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來人長身玉立,一身三品大員的冠帶朝服, 面容清隽脫俗, 正是譚書玉。
陳婉兮掃了他一眼, 便将手縮了回去,便向擦肩而過。
譚書玉卻忽的扯住了她的胳臂, 說道:“怎麽獨個兒在這兒?”
陳婉兮掙脫不開,只得駐足, 看着他說道;“男女授受不親,大人自重。”
譚書玉微笑道:“婉兮, 論咱們的交情情分, 你何必如此冷淡?”
陳婉兮微微冷笑,斥道:“譚大人,你我之間, 何來情分?大人既另有打算, 咱們也只好分道揚镳了。”
她怎樣也不能忘卻, 當時得知譚家從肅親王府幾處産業撤資的消息時,自己的驚駭莫名。
她想要見譚書玉, 幾次三番卻都吃了閉門羹。
譚書玉倒并未将銀子全從鋪子裏撤出去, 然而餘下的銀錢仔細算算,大約也就是自己母親當年托付給譚家的嫁妝。
雖則如此,卻也依舊給王府的産業帶來了不小的打擊。這件事, 讓她費了許多心力, 方才勉強彌平。
起初, 她不知譚書玉為何忽然如此作為, 派人打聽了一番,方才知曉原來他已然投靠到了和親王于炳輝的麾下,甘願為其出謀劃策,充當馬前卒了。
盡管她并無權力去拘束譚書玉,但這依然像一場背叛。
難過,更多的則是憤怒。
譚書玉容色微沉,輕輕說道:“婉兮,你是個婦人,何必卷入男人的争鬥中去?這些事,統不與你相幹。你只消安寧度日,豈不好?”
陳婉兮笑了笑,言道:“譚大人說的好生輕巧。我既是肅親王妃,如何置身事外?将來一朝事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爺成了罪人,我豈能獨善其身?再則,我總要顧念孩子。”話到此處,她俯首,玉瓷般的小手不由自主的輕輕撫摸着高聳的腹部。
譚書玉望着她,和暖的日光照耀在她身上,為她籠上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那是屬于母親的光輝。
之前,她懷孕生豆寶時,譚書玉心中雖有波瀾,倒也不曾多想。
然而眼下,親眼目睹她身懷有孕的姿态,他才猛然真切的意識到,她是另一個男人孩子的母親。
這念頭,如劇毒,腐蝕着他的心智。
譚書玉握緊了雙拳,沉聲道:“孩子換個父親,也是世間常事。”
話音落地,擲地有聲。
陳婉兮心頭微驚,擡眸望去,卻見那自幼相熟的表兄眼中,濃黑到化不開的陰霾欲望。
她按下心中的驚懼,正色說道:“譚大人,你這話妾身只當玩鬧。調戲皇室宗婦,可是大罪一樁。望你往後,謹言慎行。”
言罷,她便欲拂袖離去。
譚書玉卻緊攥着她的手,不放她離開,硬将她扯至身側,嗓音沙啞道:“婉兮,我從不玩笑。你且等着,該我得的,我必定一一奪回來。不論是你,還是你我之間逝去的那些時光。”
陳婉兮不由心頭火氣,冷笑斥道:“混賬話!什麽叫做該你得的?!我陳婉兮,幾曾成了你該得的東西?!”
譚書玉不為所動,上前一步,說道:“婉兮,如若沒了于成鈞,你我會如何?”
陳婉兮眸光冷冽,厲聲道:“你我必成仇敵,此生至死方休!譚書玉,我不想你我之間,最終竟是這樣的收場。”
譚書玉終于按壓不住滿腔的妒火,氣恨交加,切齒言道:“你當真戀上了那莽漢不成?!”
陳婉兮早已大感不耐,譚書玉既投靠和親王,那他們之間已成對立,他卻不顧男女之防,糾纏着她不放,是何道理?!
她甩手斥道:“廢話!”
