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于好古此行, 可謂大獲全勝。

他人未進京, 一篇詳述各地軍中風紀的《軍情表》已送至禦案之上。

這篇奏表, 将時下大燕軍中各種**風氣描述的淋漓盡致, 全篇慷慨陳詞,痛陳弊端。著作者筆力了得, 那些兵痞為非作歹、地方軍長包庇縱容、行賄受賄、欺淩壓迫等情狀,栩栩如生,躍然于紙上,令觀者無不深為憤懑;至于如此風氣, 與國之危害,更描述的入木三分, 力透紙背,令人背生冷汗。

明樂帝固然懶政怠惰, 但好歹總還不想當什麽亡國之君,看了如此一封奏章, 也不由動了幾分的真龍之怒, 将朝中一衆管轄軍務的官員,傳進軍司處,狠狠斥責了一番,甚而當場便摘了兩人的官帽, 更下了嚴令, 命餘者五日之內拿出個整治軍務的對策來。如若不成,一律罷官抄家。

自明樂帝沉溺于聲色犬馬之後,近些年是再未發過這樣大的脾氣, 如此已可算是雷霆大怒。

這些官員出了宮,便各自發愁。

他們早已在錦衣玉食的安樂窩裏泡軟了骨頭,除卻不得不應付朝廷差事,這輩子差不離沒到軍中去過。軍中到底什麽情形,根源在哪兒,這麽一幫昏庸官員哪裏知道?更又從何去制定整治軍隊的對策?何況,他們之中不少人,每年都從地方軍長手中收取了頗為豐厚的好處,本就不大願意管事,如此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些軍長肯如此孝敬,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怎會不投桃報李?

于是,五日之後,一篇洋洋灑灑上千字、文采飛揚、字字珠玑、空洞浮誇毫無半分實用意義的奏疏便送進了養心殿。

這幫人滿以為,皇帝的脾氣就是那六月的雨,來的急去的也快。橫豎明樂帝不思國政已不是一天兩天,如此一番作為,怕不是心血來潮,這五日過去,火氣也該下去了。依着他往日的脾氣喜好,這麽一篇奏章該能應付過去。

不料,明樂帝看了這奏章,越發光火。

原來,那篇《軍情表》不止講述了軍中風氣敗壞,更極言這背後根源,便在上下勾結,上行下效之上。朝廷對于軍隊,早已失了掌控。甚而挑釁,明樂帝如若不信,大可一試京中的大員,看看他們到底如何作為。

明樂帝原想着,先摘了那兩個惡行最甚的官員帽子,也算殺雞儆猴,餘下這些人也該知道敬畏了,總不至于再來敷衍糊弄,甚而包庇地方。

誰知,五日之後,這些人果然如那表中所寫,弄了一篇花裏胡哨的文章,遞送到了他跟前。

明樂帝只草草看了兩眼,便大為光火,怒不可遏,将那篇奏章在養心殿中撕了個粉碎。

明樂帝此人,生平最為不可忍受的,便是君威被人挑釁,是臣下不再為自己所掌控。

那篇《軍情表》幾乎生生打了他幾個響亮的耳光。

他的臣子官員,根本就不将他這皇帝放在眼中,把他當成傻瓜木偶一樣的愚弄!

此番,明樂帝是動了真怒。

一道聖旨,連革了五位大員的官帽,抄家革職,流放邊關不等。

如此一來,京中朝堂便發了一場地震。

明樂帝處置了那些官員之後,又另提拔了一批,将整治軍風一事交給了他們。

然而,新上來的這批臣子,倒是清廉,卻都是些兩手不沾、屍位素餐的老爺,除了清廉的名聲,真是身無長物,一無所有。

他們如無頭的蒼蠅,四處亂碰,既怕得罪了地方軍隊勢力,更怕皇帝清算他們,人人如一團亂麻,不知如何是好。

竟有兩人,上書陳述自己才不配位,懇請皇帝準他們辭官回鄉。

這一下,真是一巴掌打在了明樂帝臉上。

明樂帝氣極反笑,當堂說道:“爾等既不願做官,這頂官帽還來也好,朕便全了你們的志向。”言罷,遂降旨将這兩人革除官職,以大不敬罪名下了天牢。

如此,也沒人敢再生這個主意,然而整治軍風一事,依舊毫無進展。

朝中一片混亂,太子與幾位親王自也坐不安穩了。

已有臣子上太子府邸,向他求問讨教,又或索性挑明要為他效力。

于瀚文哪裏不明白,這是要捧殺了他,一如之前他對于成均那般。成了,不過是從龍之功,大家皆大歡喜;不成,你是太子,所有的過錯自然你一人全背。

他也不知這朝中局勢,怎會忽然就淩亂至此,遠遠超出他所能掌控的範圍。

這時候,真要控制局面,那便是要拿出真本事,将事情一肩挑起,并能處置穩妥。但是,他于瀚文從來是明哲保身,坐着指點江山才是他的性格,怎會自己一屁股坐在火坑之上?

甚而,他還有點恨于成均這時候還在擠兌他,他為何不自己走出來擔了這些事?

