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很多美好的東西,往往都是有保質期的。轉眼過了冬,入了春,卻有人等不到夏與秋了。還沒到五月,無情再次住進了醫院,一住又是二十天。

醫院裏,蒼白的四壁。

自上次醒來,無情已經又昏睡了兩天,他的生命正随着身體內部一個個器官機能的衰竭而慢慢消逝。

他的精神越來越不濟,每次睡着的時間也越來越久,明明是二十幾歲的人,全身的器官卻像七十歲的老人。醫生對每個來問病情的人都只有一句話:最後的結果,這些器官會一個個罷工,心律失常、氧耗增加、肝性腦病和昏迷,直到那個維持生命器官系統的衰竭,帶走他的生命。醫生在描述的時候很平靜,卻聽得人心悸不已。

尤其是死神降臨之前,方應看看着他蒼白瘦削的臉頰,很害怕他真的會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

可身邊滴滴嗒嗒的儀器、心電圖屏幕裏勾勒的曲線、那根蜿蜒孤單的氧氣軟管,都告訴他,他這麽握着他,也許他會多一分留戀,走得慢一些。

在方應看胡思亂想的時候,無情的羽睫顫了顫,他竟然醒了。

方應看心下一動,趕緊握緊他的手。

無情只微微側目朝着他望了一眼,就那一眼,方應看卻看得心底一涼。他病勢沉重的這些日子,那清亮如月光的眸子也逐漸黯淡下來,可是今天,午後的陽光揉碎了散在他的眼中,卻比平時更亮了幾分;有些灰白的臉色,也鮮活起來。

雖然非常不想承認,但方應看知道,這是人在離開之前的回光返照。

無情張着眼睛,盈盈看着方應看,用有點沙啞的聲音說:“可以帶我離開嗎......”後面的話又有點像夢呓,“這裏真的很冷......”

他說得方應看鼻子一酸,捏緊了他的手指:“我帶你回家。”

說着,他拆掉無情身上的監測儀器和各種維持生命的導管,抱起他離開了這個他從來都非常抵觸的地方。

一路上,方應看都開得很穩、很慢,仿佛家不到,無情就會一直坐在他身邊的副駕上,平靜、安穩地呼吸着。

可是,路哪有不到盡頭的呢?

方應看為他松開安全帶,抱着他清瘦到幾乎沒有重量的身體,坐在別墅園中的一棵果樹下的草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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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應看別墅的私園裏種了很多植物,臨近初夏,五月的天氣春風和沐,草坪綠油油的,花圃裏的紫藤、瓊花開得正好,特別是幾株黃色、紅色的牡丹,真“國色天香”。方應看想,無情是喜歡這裏的吧。雖然沒有明說過,但之前他身體還沒這麽差的時候,會經常來侍弄;後來體力不濟,他也願意搬一張椅子,讓自己置身其中,靜靜地看着這些植物。

方應看對這些生物學意義上是生物但不會說話不會動的東西并沒有多大興趣,只是買這棟別墅的時候,它們就已經長得茁壯,他便留下了它們,并定期雇花匠來維護,也沒想到被無情看見後會這麽喜愛。以往回家,路過見了這些,偶爾也會覺得心曠神怡;可今天他看着它們,心裏只有一陣陣難受。

五月了,萬物都這麽生機勃勃了,可懷裏這個人,怎麽就不願再多看幾眼呢?

無情的身體很輕,可方應看的手臂卻覺得異常沉重,他看着這個人安安靜靜地靠着自己,似乎只是沉睡着,可陽光下白到幾乎透明的肌膚毫無生氣,殘忍地昭示着他不久人世。

這時,別墅大門外停下一輛車,從車上下來的幾個人,和門口看守的警察簡短說了幾句,便走進來,靜靜地在幾米之外站住,也不靠近,遠遠地看着方應看和無情。

方應看摟着無情的手臂緊了緊,在他耳邊輕聲說:“崖餘,你看,你世叔和你的三個師弟,還有戚少商、顧惜朝,他們都來看你了。”

無情緩緩張開眸子,他的各個身體器官已經是強弩之末,周圍的花香其實很濃,但他只聞得到淡淡的清香;雖然很努力在看,但視野中的東西都非常模糊渙散,世叔他們站在不遠處,他只能依稀辨出一些輪廓;他唯一慶幸的是,他還能聽見方應看說話,神志還殘存着最後一絲清明。

他的唇角欣慰地勾了勾,這也許是他對他們來送行表達的感謝。

方應看的嘴唇貼着無情的耳廓,用低低的聲音、緩緩地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世叔見我,說的第三句話是什麽嗎?”他看見無情的長睫抖了抖,雖然看不清東西,但他一直在聽。

“他說,崖餘雖然是個固執的孩子,心卻是幹淨善良的,他只是需要一個人帶着他,走到陽光下,去體會那種溫暖和美好的感覺。你世叔一直覺得我就是那個人,”說到這裏,他的聲音有些哽咽,可強忍着不讓悲傷的情緒流出來。

“很可惜,我沒有做到。”

也許他曾經有很多機會去阻止的,可他卻沒有,甚至充當了一個幫兇的角色。

無情擡擡手指,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方應看溫暖的手牢牢握住了他的,于是他挑起唇似乎用了很多力氣才說出話來:“不......你做到了......”頓了頓,他努力地穩住氣息,才又說,“方應看......謝謝你......我......”