當即邁步離去,提裙下樓。
譚書玉立在樓上,獵獵風聲卷起他衣擺,眺望着那窈窕麗影逶迤遠去。
暮色沉沉,在他面容上投下一片陰翳。
他從未如現下這般,渴望擁有權力。
陳婉兮臉色暗暗,快步朝承乾宮走去。
早知會碰上譚書玉,她今日說什麽也不出來了。
白聽了這麽一耳朵的瘋話,真正叫人生氣!
回至承乾宮,卻不見順妃,連着日常貼身服侍的幾個大宮女也不在。
招人一問,方知皇後發了舊疾,要六宮嫔妃前往侍奉,順妃亦奉旨前去。
陳婉兮聽聞,不由一笑——往常順妃得寵之時,可從未有過此事。內廷傳言,皇後溫良恭儉,行事內斂,對待六宮嫔妃,如一家姊妹,從無役使之事。如今瞧來,也不過是多年的隐忍壓抑罷了。而今,順妃落敗,長久以來的惡氣,便可大出特出了。
陳婉兮笑罷,卻又嘆了口氣,只在一張春凳上坐了,接過宮人遞來的茶水,輕啜了一口。
世态炎涼,不過尋常之事。
正當此時,掌事宮女嘉楠忽然快步走來,微微欠身:“娘娘萬安。”
陳婉兮有些詫異,問道:“嘉楠姑姑,母妃去侍疾,你卻怎麽不曾跟去?”
嘉楠回道:“奴婢近來染了微恙,皇後那邊的人恐奴婢去了,更要令皇後娘娘病情加重,所以順妃娘娘特特恩準奴婢留在宮中。”
陳婉兮點頭,低眉不語。
嘉楠看着她,又低聲道:“今兒,裕彤來了,求見王妃娘娘。”
這裕彤,是宜妃的心腹宮女。
陳婉兮只道是宜妃打發人來說話,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想必宜妃娘娘什麽話說?”
嘉楠卻搖頭道:“不是宜妃,是她自己要見王妃。如今人還沒走,在奴婢的住處。娘娘,可見不見?”
陳婉兮更感詫異,嘉楠素來行事老成穩重,怎會忽的行出這等不合規矩的糊塗事?
她微微一想,便明白過來:“可有要緊話說?”
嘉楠抿了抿唇,低聲道:“娘娘還是見一見為好。”
陳婉兮便不多言,起身随她過去。
行至嘉楠住處,果然一身着雅麗裙衫的青年宮女在內。
見了她,忙上來行禮。
陳婉兮點頭應了,令她起來說話。
裕彤垂首,立在一側,恭恭敬敬。
陳婉兮便問道:“你私下來見我,可有什麽話說?”
裕彤點頭,望着她,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瞳裏,卻帶了一絲猶豫。
陳婉兮又道;“你既來了,想必是拿定了主意。如何又吞吞吐吐起來?”
裕彤這方開口,低低将來意講了。
陳婉兮聽着,心中滿是驚駭,良久凝眉說道:“你倒是好大的膽量,主子的秘事竟也敢合盤托出。你就不怕我把你捆了,交給你們主子發落?”
裕彤既說了,膽子倒大了起來,言道:“奴婢心知王妃同我家主子交好,斷不會看她莽撞行事,落入險境。奴婢一心為上,王妃當能體諒。”
陳婉兮聽了這宮女一番話,倒有幾分贊許她的膽色,颔首道:“你既如此說,我記下了。你且回去吧,不要走漏風聲。”
裕彤道了個告退,閃身出門而去。
待她走後,嘉楠便望着陳婉兮,不由脫口道:“王妃娘娘,此人……可信麽?”
陳婉兮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如要害人,何必編出這等瞎話?她是恐宜妃遭難,拖累于她,所以才來告知。她是宜妃的貼身宮女,宜妃若敗了,她亦無甚好處。因而,她只能來告訴我。如今,宜妃同肅親王府也算一條繩上的螞蚱了。這婢子,倒是會謀劃。”
嘉楠聽她口吻,似有插手之意,不由急道:“王妃娘娘,恕奴婢僭越,此事統不與你相幹,還是莫管為妙。此事若發,宜妃敗了也罷,卻要連累承乾宮。”
陳婉兮聞說,便道:“難道我不插手,宜妃事敗,就不拖累承乾宮了麽?她與我交好,卻是有目共睹之事。”
嘉楠為之語塞。
陳婉兮又道:“此事在我身上,你不必挂心,也切莫與母妃談起,她是沉不住氣的。”言罷,又問道:“可有第三人得知?”
