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杜鵑啼血(中)

這裏是哪裏?

顧風儀從來沒來過這麽荒僻的居民區,哪怕這是變異過的幻境,但也可以看出眼前這棟老舊的大樓是幾十年前的建築風格,她只在電視上見過。

這是柳清清的幻境?顧風儀突然意識到了。之前她們兩人進入的幻境多半是由她的負面情緒構成,雖然柳清清從來沒有提問過,但是顧風儀那并不和睦的家庭早已展現在了她的眼前。

可是關于柳清清的幻境卻很少,顧風儀只知道她的童年和她一樣并不快樂,她說她小時候家中還未發跡,過着窮困的日子。她讨厭學校裏那些霸淩她的同學,讨厭服裝店裏那些看不起她的導購,也讨厭腦滿腸肥的親戚。這些不快樂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記憶中,組成了一個個黑暗的幻境。

所以這裏是柳清清小時候的家嗎?顧風儀心想。

前方黑漆漆的樓道裏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是女人腳上細高跟敲擊地面發出的聲音。

“小心,那個樓道裏有動靜!”顧風儀提醒道。

柳清清愣愣地看向門洞,那只高跟鞋妖怪已經走了出來,咧着長滿了尖牙的嘴發出高亢的笑聲,震得兩人眼前一花。

怪物纖長的十指上塗滿了鮮紅的豆蔻,每一根指甲都有十幾厘米那麽長,如同一根根銳利的鋼針。就在兩人被它的笑聲弄得暈眩的時候,她已經踩着高跟鞋飛快地向兩人沖來!

一箭射空,這個速度弩箭根本沒法瞄準!也不可能給她再次上弦的機會,顧風儀當機立斷丢開手弩,下盤紮穩,雙手緊握撬棍就地橫掃——高跟鞋怪物怪笑着從疾跑中一躍而起,慘白的月光下她的指甲像是一根根鮮紅的尖針,兇猛地向顧風儀抓來!

不好!

撬棍一擊揮空,要再收力就慢了一拍。閃避不及的顧風儀眼看要被這怪物抓得非死即傷,千鈞一發之際,一道燃燒的流火從虛空中迸射,流星一般地擊中了騰飛在空中的高跟鞋怪物。它的後背熊熊燃燒了起來,恐怖的尖叫聲再一次從她的嘴裏發出,讓兩人恨不得捂住耳朵遠遠逃開這音波攻擊。

從空中摔下來的高跟鞋妖怪在地上滾動,被柳清清的技能引燃的衣服終于熄滅了,它跌跌撞撞地想從地上爬起,顧風儀哪能放任它恢複戰鬥力,強忍着頭疼緊握撬棍沖上去對着它迎頭痛擊!

怪物敏捷得吓人,兩人在塗滿了暗紅液體的水泥地上纏鬥,一直從樓道口打到草坪中,草屑和泥土在打鬥中四處亂濺,因為矮樹叢之類的障礙物太多,顧風儀又緩緩将怪物引向水泥地面。

怪物扭動着閃躲攻擊,被顧風儀抓住了破綻,一下打中了它的肩膀,劇痛讓它兇性大發,嚎叫着用那長長的指甲直刺顧風儀的眼睛,顧風儀柔韌的身體往後一仰,避開了那刺向眼睛的陰招。怪物血紅的大嘴咧出了一個更深的笑容,它狡猾地用力一蹬腿——細長的高跟鞋踹在了顧風儀的小腿上,顧風儀一下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地!

“風儀——!”柳清清心急之下大喊了一聲,受傷的右手在左手腕的技能圖騰上虛按了一下,又一圈光芒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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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向顧風儀的高跟鞋怪物一頭撞在了隆起的土牆上,暈頭暈腦地栽倒在地,又艱難地爬了起來,只是這一次,它将目标轉成了技能冷卻中的柳清清!

柳清清驚恐地看着越來越近的怪物,想要後退,可是卻撞在了垃圾桶上,一下跌倒在了地上,臉上是濃濃的絕望。

逃過一劫的顧風儀不顧疼痛,從不遠處的地上撿起手弩,腳踩上弦,瞄準,發射——這一刻她的注意力前所未有地集中,她只有一次機會,一次去挽救一切的機會,如果這一箭射空……

不,不,不,相信自己,也相信她,你不能失敗,顧風儀,你一定不能失敗!你的人生,不該是失敗的!!!

這一枚承載了顧風儀意志的弩箭刺穿黑暗,穩穩地紮入了怪物的後心。

它的身軀僵硬了一下,慢慢地回過頭。

它是鮮豔的,又是蒼白的,在昏暗路燈下它沒有眼睛鼻子的臉是如此空白,可是塗在嘴唇上的顏色又是如此凄豔。這強烈的對比就像是矛盾的人生。

被射中要害的怪物倒下了,一頭栽倒在肮髒的路面上,滾燙的感覺再一次爬上了顧風儀的手背,為她增添了一道刻痕。

被突然撲上來的怪物吓得跌倒的柳清清還坐在地上,怔忪地看着距離她不到兩米的怪物。

手腕上的火焰技能圖騰已經冷卻完畢了,就在怪物撲上來的那一刻。可是她卻忘了攻擊。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蜷縮在垃圾桶旁翻找着可以果腹的食物,為了一塊別人丢棄的蛋糕而傷心痛哭,自怨自憐。就在那個時候,一輛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她立刻止住了哭聲,躲在垃圾桶後不敢出聲。

濃妝豔抹的女人從車上走了下來,和車主開着下流的玩笑,“咯咯”嬌笑着走向這棟破樓。

車子的聲音越來越遠,黑暗中響起她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走過的“铿锵”聲,一聲又一聲。

