鈞踏入正堂偏廳時, 來人早已等的七竅生煙了,正翹着個二郎腿, 一臉的不耐煩。
他身側一只青花瓷茶碗中, 茶水已然見底, 盛放點心的盤子,也只餘了些點心殘渣。
于成鈞見此情形, 暗暗一笑, 大步上前,滿臉熱絡之情, 高聲道:“本王午睡才起, 勞客人久候了,勿怪。”
那人本在魂游天外,猛然聽得這一聲, 驚的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他一臉茫然, 待看清來人正是肅親王于成鈞時,忙換上了一副賠笑的神情,拱手作揖道:“王爺客氣了,在下豈敢。”
這人正在氣頭上, 被于成均猛喝了一聲,一肚子氣惱便都抛在九霄雲外, 偷偷睨了于成均一眼,見他披着外衣,足下竟踏着睡鞋,還當真是一副午睡才起之态, 心中便有幾分拿不定主意。
于成鈞微微一笑,寒暄了幾句,賓主落座。
這人屁股才碰着椅子,于成鈞卻忽又大聲喝道:“這群懶骨頭,怎的叫童先生幹坐在這裏,連茶也不上?!”這一聲,如雷霆般響,将這姓童的吓的一蹦三丈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不已。
須臾,一個身着青布短衣的小厮,提着茶壺一路小跑進到堂上,點頭哈腰的陪笑道:“王爺,适才壺裏沒了熱水,小的緊趕着去燒,所以到這會兒才過來。王爺恕罪,童先生恕罪!”
于成鈞卻大聲呵斥道:“這狗東西,爺眼見着童先生幹坐在這裏,等候了許久,茶也沒得吃,你倒還敢頂嘴!該拿下去,重重鞭打才是!”
那小厮苦着臉,低頭挨訓,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那姓童的眼見如此,自己若不出聲似乎不大好,便開口道:“王爺,貴府侍從想必是一時差事忙碌,疏忽忘記,也不必如此苛責。”
于成均卻不依不饒,依舊喝道:“童先生不知,這等刁奴甚是可惡。先生乃是太子殿下府上的貴客,自然也是本王的貴客。這刁奴竟敢如此怠慢,本王實在不能饒恕了他!”說着,竟而一疊聲的喊人拿荊條來。
這姓童的本名童家富,本也是書香門第的出身,只是科舉不順,又家道中落,不得已上京尋了人情投靠到太子府邸當清客,讨口飯吃。
童家富肚子裏倒也有幾分才學,為人又算機敏精明,三兩下竟入了于瀚文的青眼。
于瀚文倒也算看得起他,有什麽難處之事也同他商議。這人便打定了主意,死死抱住太子的大腿,待将來太子一朝登基,自己也能混個從龍之功,撈個一官半職。故而,但凡太子有事,他便自告奮勇,當先上前。
今日,也是于瀚文打聽得知淳懿郡主一事,心中有些不大托底,将這些心腹謀臣喚至身側,聚衆商議。
這童家富便毛遂自薦,來肅親王府打探虛實。
他原本以為,自己怎樣也算太子的門客,肅親王不看僧面看佛面,總也會留上幾分情面。不說殷勤款待,總該禮數周全。
誰曉得,進了王府,只一個小厮引他到了偏廳等候,左等不來右等不見王爺蹤影。一碗茶沖了幾沖,早已沒了滋味兒。但問起來,便是王爺午睡才起,正同王妃說話,不得空閑,也無人敢催。
正等的大為光火,肅親王總算姍姍來遲。
一到堂上,正經話還未出口,他便拿着小厮大做文章,喊打喊罵。
這童家富不過是個文人,哪裏經過這等場面,登時就亂了分寸手腳,忙忙勸道:“王爺饒了他也罷,他倒也并非怠慢了在下。茶水點心不曾斷了,可是殷勤的緊。”
于成均又罵了那小厮兩句,方才氣哼哼道:“既是先生肯饒了這奴才,這一遭便暫且記下!”
那小厮給二人磕了頭,倒了水,便又躬身下去。
于成均這方問道:“先生今日到府,可有什麽要緊事?”
童家富被他鬧了這麽一出,陣腳已亂,原先想好的話早已抛之九霄雲外,脫口就道:“太子殿下打發在下來跟王爺說,河南山西兩省今歲旱的厲害,這旱後怕要鬧蝗,來問王爺可有對策。”
于成均暗道:果然如此!不是有什麽難斷之事,他也不會想起我這個兄弟來!
