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死亡與情詩(下)
【2022減員1人,存活人數為4人,5道刻痕轉移。】【2022減員1人,存活人數為3人,4道刻痕轉移。】這突然而至的提示仿佛晴天霹靂一般落在了林覺等人的頭上,已經撤離大樓的四人停下腳步,回頭看向正在不斷崩解的大樓,漆黑的夜色中,只聽得到接連的坍塌聲,大大小小的石塊從牆體上剝落,落在地上,落入岩漿,緩慢而勢不可擋地肢解着這棟宿舍樓。
顧風儀驚駭又不解地問道:“怎麽回事?總不會是他們內讧了吧?”
宋寒章看了一眼時間——02:09,又看向樓頂,幽深的暗芒從眼底一掠而過。
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嗎?作為隊裏唯一一個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卻保持沉默的人,宋寒章在心底嘆息了一聲。這兩聲提示就像是一個不曾約定卻心知肚明的信號,象征着一個殘酷的未來即将來臨。
可即便它是如此殘酷,卻也是最安全,也最有可能讓更多人活到最後的辦法。
宋寒章的指尖摩挲着冷冰冰沉甸甸的匕首,回想着不久前他和陸刃的談話——來自2022年的陸刃,雖然林覺沒有認出他,但是宋寒章還是輕而易舉地看出來了。
在屍群舞會三隊會面的時候,他就覺得2022隊伍中那兩個穿着鬥篷的人很古怪,就像他猜測的那樣,穿上鬥篷是為了避免被自己曾經的隊友認出來。那兩個鬥篷人中的一個是蘇甜,原本2002年的玩家,那麽另一個人又是誰?
雖然那個鬥篷人沒有用上那把标志性的唐刀,可是他戰鬥時的風格和行為方式卻讓宋寒章疑心驟起。假如那個人真的是陸刃,他為什麽會出現在2022年?難道他在這個游戲裏度過了十年的時間?
宋寒章立刻排除了這個荒謬的可能,在這個游戲中,時間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它能讓三個不同時間軸上的隊伍聚集在一起就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們脫離了常規意義上的時間流逝,哪怕你在這裏經歷了十輪、一百輪、一千輪游戲,你仍然在屬于你的年代的水盆中,不可能突然跳到另一個水盆裏。
那麽難道是2012年的他們取得了最終勝利,回到了現實,他和林覺從此恢複到了正常的生活,而十年後的陸刃又進入到了游戲之中?
不,也不可能,“莉莉絲們”不可能同意這種去而複返的行為,這會成為一個不可控制的變量徹底擾亂游戲。況且以陸刃的性格,就算取得了勝利,他也不會想回到現實的。
排除了2012隊伍取得勝利回到現實的選項,最大的可能,竟然是陸刃像蘇甜一樣死了,然後在2022年複活。這是結束屍群舞會後宋寒章得出的猜想。然而這又引出了一個更可怕的問題——他和林覺在哪裏?
2022的隊伍裏出現了陸刃,卻沒有出現宋寒章,也沒有出現林覺,為什麽?
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這對宋寒章而言是個痛苦的猜想,他不願意承認這個未來。
命運放肆地嘲笑着他,嘲笑他的努力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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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刃死了,他和林覺極有可能也死了,這說明了什麽?說明了2012的隊伍是團滅的結局!他的努力,他的拼搏,他的機關算盡,這一切到底有什麽意義?
這對他的打擊不亞于他猜想世界是假的,在巨大的挫敗感中,宋寒章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但是林覺還是發現了他的異樣,小心翼翼地詢問他。
宋寒章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說不出口。他是如此信任地,全心全意地托付了自己的性命,也願意幫他承擔一切艱難困苦,可是他卻辜負了這份信任,這是何等悲哀又可恥的失敗。
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一個能擺脫這個悲劇的辦法。
然後那個關鍵的人物就出現了,在前往廣場和2022隊伍會合的路上,他們遇到了陸刃——2022年的陸刃。
其實直到那個時候,宋寒章才真的确定了2022的鬥篷人是陸刃,他将長刀用布條綁起來背在身後,看起來和十年前的他別無二致,笑眯眯地向他們打招呼。
這一刻,宋寒章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匣中的劇本已經向他打開,而寫下這份劇本的人,正是他自己。
顧風儀和林覺你一言我一句地瞎猜着2022隊伍裏的情況,半晌沒有結果,宋寒章聽着他們的“奇思妙想”,終于忍不住開口提醒道:“2022的隊伍裏有一個未知的因素在,會突然出現2名減員,恐怕和他脫不了幹系。”
顧風儀略一思考:“你是說那個穿着鬥篷的家夥?”