“我”什麽呢?

他明明還有力氣、還有時間可以說出來的,但是話到這裏卻被他自己生生停下了。

他們都記得的,有一個字,重若生命,未敢輕言。

方應看只看着他,縮在自己懷裏,緩緩阖上眼睫,輕輕地舒盡最後一口氣,将一個安詳的、帶着淡笑的神情永遠留在了這個世界上。

“崖餘......”方應看的頭垂下去,埋首在他的頸間,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哭,輕風乍起,拂起兩人的衣角,四周馥郁濃香的花海中,一瓣花落,無影蹤。

一切還是那個綻放的樣子。

窗外的夕陽斜斜落進六扇門最高層的那個房間裏。房中的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條,諸葛正我負手站在一幅立挂于牆壁上的卷軸前,他的腳邊放着兩個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箱。

卷軸是一幅牡丹圖:

花冠碩大,嫣紅的重瓣層疊,以淺黃色點染花蕊,左右是綠葉相扶。富麗嬌美,色豔而不俗。一看就是哪位國手大師的手筆。

“叩叩。”敲門聲響了兩下,也不用等屋中的老人回答,追命便輕輕推開。

他環視了一下整齊幹淨的房間,然後恭順地走到諸葛正我的身後一側,垂首而立:“世叔,車已經備好,該走了。”

“走吧。”老人将視線從卷軸上移開,轉身朝着門外走去。

追命拿起腳邊的兩個行李箱,跟在世叔身後,亦走出了這個房間。

牆上的牡丹圖随着房門的閉合,漸漸消失在追命的視線中,可能這輩子他都不會再有機會看見這幅畫了。

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

這幅畫在這裏的時間比他還要久,他太熟悉這幅名畫,以至于閉着眼睛腦海中都能印出它的栩栩如生樣子,而且畫的右上角提的那首詩,是學藝不精的他會背的第一首古詩:

《牡丹花》羅隐

似共東風別有因,绛羅高卷不勝春。

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芍藥與君為近待,芙蓉何處避芳塵。

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秾華過此身。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了,HE控的讀者表打我~俗話說“凡世上憾事,能夠說到結局處即是團圓”嘛~麽麽噠~

☆、後記

五年後。

谷雨時節。城郊。

雨淅淅瀝瀝地掉下來,寂靜的墓園就坐落在這裏,雨水洗得草色油綠,大理石的墓碑也似新築。

一個俊秀的青年,穿着一身肅穆的黑色西裝站在那兒,他手裏捧着一束鮮花,沒有撐傘。

水滴順着他光潔的臉頰滑下來,他只靜靜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一動未動。

不知這樣定格了多久,又一個男人走過來,他撐着一把黑色的傘,靜靜停在他身邊。

青年并沒有側目,只是不緊不慢地将手裏的鮮花輕放在墓碑旁,才轉身輕聲道:“謝謝你,方總。我的家人都平安釋放了。”

方應看盯着那座沉默的墓碑,大傘遮住了他的一些表情,讓人看不太清楚。“這是他的心願,我一定會完成。”

葉告長高了很多,身高上肯定超過了曾經的無情,他黑了,五官也更立體,這幾年足夠他成長為一個俊秀成熟的男人。

他的目光轉向照片:“我一直欠公子一句道歉和一句感謝,”苦笑流在他的唇邊,“可是,對着他,我就是說不出口。”

“那就欠着吧。反正對他來說并不需要。”方應看這樣應着,便看見男孩子大而明亮的眼睛裏輕輕滾出一滴眼淚。

聽他哽咽着低泣:“他明明答應我,等我畢業回來看他的……”

雨水是冷的,淚是熱的。

方應看沉默一會兒,忽然問:“你今年畢業,可願來我的公司工作?”

葉告疑惑地擡頭望着這個男人:“聽聞方總将公司的大半業務遷到了美利堅,招我入職……”他看了眼墓碑上的人,“看着我,你不會想起……故人來?”

方應看挑起一抹笑,抛下一句:“那豈不是更好?”

然後踏着雨水和花香浸的石板路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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