當下,他心念一轉,微微笑道:“大哥大約是忘了,本王如今還在閉門思過,怎能擅自評論政務?這事,如若傳至皇上耳中,本王大約今年都出不了門了。再則,本王才疏學淺,是個只識打仗的粗人。大哥麾下能人衆多,這等小事随出個什麽主意,必能化解。”
童家富被說的滿臉怔怔,他原本的打算是到了王府,先同于成均寒暄幾句,一來二去試探了他态度,再言說太子如何看重于他,不曾登門不過是因政務纏身雲雲,高帽子戴足了,再把此事緩緩講出。不料進了王府,卻被于成均打了個措手不及,方寸全亂,問策卻又被他當面回絕,一時竟無了應對之法。
他愣了片刻,臉上擠出了一抹笑來:“王爺說哪裏話,王爺經世濟民的才幹,滿朝有目共睹。太子殿下甚是器重王爺,這不是、不是……”
不是個什麽,終究也沒想出底下的詞兒來。
于成均莞爾一笑,說道:“先生也莫要擡舉本王了,本王自己幾斤幾兩,本王心裏清楚。本王這受罰中,也不好多留先生。怕再被人參奏一本,說本王結交匪類,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如此,本王沒穿出門的衣裳,也不久送了。”言罷,竟端起了茶碗。
童家富眼見肅親王竟下了逐客令,自己本也不是什麽有身份的人,哪裏好賴着不走,只得起身告辭。
待出了王府,他站在臺階下頭,看着府邸門前那兩尊威風凜凜的石頭獅子,清風一吹,不由打了個激靈,頓時腦子清醒了不少,不由愠怒不已——這肅親王,怎麽當面罵人呢?!結交匪類,這是說誰呢?!
當下,他也別無他法,只得提步匆匆往太子府去交差。
于成均坐在偏廳上,端着茶碗痛飲了兩口,心中暗道:這太子還當真把我當盤菜了,想叨了便叨上一口。這閉門思過半月有餘,他連人影兒也不見,如今有了棘手的事兒,想起我來了。自己也不肯親自來,打發個門客來讨便宜。他這意思,既要我來幫他解了這難題,又要自己甩個幹淨。待将來若皇上問起話來,上門的是這個姓童的,跟他這太子有何相幹?這算盤,打的也未免忒精明了!這一遭,不叫他親自下來沾濕了鞋,我也不必當這肅親王了。
想到此處,他又一轉念——這蝗災如何,自有朝廷有司應對,他這般火燒屁股一般的急什麽呢?
那童家富急匆匆回了太子府邸,經人通傳要見太子。
其時,太子正同側妃蔣氏在花園之中飲宴,聽聞此訊,将手中酒盞一放,喜笑顏開:“童先生去了這許久,此來必定是好消息。”便傳話:“快請!”
下人傳話出去,片刻童家富便匆匆走來。
待進了園子,童家富隔老遠便見于瀚文同一華服美人坐在一處,便低了頭不敢去看,亦不敢上前。
于瀚文笑眯了眼,揚聲道:“先生不是外人,過來罷!”
童家富道了一聲得罪,這方邁步走上前來。
于瀚文讓座,又問道:“先生此去,可是功成圓滿了?”
童家富哪裏敢坐,俯首作揖道:“慚愧慚愧,在下無能,有負太子之托,望太子見諒。”
于瀚文心中陡然一驚,連忙喝令樂伶們停了奏樂,将她們驅散,低聲問道:“怎麽?難道老三竟不肯為我出謀劃策?”
童家富擦了擦額上的汗,回道:“太子,這肅親王态度還算恭敬,但只是不肯吐口,竟三言兩語就把在下給打發了出來。他話裏話外,皆是人在禁中,不能插口政務,唯恐見罪于聖上。這、這……”
于瀚文臉色沉沉,說道:“他禁足這段日子,我不曾上門探視,不聞不問,他怨恨我,倒也是情理之中。但,如今卻不是容他鬧小孩兒脾氣的時候。”
河南山西的蝗災,已漸有苗頭。
據細作來報,和親王于炳輝已不知從何處調撥到一批糧食,只待災情一起,便派發至災情救濟災民。
而在此事上,他當真是一籌莫展。于炳輝從何處籌集到的糧食,他一無所知,如何應對蝗災,他也毫無辦法。
這些年來,他只知在朝中上敷衍君王,下平衡百官,這真正的經世濟民之術,竟是全無習學。
于瀚文向來秉承事事無需躬親,賢君當垂拱而治的道理,然而卻忘了如若自己并沒真正的本事,有才幹的人卻也是不會服他的。
比如眼下,他身邊圍着的,不是拍馬屁的,便是只會羅織勾鬥,一個能真正提出良策的人都沒有。
于瀚文沉默半晌,忽說道:“此事一過,只怕人人要說,和親王愛護百姓,是一位賢王。而我這個太子,就要落一個無能之輩的罵名了。”
好容易才逮到機會,把于成均壓了下去,于炳輝可真會見縫插針!
童家富看着太子臉色,小心翼翼說道:“太子殿下,依在下愚見,不如先想了法子,求皇上赦免了肅親王為上。”
于瀚文看着他,猶疑道:“可,父皇正惱他。如此,不是撞上去麽?”
童家富說道:“只要肅親王重回朝廷,依照他愛管閑事的脾氣,不會放任災情不管。蝗災哪是那麽容易治理的,他若處置不好此事,倒正好同和親王鬥個兩敗俱傷,太子再出來收拾殘局。到那時,也就顯出太子殿下的仁厚大義了。”
于瀚文沉吟半晌,點頭道:“不錯,就依你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