宋寒章點了點頭。
“從武力值上來說,倒是不無可能。可是動機呢?他為什麽要對自己的隊友痛下殺手,萬一這導致他們隊伍最後失敗,就連他也會無法回到現實。”顧風儀提出了一點疑議。
宋寒章笑了笑,标準的宋氏笑容,配合眼神和語氣總讓人覺得暗含嘲諷:“我們中有誰擁有和他叫板的實力嗎?”
林覺心虛地看着鞋子,他能屈能伸,該認慫時就認慫,這也是優良品質嘛——他自我安慰着。
顧風儀不太甘心地低聲道:“如果鎖定目标進行暗殺的話……”
“別擔心,他們現在只有3個人,我們好歹是5個,左臨淵不是還被你射傷了嗎?我們還是有優勢的,大不了說動陸刃一起群毆。”柳清清對顧風儀安撫道。
“不是5個,是6個。”宋寒章糾正道。
“單凉……那家夥又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林覺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一想起單凉他就來氣,這家夥到處攪風攪雨卻像個跳蚤一樣靈活,一看苗頭不對立馬就跑,在被所有人追殺的情況下蹦跶到了現在,這也是一種本事了。
“他就在附近。”宋寒章篤定道。
“啊?”林覺立刻緊張地東張西望了起來,“哪裏哪裏?”
看着他的反應,宋寒章抿了抿嘴角:“以他的性格,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看熱鬧的機會,我猜他沒有走遠,而是找了個能看到這裏的地方觀察着周圍的情況,只是很難把他找出來。”
林覺的感覺頓時不好了,這種被人偷窺着的感覺太惡心了,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風儀撫摸着手弩的弩身,上了弦的弩在昏黃的路燈下折射着危險的光:“接下來我們要怎麽行動?”
“靜觀其變吧。”宋寒章再次擡頭看了一眼搖搖欲墜的大樓,說着毫無意義的箴言。
林覺頭上那根名叫“宋寒章情緒感應器的天線”又豎了起來,他奇怪地看了宋寒章一眼,直覺好像有哪裏不對勁。按理說,宋寒章是不怎麽喜歡靜觀其變的類型,就算有這個需要,在“觀”完前他就已經羅列好接下來的計劃一二三了,可是現在他好像并不積極的樣子。
“那就在這裏埋伏着吧,2022的人肯定要盡快離開這棟宿舍樓,我們就在附近守株待兔好了,隔壁那棟樓還算建築完整,我們可以去那裏守着。”顧風儀還是不想錯過這個伏擊對方的機會,勝利已經近在眼前了。
“可以。”宋寒章沒有反對。
林覺心中的異樣感越來越強烈。有時候他就像一只直覺敏銳的小動物,天氣有了什麽變化,他總是會比人類更敏銳地覺察到。
“啪啪啪”的鼓掌聲傳來,一個帶着笑意的聲音從四人頭頂響起,幾人應聲擡頭,只見單凉趴在他們預備用以埋伏的那棟宿舍樓的窗臺上,笑嘻嘻地說:“我也同意!”
“操!”顧風儀擡手就是一箭,因為距離太遠被單凉輕松躲開,她殺氣騰騰地問道,“追不追?”
“追。”宋寒章說。
顧風儀舔了舔嘴唇,給手弩上弦,拉起柳清清一頭沖進了宿舍樓,林覺和宋寒章也沒耽擱,緊跟着跨入了這棟保存相對完好的宿舍樓。
樓道裏的燈比路燈還要昏暗,應急照明燈散發着綠油油的光芒,陰森恐怖。
顧風儀和柳清清跑得飛快,似乎要趕在單凉逃離之前追上他,顧風儀的蛇感在這種狹小的環境裏敏銳得吓人,再配合她的潛伏技能,要鎖定單凉的位置再找個合适的地點伏擊射殺他簡直易如反掌。
這一點單凉已經考慮到了,雖然他不知道顧風儀的潛伏技能,但是對蛇感還是敬畏有加的,可偏偏他已經從廣場取回了淡化氣息的噴劑,現在有恃無恐。再加上他本來就住在南宿舍區的這棟宿舍樓裏,而顧風儀他們卻住在北宿舍區,兩邊宿舍樓的內部結構有所不同,這裏的走廊不是一條道通到底,而是L型的,上下樓梯有兩處,要避開對方并沒有那麽困難。
顧風儀那邊追得很順利,林覺這邊卻遇到了一點問題,看似結實的水泥樓梯其實并沒有想象的那麽堅固,林覺剛跑過,只聽身後傳來一陣垮塌聲,整整半層的樓梯塌陷了下去,露出嚴重鏽蝕的鋼筋。眼看着腳下的這一塊平臺也開始出現裂紋,宋寒章果斷道:“我從另一邊的樓梯上來。”
“那我去那邊等你!”林覺立刻道。
宋寒章對他點了點頭,轉身留給他一個孤獨的背影,在充斥着血腥味的污穢走廊中漸行漸遠,消失在了走廊的轉彎口。
這一刻林覺悵然若失。
別胡思亂想了,趕緊去另一邊和學長會合吧。林覺甩掉了腦中還未成型的念頭,飛快地向另一邊的樓梯跑去。
靠在走廊轉角處牆壁上的宋寒章在心裏默數着時間,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02:14。
