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太子殡天,自然是震驚朝野。

于瀚文的屍身送入京中之後, 朝廷卻忽而下了宵禁令。京中一時, 風聲鶴唳。

陳婉兮月份漸漸大了, 身子沉重,越發少于出門。知道外頭局勢不好, 更嚴格拘束了下人,緊閉門戶, 不得沾惹是非。

這日午後,她午睡才起, 卻聽外頭丫鬟議論聲響:“娘娘近來夜間時常難眠, 何苦拿這樣的事來煩她?橫豎,跟咱們王府又沒什麽幹系。”

聽這嗓音,卻是紅纓。

陳婉兮心中疑惑, 便低聲喚道:“紅纓——”

話音落地, 片刻就見那丫鬟匆匆走來。

紅纓踏入內室, 低聲問道:“娘娘醒了,可要起身?”

陳婉兮沒有答話, 只問道:“你們在外頭, 說些什麽?”

紅纓答道:“是,宮裏傳來消息,說太子爺的死因, 有些蹊跷。”

陳婉兮聞言, 頓時來了精神, 撐着坐了起來, 問道:“如何蹊跷?”

紅纓看着王妃的面色,卻猶豫起來,半晌勸道:“娘娘,您懷着身子,又連日操勞。連太醫都叮囑您,靜心休養,不然于胎兒無益。您還是別問這些事了,橫豎與咱們不相幹的。”

陳婉兮笑了笑,微微喘了口氣,說道:“你不說,我怎知與咱們不相幹?局勢紛亂,又有何事與咱們不相幹?與其被動,不如早做打算。”

紅纓聽了,這方說道:“是,宮裏傳了消息出來。說太子爺所中箭矢,上面驗出了箭毒粉。”

陳婉兮心頭猛地一驚,不由脫口道:“這意思,太子是被謀殺的?”

紅纓咬唇,半晌颔首道:“宜妃娘娘派來的人,是這樣說的。她說如今到處不太平,皇上已然氣壞了,定要揪出刺客,宮裏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而且……”說到此處,她略有猶疑之色,片刻方又道:“而且,宜妃娘娘明示,皇上已然對王爺起疑。”

陳婉兮心頭猛地一揪,斥道:“這怎生會?!王爺如今還在外公幹,如何能幹下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何況,王爺同太子素來交好,又怎會……”話到此處,她恍然明白過來,皺眉不語,輕輕咬着杏仁般的指甲。

于瀚文既死,儲君之位空懸,朝中有才幹的親王,莫過于她的夫婿于成鈞。

于成鈞前有莫大軍功,後于京城整頓吏治,如今又在河南境內赈災,亦是頗有建樹,文韬武略,經世濟人,才能出衆,可謂是明樂帝一衆皇子之中最為出色的一個。

這話,早已在朝中傳的沸沸揚揚。如今又出了這樣一樁大案,明樂帝會疑心于成鈞倒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陳婉兮卻十分篤信,她的丈夫絕不會行這等鬼蜮伎倆。

原因無他,不屑罷了。

但明樂帝顯然不會如此作想,這老皇帝如今年紀漸老,又被酒色掏渌空了身子,身體的衰敗更誘發了他對于權力失控的恐懼。他幾乎喪失理智的懷疑着身側所有的人,後宮之中除卻太後與宜妃便再不肯讓一人近身,前朝肯信的臣子也不過寥寥數人。和親王于炳輝,便是其中翹楚。

近水樓臺,于炳輝想令皇帝疑心于成鈞,自是容易至極。

陳婉兮心跳如鼓,縱然不懂朝廷權勢之争,她卻也明白其中兇險。

然則,一個女流之輩,她能怎樣?

陳婉兮咬指不言,面色沉沉如水。

紅纓立在一旁,睨着王妃的神色,禁不住低聲道:“娘娘……”

陳婉兮卻忽然出聲:“扶我起來,替我研墨。”

紅纓忙上前攙扶,服侍着王妃着衣梳妝,取來筆墨紙硯。

陳婉兮端坐于書桌之前,高挺的腹部成了阻礙,令她提筆書寫都有些吃力。

然而,她已無暇顧及這些,飽蘸了濃墨書寫了兩封密函,将信封好,轉手交給紅纓,低低吩咐了一番。

紅纓心中暗自吃了一驚,看着王妃,不由問道:“娘娘,您這是……”

陳婉兮不答,盯着她的眼眸,問道:“你可能做好?”

紅纓銀牙一咬,颔首道:“婢子必定不付娘娘重托!”

陳婉兮颔首,未再多言。

她望向窗外,院子之中寂寂無聲,花影正悄悄移過臺階。

又兩日,宮中順妃忽派人來,稱要接肅親王妃入宮。

陳婉兮有些詫異,說道:“好端端的,為何要我進宮?王爺不在府中,王府不能無人看管,恐是不便。”

來人溫笑回道:“正因王爺不在府中,順妃娘娘恐王妃身懷有孕,府中無人照看,所以要接娘娘入宮,照料方便。”說着,他不待陳婉兮出言,更添了一句:“順妃娘娘已奏明了皇上并太後娘娘,就等王妃入宮了。”

這番話說的客氣,實則是不容商量。

陳婉兮咬唇看着來人,此人身上的服飾,倒是承乾宮的宮人,又有腰牌為證,倒非作僞。

片刻,她揚眉問道:“既是承乾宮來人,以往怎麽從未見過公公?”