無法可施之下,于瀚文索性托病不出,龜縮在太子府邸之中。

除整肅軍隊這燙手山芋外,陝西山西河南三地的蝗災也日益劇烈。

蝗蟲鋪天蓋地的襲來,凡過之處,必定寸草不生。

而當地的百姓,因迷信無知,還将蝗蟲當作神物,向什麽蝗娘娘叩拜祈禱,并不肯除蟲滅蝗,地方官員三令五申的禁止,也無濟于事。

這件事,也上報到了朝廷。

明樂帝責問誰肯去治理蝗災,也無人應承。畢竟,蝗災比水災、旱災還要棘手。

朝政如一團亂麻,連着中秋佳節也添了幾分慘淡。

八月十五這日,本該是合家團圓的日子,和親王于炳輝卻宴請了幾個交好的官員貴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于炳輝揮退了伶人,便問道:“朝廷如今這個局勢,諸位可有見解?”

衆人紛紛搖頭,皆道:“如今不是時機,王爺切莫妄動。”

于炳輝見他們并無個确切的主意,便看向司空珲,問道:“司空大人,你在翰墨司,往常也最受父皇看重,消息該靈通些。”

司空珲莞爾一笑,陰柔如美玉的臉上,波瀾不起,絲毫不為于炳輝這羞辱之言動怒,他放了酒盅,說道:“今時不比往日,皇上如今政務繁忙,在下也甚少得見聖顏。在下所知,與諸位也并無二樣。”

于炳輝聽着,面色頓時一沉。

席上便有人嘲諷道:“直白說,你失寵了呗,找麽多借口作甚?”

司空珲倒也不以為忤,微微一笑,轉而向另一人道:“譚大人至始至終不言不語,不知有什麽高見呢?譚大人是科舉入仕,想必見識不同于常人。”

話音落,衆人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在了一人身上。

這人一身彈墨衣衫,面容清雅俊逸,腰背挺直,如孤松瘦竹,正是譚書玉。

自适才起,譚書玉便只飲酒聽曲,間或吃上兩口蔬菜,耳聽衆人聒噪,只是默然不語。

此刻,他見司空珲将話柄丢了過來,方才放下筷子,淡淡言道:“我同諸位意見一致,如今時機不好,王爺不适宜出來。”

于炳輝将手在桌上一拍,大聲斥道:“這便是要我的當縮頭烏龜麽?咱們籌謀了這麽久,就是為了龜縮不出?!太子已當了縮頭烏龜,如今只消收拾殘局,本王便是頭功一件,有什麽不合适的?!”

譚書玉被他當面呵斥,倒是不以為意,說道:“那麽,在下敢問王爺,王爺可有應對之法?”

于炳輝卻想也不想,大聲道:“那不是還有你們?”

他這話一出,滿桌的人都将頭低了下去,各自讪笑道:“慚愧,慚愧。”

于炳輝不由氣怔了,正想發作,但聽譚書玉又道:“王爺看見了,之前王爺說,如能收拾了這殘局,便是大功一件。但如若不能,可就是天大的罪狀。如今這兩件事,一是軍務,一是民生,都是能颠覆國本的大事要事。皇上近來火氣猛烈,也同此有關。王爺不能妥善處置,何必送上門去?還是依咱們之前商議的,暫且蟄伏。直至局勢不能收場,王爺再出來發糧赈災,安撫軍心,這天大的功勞才是王爺的。到那時,王爺想要什麽,自然就有什麽。太子無德無能,自是要退位讓賢了。”

于炳輝心裏思索了片刻,自己是沒能耐去處置這兩件事了,只能幹幹亡羊補牢的活計,再看自己這滿桌的座上賓,也大多平庸蠢笨,唯獨譚書玉與司空珲有些能耐,但也只出了這樣的主意,便也只好作罷。

當下,他又問道:“那麽,眼下咱們就按兵不動麽?”

譚書玉微微一笑,不答反問:“王爺以為,依着誠親王那涉世不深、行事莽撞的作風,這一招一式,像他自己所為麽?”

于炳輝沒有言語,半日問道:“你想說什麽?”

譚書玉說道:“他這背後,必定是有高人指點。那篇《軍情表》不止切中軍中弊病之要害,還捏準了皇帝的脾氣,幾乎就是為煽動皇上所寫。而皇上,也确實受了他的煽動。王爺以為,這些事是誰的手筆?”

于炳輝也并非愚蠢之輩,立時心中便有了人影,說道:“于成均!”

譚書玉微微一笑:“既然肅親王這般急切想為國效力,王爺為何不成全他?”

于炳輝心中會意,頓時暢快大笑了一場,當即說道:“也好,便依諸公之言!待将來事成之後,諸位皆是有功之臣!”

言罷,他便舉起酒杯。

衆人自是連忙附和,齊齊舉杯言道:“在下等,忠心追随王爺,共成大事!”

譚書玉一仰脖頸,将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他看着屋外如潑墨般的夜色,面色如水,心中暗道:我就快要把屬于我的東西,全拿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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