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崔小酒仿佛知道,自己在做一個夢。

荒原盡頭,女人安靜伫立,背影纖長,猩紅薄紗随風揚起,冷寂又妖冶。枯黃的草有人的膝彎那麽長,頭頂蒼鷹飛旋不去,平添幾分蒼涼。

而自己似乎就站在女人的背後。

像是察覺到有人到來,女人轉過身。

她面目不甚清晰,烏發遮住小半張臉,只隐約能瞧出姣好的輪廓。

她感覺到自己杏眼微彎,熟稔的走過去,和女人并肩而立,唇齒間吐出一個名字。

“靈鈞——”

……

崔小酒艱難睜開眼皮,入目是蒼白的天花板,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在哪兒。

刺鼻的消毒水味湧入鼻端,單人病房并不吵鬧,也正因如此,顯出一種寒入骨髓的靜谧。

護士姐姐過來換吊瓶,有些好奇的問道:“是做了個好夢嗎?”

什麽?

崔小酒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疑惑的投去眼神。

護士姐姐輕聲說:“看見你一直在笑呢。”

“……我在笑嗎?”她的聲音沙啞微弱。

的确是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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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女人,是她自十歲起就喜歡的一個角色,在夢裏她與那個人比肩而立,像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

想起那道緋紅的身影,崔小酒眼中流瀉出細碎的笑意,卻扯動了衰敗的腑髒,一陣劇痛,撕心裂肺的咳嗽起來。

“芃芃!”

旁邊椅子上的美婦人忙站起來,向來齊整的發髻微堕,也顧不上整理。

冰涼的手被小心握住,暖意順着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

好燙……

崔小酒嗓子裏擠出沙啞細小的聲音:“媽媽……”

“沒事了,媽媽在。”崔母為她理了理散亂的鬓發,和緩的聲音如潺潺水流,安撫不安跳動的心髒。

“嗯!”崔小酒眨眨眼。

這次醒來之後,眼前所見就有些模糊,像籠了層紗。

一周前,剛過完十八歲生日,她身體的各個器官無可回轉的衰敗下去。緊急送往醫院,專家會診開了一次又一次,始終找不出病竈。

昨天經過和家屬商量,她被轉回普通病房,安穩享受人生中的最後一段時光。

女護士眼中閃過不忍,換好藥瓶就悄然離開了。

這時門口傳來些動靜,一個穿着廣袖長衫、拿木簪束發的中年男人在病房前止步,無視過往小護士奇異的目光,朝崔母招了招手。

崔母瞳中亮起微光,對小酒柔聲說:“媽媽先離開一會兒。”

“是爸爸嗎?”崔小酒攥着崔母的手緊了緊。

崔母以為她是害怕,哄道:“對,是爸爸來了。媽媽去看看爸爸帶回來了什麽好消息,我們芃芃那麽勇敢,一個人呆一會兒也可以的,對不對?”

崔小酒靜了片刻,輕聲說:“好。”

病房外。

崔母走到一個能看顧到崔小酒的位置,壓低聲音,有些急切的問:“怎麽樣了?可有找到法子?”

崔父面色繃得很緊:“找到了,找到了……北方的一個道友願意出借法器給芃芃續命。”

“那……”

“只消等上一個時辰!”

顫抖着的手洩露了崔父心底的激動與忐忑。

“一個時辰……”崔母聽了這話卻不見欣喜,眉頭微蹙,看向病床上的女兒。

崔小酒正偏頭看窗外的藍天。

她出生于現代修真世家,生來是至尊至貴的命格,也正因這個命格,不得不半生纏綿病榻。

歷代共出過四位這種命格的人,他們驚才豔豔,但其中壽命最長的一個,也沒能活過十八

事實也是如此,擁有這個命格的崔小酒,耗盡無數天材地寶,甚至求助于現代科技,也依舊沒能挽回她的性命。

父親應當是帶回了好消息吧?

只是……她的身體她自己更清楚,已經沒有時間了。

思維斷斷續續,崔小酒感覺眼皮越來越沉,整個人像是沉進了水裏。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強作的笑顏、父親為自己奔忙的身影,以及從狹小窗子裏窺到的一方天地,就是她單調生活的全部。

她不能動怒、不能過喜過悲,連外面的一陣風,都可能讓她染上風寒。她就像一個易碎的洋娃娃,被精心養在雕花镂空的籠子裏。

十歲那年,旁支堂姐來探望她,神神秘秘的從懷裏掏出一件東西。撥開裹着的黑布,是本書。

燙金的大字,近乎刺眼。

那時她想不到,這會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奪……天?”崔小酒輕聲念出來。

堂姐笑着說:“是我喜歡的一本,翻開看看吧。”

崔小酒細嫩蒼白的指尖按着封皮,有些遲疑。

她的父母,向來是不讓她看這些東西的。

“怎麽了?”