來人一笑,恭敬回道:“奴才到承乾宮當差不過半月有餘,娘娘故此不識得。”

陳婉兮颔首,她心中思量了片刻,點頭說道:“既如此,我随你們入宮。”

當下,陳婉兮吩咐人打點了行裝,又将府中管事傳來,仔細交代了府中事宜,便攜了兒子豆寶,出門上車,往皇宮行去。

坐于車上,她心事沉沉,知曉自己此一去,恐是身入險境。

皇室想以他們母子為脅,她豈能不知?

然而為着于成鈞的處境與籌謀,她又非去不可。

進了宮,本要拜見皇後太後。

但皇後依然卧床靜養不見外客,太後又在法華殿誦經禮佛,傳了懿旨,免了她的觐見。

陳婉兮便帶了豆寶,逶迤向承乾宮而去。

進了承乾宮,見了順妃。

順妃的氣色不如往常,恹恹的,似有病容,更無了先前那盛氣淩人的寵妃派頭。

婆媳相見,卻無話說。

順妃看她身體沉重,心裏倒也挂念,噓寒問暖了幾句,便說道:“成兒不在府中,你懷着身子,一人留在王府,本宮也放心不下。把你接到宮中養胎,也好親自看顧。”

陳婉兮看着兒子被宮人帶了出去,方收回視線,唇角輕挑,說道:“母妃,如今眼前并無外人,何不挑明白了?您将我們母子接入宮中,可是皇上的意思?”

順妃眼眸大睜,雙手不由自主的緊握成拳,但旋即又緩緩舒展開來,面色青白道:“你倒看得分明!”言罷,便點頭頹喪道:“不錯,果然是皇上的意思。”

順妃到底有些難過,她也算是陪了明樂帝半輩子的人,也曾恩愛兩不疑,也曾風光無限,到頭來失寵倒也罷了,他竟還疑心到他們母子身上,甚至于要她假借照顧之名,強行将陳婉兮母子二人弄進宮來,以為人質。

如此這般,如何能叫她不痛心?

陳婉兮卻有些疑惑,問道:“母妃,若是皇帝當真疑心王爺,為何不徑直下旨,查抄了肅親王府?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順妃沉沉說道:“你怎曉得!成兒前有軍工,又是整頓吏治的能臣,如今尚在外赈災。這當口上,若将成兒拿了,又或抄了王府,必定不能使人心服,甚而動蕩朝綱。皇帝,怎會如此不知輕重?”

陳婉兮瞧着順妃,一字一句道:“如此說來,母妃便要束手待斃,任憑皇帝處置我們這一家子人了?謀害太子,何等大罪,當真落在王爺頭上。即便王爺有不世之功,怕也要削爵罷官,剔除玉牒,貶為庶人,終身幽禁。甚而,能否善終,皆未可知。”

一席話,如巨錘,砸在順妃的胸口。

順妃撫着心口,尖聲道:“然而本宮還能怎樣?!本宮難道想害自己的孩兒麽?!然而、然而本宮……”

無法可施!

即便是高位妃子,失了皇帝的寵愛,便依然是什麽也不是。

明樂帝生性多疑,不喜外戚勢大,是以順妃這多年來也不曾經營娘家勢力,弄到如今竟是無人可靠。

她當然不願自己的兒媳與孫子皆成了人質,可皇命難違,她能如何?

只得是,走一步算一步。

陳婉兮蹙眉不言,她如何不知這其中道理?

然而,她依舊是意難平罷!

婆媳兩個相對無言,她只在心中暗自祝禱:但願那兩封信箋果真起了效用,但願她的夫婿能安度此劫。

殿中一派寂靜,院中卻陡然起了風沙,陰霾沉沉,片刻便下起了大雨。

陳婉兮自此便在承乾宮長住,皇帝并不曾駕臨承乾宮,甚而連順妃的老對頭梅嫔也不曾來過。宮中仿佛不曾多了她這一號人物,除卻不能離宮,旁的倒也并無不便之處。

承乾宮已然勢敗,沒了往日的花團錦簇,烈火烹油,日子卻倒安閑平順起來。

她與順妃婆媳兩個女人,每日除卻為于成均擔憂,倒也做不了什麽,不過閑話針線打發時光。

這日,陳婉兮嫌在承乾宮待的氣悶,想出門走走,又覺禦花園人多眼雜,不想惹了是非,只帶了貼身侍婢紅纓,往西北角樓處行去。

那地方清淨,少有人行,且頗有些景致可觀玩。

一路過去,雖見了些各宮侍從與些低位的嫔妃,倒也相安無事。

到了西北角樓,果然僻靜無人。

陳婉兮由紅纓攙扶着,拾級而上,登上角樓。

自樓頂望去,能俯瞰京城街巷全貌。

只見那千屋萬廈,芸芸衆生,當真令人心胸為之一暢。

陳婉兮深吸了口氣,多日以來的憋悶,至此刻方才舒暢開來。

她依然為于成均擔憂,然而眼下保全了自身,方才是真正的幫他。

宜妃多日以來皆在伴駕,實在不便見她,私下曾傳了消息,叫她不必擔憂。

正在思忖之時,忽有一只大手覆在了她放于白玉欄杆上的小手上。

她不由一驚,正欲呵斥,卻聽一道溫潤的嗓音響起:“此地風大,你懷着身子,怎能在此地吹風?”

陳婉兮擡眸,正撞見一雙極熟悉的、極清亮的眼眸,她卻不由冷笑了一聲,點頭說道:“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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