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悲

笛兒站着父母的墳前。墓碑上,郭爸爸和郭媽媽正溫柔地看着她。

笛兒癡癡地與他們對望。已經一個星期了,笛兒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熬過這一個星期的。只到這一刻,人潮散去,終于只剩下自己站在這裏,看着冰冷的墓碑。她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個星期來,她經歷了喪父之痛,陪着母親在生死邊緣掙紮,并看着她最終撒手而去。她面對了多少同情、憐憫的眼光。這一切都讓她痛到了麻木,痛到了連淚都流不出來。

“哇哇……”一陣嘹亮的啼哭打亂了笛兒的沉默。

笛兒回過頭來,她又看到了那個曾同在急救室門口等待的男人,他更憔悴。他笨拙地抱着一個嚎哭不止的嬰兒,手足無措地哄着,孩子卻不給面子,只是一味地哭。

笛兒看着娃娃,想起了那個被推進急救室的女人,心像被揪了一把似地疼了起來,多可憐的孩子啊,這麽小一點點就失去了母親,雖然他還小得不知道去痛。

笛兒不知道是這個沒有享受過母愛就失去母親的孩子可憐,還是曾經擁有幸福卻又同時失去父母的自己更不幸。但她對這個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嬰兒産生了同命相憐的疼惜。

男人抱着孩子越過笛兒,往墓園外走去。

“先生,等等。”笛兒出聲叫住了男人。

男人回過頭來,用困惑的眼神看着笛兒。

笛兒走了過去,伸手抱過孩子,低聲地哄。孩子的臉上并沒有眼淚。也許他還不懂得眼淚的意義,但他能如此無所顧忌地啼哭,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毫無預警地,眼淚湧出了笛兒的眼眶。這些天來,笛兒承受了天下至痛,卻始終只是慘白着臉,沒有流過一滴淚。可現在,這孩子的哭聲讓她有了放聲大哭的沖動。

“小姐?”男人的聲音很沙啞。

笛兒擡起頭來,面對男人。她的淚控制不住,奔流不止。

男人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又看了看笛兒身旁那嶄新的墓碑。男人輕嘆了一聲,又是一個不幸的人。

他抱回了已經停止嚎哭的孩子。自己的傷痛已經太深,現在的他沒有能力安慰別人。他在笛兒的淚眼矇眬中漸漸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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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身影消失的瞬間,笛兒恍若從夢中驚醒,她快速擦幹了臉上縱橫的淚水,并匆匆地朝男人離開的方向追去。

“先生,等等。”笛兒再次叫住了那個陌生的男人。

男人回過身,莫名地看着這個奇怪的女孩子,想不明白她到底想做什麽。

“先生,你需要一個保姆嗎?”問着話,笛兒又從男人手中抱過孩子,低聲逗弄。

男人打量了笛兒許久。他看得出眼前的女子不是一個土氣的鄉下女孩,雖然有些憔悴,但全身散發着一股知性美,根本不像是需要一份保姆工作的人。

“小姐?”男人的眼神充滿了不解。

笛兒輕輕扯唇一笑,說:“只是想陪陪這個孩子,我也剛剛失去我的父母。”笑顏隐去,笛兒低下頭,看着孩子的眼神充滿了憐惜,拍撫的手更加溫柔了。

男人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溫柔拍撫着孩子的修長纖細的手,覺得自己找不到一個拒絕的理由。雖然按醫生的吩咐,孩子更需要一個奶媽,而不是一個小保姆;雖然眼前的女孩看上去并不适合當一個保姆,但他現在也沒有更好的人選。

男人從口袋裏抽出了筆,卻半天找不到一張可用的紙。

笛兒了解地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示意他寫在自己的手心。

男人遲疑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指尖,在她的手心寫下了自己的聯系地址。

筆尖劃過笛兒敏感的手心,帶來一陣麻癢的感覺。笛兒似無所覺,她看着男人,輕聲問道:“我什麽時候上班?”

男人寫好了,放開了她的手,說道:“今天。”

“好的。”笛兒把孩子抱還給男人,然後離開了墓園。

男人站着原地,看着郭笛兒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陽光中,忽然想起來自己忘了部女孩的名字了,也忘了自我介紹了。突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的。

“叮當……”徐航遠正為孩子的哭鬧頭大,突然聽到門鈴響了,忙抱起孩子去開門。

門外站着的是提着行李的笛兒,看到笛兒,徐航遠明顯地松了一口氣。笛兒看着徐航遠抱着孩子狼狽的樣子,了然地笑了笑,将手中的行李遞給了徐航遠,換手抱過孩子,走進了屋子。

徐航遠跟在笛兒的身後,苦笑了一下,覺得事情有些不可思議。自己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和一個偶遇的女孩達成了一個沒有任何實質內容的工作協議,而這個女孩更是奇怪,居然就這樣貿然地跑到一個陌生的男人家中來上班。也許是同樣的傷痛和連日的疲憊讓他們都失去了深思的能力,只剩下本能在支配他們的行動吧。

徐航遠把笛兒的行李放在客廳中,然後有些嫉妒地看着眼前的一幅天倫之樂圖。笛兒抱着孩子,坐在沙發上,正給他喂牛奶。孩子還小得不會笑,但一雙晶亮的大眼卻直勾勾地盯着正抱着自己的美麗女子,一張小嘴合作地努力吸吮,與自己抱着他時的別扭難纏相差十萬八千裏。徐航遠再次苦笑。

“你好,在下徐航遠。不好意思,一直忘了請教小姐如何稱呼。”徐航遠終于想起來要彌補自己的疏忽。

“笛兒,郭笛兒。徐先生可以叫我小郭。”笛兒一直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這個名字從陌生人口中叫出來總顯得過于親昵,甚至是從同學朋友口中叫出來都讓她覺得不習慣。

