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依舊是領頭的大太監,依舊是六七人的帶刀侍衛,之前是送我進宮,現在是送我出宮。

我回頭望了望森森的太後宮,瓊樓金闕,珠窗網戶,我第一次進宮,只看見了其中三百亭臺,龍樓鳳閣,那時候覺得它很遠,遠得就像是在缥缈的雲端,是仙人的居所。如今我要走了,才想起史館的那棵矮石榴樹,想起流春亭暖意融融的流水,想起紫宸殿夜來風起吹動紗帳杳然如夢。感覺一覺醒來,一睜眼,又是史館那高高的朱紅色房頂。

仿佛有過海誓山盟,又好像只是童言無忌。

什麽往事都被像是一頭伏在山間的巨獸一樣的宮殿吞入口中,半點聲息也沒有。

人生一場大夢,回首幾度秋涼。

“宋大人,還看什麽,走吧。”領頭的大太監譏笑着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氣,輕嘆一聲:“走吧。”

他們送我出了望仙門,便不再繼續了。宮人最遠的行動範圍便到這裏:“祝宋大人以後前程似錦,鵬程萬裏。”一行人向我拜別。

這些在宮裏混成人精的,如何不知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如今還依稀給我一個薄面,可誰都心裏有數,何來前程似錦,何來鵬程萬裏。

思來想去,事關休戚已成空,萬裏相思一夜中。

我拱手,道:“多謝公公吉言。”

望仙門高大的樓宇城牆都遠去,朱紅色的厚重大門開了又關,凜然伫立着,不近分毫人情。

我從這裏出入過很多次,可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

我長嘆一聲,背着手孑然走了出去。

我爹我娘大抵聽到了風聲,知道我是被太後遣出宮的,我才剛走到門口,還沒想好怎麽個表情,怎麽個姿态,怎麽個說辭,門便開了,開門的還是我大哥,他看了我一眼,嘆了聲氣,向我招招手,道:“進來吧。”

我爹我娘我二哥都在花廳坐着,下人都被喊了下去,門也嚴嚴實實關上了,想必他們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看着我二哥,又不忍地移開目光。生怕自己又想起阿毓。

Advertisement

我走進花廳,一把跪在我爹我娘面前,盯着地面,只道:“孩兒不孝。”

“混賬!”我爹手端着一盞茶,劈頭蓋臉砸在了我面前,我心想躲也躲不過,幹脆也不動。想來真有意思,短短一天,先是太後,後是我爹,我都被茶杯砸了兩次,可哪次都沒傷着一根毫毛,想來也是命大。

我娘被我爹這一砸吓得捂着心口,愣了一下,轉頭道:“你生氣就生氣砸阿輕幹什麽!要是砸出個三長兩短看你怎麽辦!還有,宋函修,我告訴你,咱家汝窯香灰胎可就這一對!”她招呼着我二哥:“軒兒,別收拾了,一會兒叫下人來弄,仔細別傷了手。”

我爹轉而跟我娘發脾氣:“你懂什麽!這小兔崽子闖了多大的禍!就是你平日裏慣出來的!”

我娘擰着帕子,提高聲調:“阿輕做什麽了!是殺了人還是造了反!你兇什麽兇!嫌兒子在宮裏受的罪還不夠嗎!”她站起來打算彎下腰扶我,:“阿輕,來,起來,有什麽咱們回屋慢慢說,別聽你爹的。”

我如何敢起來,只頭都貼在冰涼的地板上,道:“兒子此番确是暗室欺心胡作非為,父親因此生氣,兒子絕無一點辯解的話。”

我娘沒想到我竟然說出這番話,竟啞口無言了。從小我做的錯事也有好幾大籮筐,多半是被我爹發現了,也要油嘴滑舌口燦蓮花給自己逃脫罪名,再不濟,不是我哥哥們護着,就是我娘護着,真逃不脫了,被我爹氣沖沖打幾個板子,鬼哭狼嚎裝可憐賣委屈,也沒受過什麽罪。

她也不鬧騰了,靜靜看着我。

我盯着地面,道:“不管之後宮裏來的是聖旨還是懿旨,都是兒子罪有應得,還請爹千萬莫念父子之情,帶累宋家百年清譽。”

我爹抖着手指指我:“你……”

我大哥站起來,對我爹拱了拱手,道:“父親,阿輕雖然頑劣,但絕對不是心存險惡之人,如今朝廷風波詭谲,父親切莫一時間氣糊塗了,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我苦笑,扭頭看我大哥,道:“多謝大哥替我求情,只是這事非同小可,我自知罪無可恕,不想隐瞞。”

我二哥沉吟了片刻,道:“依阿輕的性子,不是這般坐以待斃的行事,可是受人脅迫?有什麽難言之隐?阿輕這番話,事出有異,怕是屈打成招,還請父親明辨。”他站起來對我爹作揖,轉而朝向我,柔聲說:“有什麽事,不要一個人扛着,你是宋家的孩子,宋家怎麽會對你置之不理呢?”

我道:“只怕我這個人,活了這二十來年,與宋家半點好處都沒有,将來,還要把宋家帶向萬劫不複。”

我爹氣哼哼地捋了捋胡須,道:“你個小兔崽子,沒見過市面,有什麽風吹草動,就吓破了膽子。宋家自入京以來,屹立數百年,風吹雨打千磨百折如何沒見過,你且說來。”

我深吸一口氣,再拜,道:“兒子對當今聖上有了不軌之心,此事罪合萬死,太後娘娘宅心仁厚,給兒子一條生路,然而兒子又有何臉面在這宋家茍活,父親要罰便罰,是兒子自食惡果,只求将兒子逐出家門,以儆效尤。”

我一番話讓在場所有的人都一時間說不出話,過了半晌,我娘茫茫然地問左右:“阿輕,是說……皇上……?”

“放肆!”我爹一拍桌子站起來,“給我宋氏一門蒙羞!”他拂袖而去。

我娘聞聲撲了過來,一把摟住我,扶着我的肩膀一個勁地搖我:“阿輕,你說句話啊,為娘是不是聽錯了?”她滿臉淚水,“怎麽會是皇上?”

此事說出口何等的傷風敗俗,我又如何不知道,可是不真真切切地說出口,還要等着陸家來拿捏一頭霧水的宋家嗎?倒不如此刻就明說,讓他們也死了為我開罪的心。

我輕輕把她的手拂開,苦笑道:“娘,您沒有聽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