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伏在地板上,不敢回頭看。只聽見阿毓的腳步氣勢洶洶地一聲聲近了,璀璨的衣角掠過我。我心頭一驚,如秋日落葉搖搖欲墜。阿毓怎麽會來?他來做什麽?莫不成他要殺我?還是,要救我?

如今說什麽身不由己,說什麽言不由衷,都仿佛是為自己開脫,我再沒有什麽臉面讓阿毓恨我少些,怨我少些。阿毓合該恨我,如果阿毓沒這個資格,那天底下就無人有這個資格了。

阿毓要殺我,是理所應當的。

我只怕,他看不清,看不破,要來與我分辨個清楚。我如何還有什麽心力去面對他,板子不怕,鸠酒想起來也就那麽回事,可是阿毓,阿毓是我放在心上的人啊。他若是真真站在我面前指責我,怨怼我,我怕是片片肌體都要剝落,生了比死了還要痛苦。

“給母後請安。”阿毓站在我面前。

“皇兒免禮。”太後說。

我擡頭,只盯着他袖中手裏裹着的一層白紗布,不知為何眼眶都發熱發燙,目光怎麽都移不開,心想,他疼不疼啊,傷得嚴重不嚴重啊,天氣熱起來了,有了傷口不易料理,恐怕愈合又是一番艱苦要熬。

就算是皇上,該疼的地方還是會疼。

有人搬來一個靠背玫瑰椅,阿毓撩了下擺坐下,竟是打算和太後敘家常,他二人一來一往,完全沒有把我這個跪在地上的大活人放在眼裏,我無聲地長吐一口氣,身心俱疲,冷汗涔涔而下。只願自己就這樣遁地而走,也不願像是無動于衷的石頭草木,呆愣着聽着阿毓的聲音。

宮人走來給阿毓奉茶,阿毓揭了揭蓋子,不喝,便放在一邊了。

太後道:“皇兒此番匆匆趕來,又是為何?”

阿毓漫不經心地道:“我聽聞,母後宮中夏天的時候,都會研制蘇合香,夏季燠熱,特來向母後讨幾丸。”

太後抿唇而笑,道:“這有何難。”她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道:“來人,給皇上多拿幾盒,不必呈上來了,直接送到紫宸殿裏。”

阿毓說:“那就多謝母後的賞賜了。”

太後緩緩地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道:“天太熱,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跪安吧。”

阿毓站起來,道:“兒子還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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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揚揚眉,道:“何事?”

阿毓道:“太後在自己宮裏鸠殺我身邊的臣子,是什麽個意思?”

我心如擂鼓,竟一時間不知道阿毓是個什麽意思。這荒唐大戲就要下場了,恍惚大夢也到了要醒的時分,當真如阿毓在紫宸殿那夜所說,天長地久有時盡。

天長地久有時盡啊。

戀慕有時,恩怨亦有時。

“大膽!”太後喝了一句,手裏的茶杯跟着熱茶直接砸了下來,迎頭濺了一地的熱水和碎片,我跪在那裏,一動也不敢動。滾燙的茶水緩慢地浸進官服的衣料下,一陣刺痛,我抹了一把臉,把拳頭攥緊。

她指着帳外随侍的宮人,道:“皇上來請安,你們這些做奴才的,竟然直愣愣地站在那兒,是眼裏都沒有規矩了嗎?”她一番環顧,“來人!拖出去杖殺!”

那人未料此番飛來橫禍,吓得手腳俱軟,跪在庭前一個勁地喊饒命:“太後娘娘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太後娘娘饒過奴婢這回!”那人只知道不斷磕頭求太後饒命,竟是一個字辯解也沒有。

我心頭悚然,不敢回頭再望,只想着太後這好一出殺雞儆猴,有的是手腕震懾阿毓,若我當初死個痛快,阿毓也不至此番難堪了。

早該知道如此了,阿毓之前做出一派冷淡姿态,不就是為了不被人拿捏嗎?

人啊,一旦動了情,怕是一粒沙碰到都刺痛,阿毓的壁壘森嚴固若金湯,一朝被我所毀,如今明槍暗箭沖着他來,誰能護他?

阿毓坐着動也不動,眼皮都不擡,像是那人不斷磕頭求饒的凄厲喊聲他從未聽見,半晌,那人早已被拖出了殿裏,那慘叫求饒聲漸行漸遠,阿毓道:“太後何以至此?”

太後微笑,道:“哀家倒想問,皇兒何以至此?”

阿毓垂着眼睛,似眼前千重落花簌簌而下,道:“宋輕是我的起居郎,不在六宮之列,母後這般作為,恐要惹朝中人非議。”

太後道:“皇兒今兒個是怎麽了,要和哀家談起這朝中之事,敢問,皇兒與宋舍人之前所作所為,又如何配得上稱之為朝中之事?我坐鎮六宮,匡亂反正,不知哪裏惹得皇兒不高興,要興師動衆過來質問?”

阿毓面無表情,像是極心灰意冷,活氣都要從他愈來愈蒼白的臉上悄然褪去,道:“宋輕不忠不義,與我早生罅隙,區區一個起居郎,殺了便殺了,只是太後此番越俎代庖,我到底意難平。”

我渾身一抖,內心又是辛酸又是欣慰,一時間不知道作何表情。

我寧願阿毓恨我,可到頭來他恨我了,我又打心底裏覺得不甘心。

為什麽非要走到讓阿毓恨我的地步,不甘心,一千個一萬個不甘心。

太後挑挑眉,道:“哦?皇兒這是要撇清關系?”

阿毓冷笑,道:“本就毫無關系,何來撇清。”他瞥了我一眼,手背在袖中,不再發一詞。

太後道:“皇兒是想讓我放他?”

阿毓道:“若他是個韓王孫,任憑太後處置,兒子絕不插手,但他宋輕,是宋氏一門子孫,若太後執意要在宮裏鸠殺他,不僅是讓宋家滿門蒙羞,也是讓兒子落得個薄情寡幸之名,豈不是擾亂前朝?”

太後道:“哀家只管六宮之事,前朝如何,皇兒休要推到哀家身上。”

阿毓微微一笑,道:“我知曉母後向來克己複禮,從不幹涉前朝,便是如此,才要向母後讨他一條狗命。”

太後道:“皇兒又想如何處置?”

阿毓道:“此番這個背信棄義欺天罔人之人,我此生不想再見到。”他垂頭看我,聲音泠泠如金石,“你出宮吧,別再來了。”

我強忍着淚,高呼:“謝皇上!”

阿毓冷冷地看着我,口中吐出一個字:“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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