在經過垃圾箱的時候,女人擡起手想将手中的宵夜丢進去,結果一眼就看到蜷縮在垃圾桶後極力隐藏自己的她,女人驚訝地看着她,拍着胸口嗔怪道:“你吓到我了。”

她沒有說話,低低地将頭埋在膝蓋裏。

“我認得你,你是杜酒鬼的女兒。”女人的話讓她渾身一僵,濃濃的羞恥感讓她無地自容。

女人将原本要丢進垃圾桶的宵夜放在了她面前,鮮紅的指甲在昏暗中豔麗到刺眼:“喏,你要不要吃?你這個年紀吃什麽都不會胖,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行了。”

那一小塊蛋糕根本不能填飽肚子,香氣四溢的宵夜讓她的胃發出“咕嚕嚕”的渴望聲,可她還是沉默着。

“你不要的話,我就拿去喂蟑螂了。”女人說着,擡腳欲走。

“我要!我要的……謝謝。”她急得顧不得羞恥,滿眼都是渴求。

女人笑了笑,将宵夜遞給了她。

她貪婪地狼吞虎咽,哪怕燙壞了舌頭也舍不得停下來,她知道自己可以多活一天了——因為一個妓女的施舍。天亮之後她可以精神飽滿地去上學,她必須去上學,考一個好高中,然後再考一個好大學,這是她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可是她連讀高中的錢都沒有,那個酒鬼把酒瓶摔在她的頭上,流裏流氣地嘲笑她讀什麽書,怎麽不像她媽一樣去賣啊?還能給他賺酒錢。她捂着頭上流血的傷口,屈辱而憎恨地看着他,這一刻她用盡所有的理智才沒有撿起地上的玻璃片割開他的喉嚨。她知道她不能,她不能毀在這裏,她還要往上爬,要改變自己的命運。

她一邊吃一邊默默地掉眼淚,将湯水都喝得幹幹淨淨,那股湧動在內心的恨意和不甘折磨得她不得安生。

女人終于笑不出來了,她審視地看着她——一個有着漂亮臉蛋和陰狠眼神的小女孩,像是打量着一個客人,又像是打量着一件貨物。

只要她願意,她完全可以過上衣食無憂,乃至富貴奢靡的日子,在她的青春和美貌凋零之前。

女人很明白,她撫摸着自己的臉,哪怕是這麽昏暗的光線,這麽厚重的妝容也遮不住她眼角的皺紋,她老了。如果是二十年前,她又怎麽會淪落到這種鬼地方?可是年輕的時候她總以為這一切唾手可得,輕易地揮霍了青春和財富。

看着垃圾桶旁這個年輕的小姑娘,她久違地感覺到了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還有憐憫之後深深的自卑。

看啊,這個小姑娘多好看啊,哪怕她窮得吃不飽飯,穿着破舊的棉襖,可這都無法掩蓋她清秀端正的五官,更令人嫉妒的是她還這麽年輕,甚至還沒到最好的年紀。

一股深深的惡意在她的眼底流淌,為什麽不利用一下她呢?

于是她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憐惜地說道:“像你這麽好看的女孩子,不該過這樣的日子。”

這赤裸裸的引誘充滿了惡意,可是對一個身在地獄裏的人來說,哪怕只是一點微弱的光芒,也值得她不顧一切地往上爬。

于是她擦幹了眼淚,對女人露出了一個漂亮的笑容:“對,我不要再過這種日子了。”

她需要錢,很多很多錢,讓她每一頓都可以吃得飽,讓她可以穿上嶄新漂亮的衣裳,像別的女孩子一樣随心所欲地買喜歡的東西,她還想學跳舞,像只漂亮的蝴蝶。她可以過上那種日子的,她應該過上那種日子的!

女人滿意地笑了,輕聲道:“好孩子,你還餓不餓?我家裏還有點吃的,跟我來吧。”

她看着那個女人走進樓道中,黑漆漆的樓道就像一張血盆大口,要将人連皮帶骨地吞下去。她摸着吃得半飽的肚子,填飽肚子的渴望已經滿足了,可是那永不滿足的貪婪在催促着她向前走,于是她站了起來,撣幹淨破舊的棉襖,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地向那個黑色的未來走去。

起初,一頓美餐就覺得滿足。然後,厚厚的鈔票讓她高興。後來,她學得聰明了,明白了怎麽去玩弄人心,支票和銀行卡放在她面前,她都能不動聲色,欲拒還迎,因為她知道這份矜持和克制可以讓她獲得更多。

她搬出了這棟破樓,換了學校,去上舞蹈培訓班,學着最好的儀态,像是個好出身的女孩子。

那時候的她已經長大了,成熟了,見過了前車之鑒,知道了自己想要什麽。對她來說,手段是手段,目的是目的,所以她目标明确,她不要永遠過這種日子。

她已經有了足夠的錢,現在該是和過去說再見的日子了。

于是她的父親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就在她的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一天。

她去認領屍體,警察看着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不敢相信那個肮髒的酒鬼會是她的父親。

“你是杜小姐?”警察核對着戶口本上的名字。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最近改了名字,跟我媽媽姓了。我叫……柳清清。”

多好聽的名字啊,她喜歡這個新名字,這是全新的人生,全新的開始。

走完火化的程序,她換了一張新手機卡,一個人拖着皮箱來到機場,坐上了前往X市的飛機。

飛機起飛,她看着窗外的藍天,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她終于可以前往童年時向往的學府,抛開不堪回首的過去,把自己打扮成天真可愛溫柔善良的白富美,再也沒有貧窮、饑餓、打罵,也再也不用虛與委蛇地應付那些讨厭的男人,她自由了。

她突然笑出了聲,樂不可支。

至少在這一刻,她認定自己笑到了最後,她就是那個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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