嘉楠緩緩搖頭。
陳婉兮明白過來,心中暗自思量。
這日,至掌燈時分,順妃方從皇後處歸來。
她今日在皇後那裏受了不少窩囊氣,回來少不得有些抱怨,陳婉兮聽着不過淡淡應承了幾句。
順妃埋怨了一通,看着兒媳那張恬淡無波的臉,忽的啞然失笑:“不曾想,到頭來竟是咱們娘兩個在這宮裏相依為命。本宮,倒也只能和你說說這些心裏話了。你的命不好,同本宮其實差不離,娘家都是指望不上的。待嫁了人,又落得這般田地。”
陳婉兮卻淡然一笑:“命好不好,那不由老天說了算。”
順妃聞言側目:“你倒是個有志氣的,只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去。”
陳婉兮曉得她在宮中浸淫一生,早已慣了侍奉帝王,但失寵便不知如何是好,當下也不強辯。
婆媳說了幾句話,吃了晚飯,就早早歇下,此夜揭過。
隔日,陳婉兮掐準了時候,動身往養心殿而去。
每日辰時,明樂帝必在養心殿消磨,或批奏章,或與寵妃談笑,總不離了此處。近來他龍體抱恙,更不會變了老例。
陳婉兮到了養心殿,求見皇帝。
禦前總管王崇朝頗為意外,肅親王妃進宮也有日子,從不見她到禦前來,也不見皇帝傳召,此刻忽然前來不知何事。
他曉得陳婉兮的脾氣,無緊要事,必不會求見皇帝,便忙忙進去通報了。
明樂帝正看折子,聽聞此訊,令她進來。
陳婉兮進殿,遙遙拜了皇帝,便在下首站立。
明樂帝眯眼看她,但見她肚腹圓隆,微有氣喘之态,便命人賜座,又道:“你的月份,也大了。”
陳婉兮回道:“勞皇上挂心,該有七個月了。”
明樂帝說道:“肅親王不在,倒是苦了你。”
陳婉兮微笑回道:“夫婿為國效力,妾身當夫唱婦随,不以為苦。”
明樂帝忽有幾分燥意,突然開口道:“看着你這樣子,倒叫朕想起當年你母親懷你的時候。”
這話來的突兀,陳婉兮不知如何接口,只微笑不語。
正在這關口,宜妃自後面進來,手中捧着一只青花瓷蓋碗。
一見了陳婉兮,宜妃微微一怔,說道:“原來肅親王妃也在。”
陳婉兮起身微笑:“進宮有日子了,還不曾見過皇上,今日特來拜見。”
宜妃瞧了她一眼,沒有答話,她将唇抿成一條直線,上好的胭脂也蓋不住底下青白的臉色。
陳婉兮細瞧去,卻見宜妃捧着湯碗的手竟微微發顫。
宜妃沒有理會,邁步向前走去。
陳婉兮忽然起身,微笑說道:“倒是有樣東西,想給宜妃娘娘瞧瞧。”口中這般說着,竟直直的朝宜妃走去。
宜妃本想避她,但陳婉兮有意相撞,她手裏捧着湯碗,行動不便,到底還是撞着了。
瓷碗墜地,摔得粉碎。
碗中本是參湯,當場也灑了一地。
陳婉兮忙道:“對不住,妾身懷着身子,腿腳着實不便。沖撞了宜妃娘娘,實在失禮。”
宜妃有些尴尬,寒了臉色,立在地下。
明樂帝人在病中,聽不得吵鬧,嫌她們聒噪,遂将她們一起攆了出去。
才出了養心殿大門,宜妃忽側頭,雙目如冰,盯着陳婉兮冷冷說道:“肅親王妃,你蓄意壞我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