崔小酒回過神,發現堂姐一直在盯着自己瞧,像是在期待。

她有些赧然的垂下頭,無法推拒這種好意,咬了咬下唇,随意翻開一頁。

【“還在執迷不悟麽,”封北略微笑了笑,正氣凜然道,“沒有用的。從你堕入非道,攻上聖山,掀起血雨腥風的那一刻起,便已是站在天命對面……”

風簌簌而過。

“人,怎麽可能對抗天命?”】

封北就是這本書的主角。

人,怎麽可能對抗天命?

崔小酒在心中默念這句話,忽然感到一陣悲涼。無法對抗天命,這說的不就是她自己嗎?

堂姐還在一旁看着,她斂了心神,接着往下看去。

【四處埋伏了法陣。話音剛落,數道光柱往黑袍女人身上射去,比天光更加耀目,鎖住所有空門。

硝煙散去。

女人左手執劍,竟沒有退避半步,身上的黑袍破損,再遮蔽不了她的模樣——她半邊臉被蜈蚣似的疤痕覆蓋,狀若鬼神。

“怪不得藏頭藏尾,原來是個……”

封北話未說完,便見眼前劍光閃過。

忙提刀格擋。

“锵”的一聲響,還未等他吐出一口濁氣,忽然胸腹一痛,整個人倒飛出去,在山壁砸出一個大坑。

“天命?那是什麽。”女人嗤笑一聲,“如果它真的存在,非要磋磨我、戲弄我……”

她眸子黑沉:“那我就鬧個天翻地覆來看看。”

自天邊射來一道白色匹練,阻住女人去路。

封北見幫手趕來,松了口氣:“我比你晚數百年入道,今日我打不過你,不代表以後不行,你且等着。”

女人說:“是麽?”她也不執着,身形如鬼魅般隐去了。】

崔小酒感覺腦袋“嗡”的一聲,盯着那一句“鬧個天翻地覆看看”,反反複複的看。

心底有一塊最隐秘的地方被刺中了。

指尖不可自抑的有些顫抖,眼眶微紅。

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望得到盡頭的人生,習慣了寡淡如白水。但看到那句話時,她忽然明白,其實還是不甘心。

“小酒妹妹?”堂姐有些擔憂的看着她。

崔小酒按住嫣紅的眼尾,扯了扯嘴角:“沒什麽,我只是……太高興了。”

她向堂姐道了謝,堂姐走後,她把書藏起來,悄悄的仔細的看了好幾遍。

她知道了這個反派叫靈鈞,知道了靈鈞曾經也是天之驕子,卻被命運一再捉弄。

她明白了什麽叫我命由我——不是男主那樣的“争奪天命”,奪取氣運和天道的寵愛,而是如靈鈞那般,任風如何摧折,我自巍然不動,他日歸來,把命運踩在腳下。

崔小酒看着自己瘦削蒼白的手掌,心想:或許我這輩子都對抗不過天,但是我必須要有與之對抗的勇氣,以及行動。

于是她去做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說服自己的母親。

過程不算難,也不算容易,最終她還是讓母親理解了自己。母親給了她閱覽族中藏書的機會,讓她可以去自學一些知識。

她選擇了煉丹和藥理。開始她僅是想為自己謀條生路,但真正學下來,她發現自己愛上了煉藥——她從中窺到了一個更加廣袤的世界。

原來那些很普通的靈藥,用好了也有很大的功用,毒草能殺人,亦可救人,

到最後,她雖沒有找到救治自己的法子,卻運用自己所學,研究出其它的藥方,幫到了一些人。這輩子并沒有白走一遭。

而這一切,都是靈鈞帶給她的。

耳邊有人在急切的呼喚,但好像離得很遠,隔了層膜一樣。

她迷迷糊糊的想,今天的天空好藍啊……不知道外面更廣闊的天是什麽樣的呢?

“芃芃!”

這聲小名喚回了她些許神智,意識艱難的轉動,她忽然明白即将發生什麽,眼神空茫的望向門口的方向,努力扯出一個笑。

這一刻真正到來,除了不舍,她還有些輕松。

以後她的父母不會再被她拖累,不用一直奔忙,也不用再被其他四大門恥笑了。

……

【想活下去嗎?想擁有健康的身體嗎?我給你一個機會。】

漆黑的穹頂,赤紅脈絡遍布其上,彙聚成八個猙獰龍頭,怒目圓睜,栩栩如生。

崔小酒睜開眼,正對上其中一個。

什麽東西?