周圍越來越濃郁的血腥味和鏽蝕的氣味讓他很不舒服,對一個略有潔癖的人來說,這種環境簡直是精神污染,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在這個世界裏待下去。
這條L型的走廊并不長,以林覺的速度,最多半分鐘就可以跑完,看到他并不在約好的地點,他一定會着急地喊他,像只跟丢了主人的可憐寵物一樣到處找人。在遍尋不得後林覺會懷疑他是進入了幻境,卻根本想不到是宋寒章主動離開了他,因為他根本不願意接受這種可能。
所以其實他并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甩開林覺。
可是一種快要走到終點的倦怠感讓宋寒章遲遲沒有行動,他甚至隐秘地希望林覺能找到他,盡管這個“意外”會像是爪子上沾滿了墨水卻在劇本上走來走去的貓咪一樣,把整個故事弄得一團糟。
但這個印滿了貓爪的“意外”卻仍是可愛的,因為在主人眼中,制造了意外的它是如此可愛。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理性遠大于感性的人,就像這二十多年來他的經歷告訴他的那樣——他比普通人缺乏同理心,很難與人共情,雖然不至于到反社會人格障礙的地步,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與其他人的不同,也很小心地掩飾着這一點。小時候是不得已,長大後這種習慣已經是一種本能。
他的靈魂中有一塊是缺失的,是天生還是後天影響導致的遺憾,已經無從考究,他也不想追究,因為這毫無意義。他更關心這種與生俱來的性格會對他的人生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這種缺陷讓他難以與人建立真誠的友誼,也極有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同別人組成家庭,他也無意為了力求“正常”而勉強自己去尋找一個伴侶,這将是一場漫長而虛僞的欺騙,總會有一個人會在這種婚姻中感到痛苦,也許兩個人都會。
所以呢?他就注定要孤獨地走完一生嗎?哪怕他未來成就非凡,可到生命盡頭的時候,他依舊孑然一身。
他為此感到痛苦遺憾嗎?是的,他感到痛苦,并且遺憾。
因為在內心深處,他仍然渴望着從前他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一份平等的、信任的、尊重的、包容的感情。
但現在,他已經擁有了。
所以他躊躇滿志、戀戀不舍,卻還要假裝不動聲色,只因為在他眼中,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會帶給他極大的不安全感,幾如在遍布着野獸的叢林中放下手裏唯一的武器,任由野獸來掌握他的命運。
他甚至本能地想去懷疑,去質問為什麽,就連對方偶爾流露出對他的恐懼都讓他焦慮不安,可是這種患得患失的行為無疑是愚蠢的,他只能靜靜地觀察,甚至小心翼翼地試探,直到這份感情在一次又一次的危機中被反複确認,直到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是了,當滿懷戒心的老獵人行走在漆黑的叢林中時,無意間救下了一只幼崽,這只天真又勇敢的小獸滿懷着孺慕之情跟随着他,在他沮喪迷路的時候溫柔地用舌頭舔舐着他的手背,在兇猛野獸襲來的時候強忍着恐懼去保護他,哪怕自己遍體鱗傷也不退卻。
他的勇敢近乎天真,卻又不是無知無畏的勇氣,而是在明知生死危險之後仍舊做出的選擇,是在被危險磨難淬煉之後才會擁有的赤子之心。若無恐懼,何來英勇?這樣的林覺,他無法不被打動。
他第一次慶幸自己會進入這個游戲,如果不是這樣極端又恐怖的環境,他們絕對不可能走得越來越近。換作是現實世界裏相識,他絕對不會對林覺另眼相看,林覺也必然受不了他的性格,扭頭就跑,他們成為朋友的概率無限趨近于零。
但如果不能活着回去,這份幸運将毫無意義,他甚至不會把自己真正的感受告訴林覺。可如果他們真的回到了現實,他就決不允許林覺轉身離去,他會牢牢抓住他,讓他心甘情願地留在他身邊,不惜一切代價。
為了這個未來,即便殘酷、即便痛苦、即便要賭上性命,他也願意去嘗試,只要結局是好的,他可以忍受一切艱難苦痛的過程。
對他而言,這就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