她吓了一跳,下意識後退幾步,身旁一個細細弱弱的聲音說:“閣主……”

茫然往話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就見雪玉可愛的童子手奉一柄利劍,戰戰兢兢垂着頭。

除童子之外,周圍還有不少侍女,也都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

腦子艱難轉動,她想起自己之前朦胧聽到的那句話。

難道說,那并不是幻覺或者異響,她真的有了活下去的機會?

正疑惑着,驀地,陌生的記憶直沖入腦海。她痛的直打抖,另一個人的人生,如同畫卷一般鋪展在眼前。

她是尊貴的仙裔後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蟲,她害怕,她利用,她不擇手段,她背信棄義……她現在只想抹殺掉那不光彩的過去,最好的辦法,就是處理掉當事者,那個曾經救她于水火、永遠光芒萬丈的女人。

許久,崔小酒把捏着額角的手放下去,目光落到正前方不遠處,腦子裏一陣轟鳴。

巨大的圓臺,四方奔湧着岩漿。

數條鎖鏈從岩漿裏面伸出來,捆縛在一個女人身上,又有兩條鎖鏈從頂上垂下,穿刺琵琶骨。看起來就很疼。

這個人是靈鈞。

崔小酒怔怔看着。

……

飲河是聖山丹閣的一個普通弟子。

名義上他算丹閣閣主崔酒的徒弟,但他心裏清楚,自己實際不過是供驅使的雜役。

今天,崔閣主又去了地底的熔岩牢。

潮濕陰暗的隧道,一行人順着階梯往下走,飲河邁着小短腿綴在崔酒身後,低着頭,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他知道崔酒最喜歡他這個樣子。

隧道內靜

的可怕,讓人喘不過氣,飲河忍不住跑神借以緩解壓力。

聽說這監牢裏囚禁着的,曾經也是位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和崔閣主有過婚約,離結成道侶就差種一個道侶印。

只是和傳聞似乎不太一樣,崔閣主對待這個人,看起來不像情人,倒像仇人——飲河每每想起崔酒施用的種種手段,都不由打心底裏冒出一股寒氣。

不知道今天,崔閣主又想做什麽?

這個當口,已是到了。

巨大的石門擋住去路,崔酒凝神結印,擡手一抹,門上浮現火紅的咒印,石門向兩邊大開,滾燙的熱氣撲面而來。

岩漿洪流之上,窄窄的岩橋指通向圓臺,一個女人沉靜的跪坐在那兒,她身披白色素衣,其上透出的殷紅血跡如同雪地寒梅,水一樣質地的烏發曳地,遠遠看去,不像個囚徒,倒像只無意間停駐于此的精魅。

走近了才會發現女人臉上印着猙獰的疤痕,紅色的凸起橫亘了大半張臉,可怖的很。

那無疑是崔酒的傑作。

飲河垂下眼。

今天崔閣主要更加暴躁,拿鞭子抽打了一會兒,她像是忽然想起什麽有趣的事,咯咯笑起來,踩上那個人的手,用力碾起來。

“你說……我把它踩斷好不好?這樣,你一輩子都沒法用劍了。”

“啊不對,‘那些人’早晚要處決你,還有什麽一輩子?哈哈哈哈!”

“那天快來吧,快來吧……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安心!”

發洩了一通,崔酒心情似乎好些,喝道:“傻站着幹什麽?把劍給我!我要挑斷她的手筋!”

飲河不敢反駁,麻木的奉劍立着。

靜,佷靜。

半柱香的時間過去了。

他立了半晌,一直沒等到崔酒來取劍,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

只見崔酒捏着額頭,滿臉痛苦之色,嘴唇緊咬,顯得唇色有些蒼白。

飲河以為崔酒的頭疼之症又犯了,忍不住抖了抖——以往每逢這個時候,崔酒滿腔暴戾無處使,就會發洩到他們這些道童侍女身上。

他戰戰兢兢等在一旁,然而等崔酒清醒,他眼中惡鬼一樣的女人并不理會他,淡淡看了他一眼,便徑直自他身前掠過,在視野裏留下一片翻飛的衣袂。

于是他膽子大了一些,擡起頭小心窺視。

——那個喜怒無常的閣主、性情乖戾的瘋子,居然蹲下身,小心翼翼捧起被囚者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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