徐航遠看着眼前的女孩,可以确定她還沒有當過母親,她看起來是如此的年輕,還帶着少女的青澀和稚嫩。但她卻做得很好,比起自己的笨拙,她就輕巧得多了。無怪乎人家說女人都是天生的母親。

如果佳還在的話,她也會這樣抱着孩子,溫柔地看着他,安撫他,全身散發出母愛的光輝,聖潔得像聖母一樣。想起心愛的妻,徐航遠的表情充滿悲傷和痛苦。但很快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抹去了臉上所有的情緒。

他悄悄地走近了笛兒,俯着看着孩子和抱着孩子的笛兒,看孩子不安分的大眼骨碌碌地轉,看笛兒低眉順眼的溫柔似水。忽然之間他有些羨慕自己的孩子,孩子雖然失去了母親,但他還不能體會那種痛苦,而且在他的心目中很快就會有人代替了母親的角色。可自己呢?相濡以沫的妻子因病去世,徒留自己在人世掙紮。他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了孩子,自己有沒有勇氣一個人活下去。也許就是太明白自己的心情,深愛自己的佳才會在生命的最後階段耗盡全部的心力為自己留下這樣可愛的一個孩子。醫生說這是一個奇跡,而他卻寧願佳用這樣的意志來創造自己生命的奇跡,而不是用來締造另一個生命。

徐航遠似有所感地擡起了頭,陽光穿過了窗棂,落在房中央,而他摯愛的佳就站在那陽光中,對着自己笑,笑得那樣美麗,那樣柔情似水,笑中帶着殷殷叮囑,帶着無限愛意,似乎還帶着放心和心滿意足。她就那樣笑着在陽光中漸漸消失了。最後留給徐航遠的依然是一個深情的微笑。

直到佳的身影完全消失,徐航遠才從驚愕中清醒過來。他不知道是自己過度思念而出現了幻覺還是佳真的回來了。徐航遠狠狠地甩了甩頭,制止自己再胡思亂想。

徐航遠和笛兒在客廳裏坐着,各據一方,都在等彼此開口。

笛兒知道自己過于沖動了,沒有和眼前的男人達成協議,就擅自提着行李來了。雖然這個家寬敞得絕對不會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卻忘了問主人是否願意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入住。而自己她不知道如何來說明這樣尴尬的局面,索性就三緘其口。

徐航遠則在思考怎樣才能把話圓滿,不至于使這份已經達成默契的工作協議節外生枝。但很多事情現在才來談,未免太遲了。這比他第一次面對生意對手時還要讓他無從開口。

但沉默總要有人來打破,笛兒顯然沒有做這事的打算,那就只能由他來開口了。

“嗯,小郭,我想我們還有一些事情需要溝通。”

“是的,徐先生。”笛兒毫無異議。

徐航遠對于笛兒的惜言如金頗感無力。雖然這樣一個小言的保姆确實是自己所需要的,他一向不喜歡多嘴多舌的女人。但現在他倒希望她能主動提起些什麽。

他想了又想,說:“小郭,這樣吧,你要不介意就叫一聲徐大哥吧,不用叫先生,一個屋檐下的人不用太生分了。我相信你在這個家應該會呆上一段不短的時間。”

“好的。”笛兒颔首認可。

又一陣沉默。

這回笛兒先開口了:“孩子有名字嗎?”

“有,他媽媽懷孕的時候就想好了。徐臨風,小名寶兒。”徐航遠仿佛還能看到佳坐在自己的腿上,愛嬌地說,她要生一個像他一樣玉樹臨風的兒子,她要把他放在手心裏當成寶,就像老公把她放在手心裏當成寶一樣。想起妻子執拗地認定孩子會是個男孩的嬌俏模樣,徐航遠的眼波柔得可以掐出水來。

笛兒不敢驚動陷入回憶的徐航遠。眼前這個目光迷離的男人看上去仿佛已經到了另一個時空裏,用最深情的眼神注視着他深愛的女子。那樣的眼神是任何一個被注視的女人都無法抗拒的。

徐航遠和笛兒的交談就這樣斷斷續續地持續着,直到寶兒用嘹亮的哭昭告他的存在和不滿時,兩個大人終于就大致的問題達成了默契。從此笛兒留在了徐家。寶兒成了她生活的重心。

笛兒來到徐家近一個月了,一切都很好,時間将曾經的悲傷一點點地帶走了,帶不走的也逐漸掩藏至深,漸漸不再被想起。

今天是寶兒滿月的日子。已經回去上班,經常忙到沒日沒夜的徐航遠上班前告訴過笛兒,他今天會早點回來。

徐航遠确實回來得很早,甚至還帶了菜回來。笛兒訝于他的細心,家裏有個笨重的冰箱,可裏面大半時候是什麽都沒有。徐航遠工作很忙,幾乎沒有在家裏用過餐。笛兒雖然名義上是徐家的保姆,但除了陪護寶兒,徐航遠從未要求她做過其他的事情。家裏的衛生每個周六都會有個阿姨過做清潔,據說是從徐太太在的時候因為身體不好就請的阿姨,太太不在後,徐航遠也沒辭掉。阿姨除了做衛生,也會順帶買點菜放在冰箱裏,但每次買的都不多。而徐航遠的衣服,好點的衣服都送到固定的幹洗店幹洗,而普通衣物他都在洗完澡後,自己洗好并晾好,哪怕再晚再累。這是一個嚴于律己的男人。笛兒沒想到他還是個心細如發的男人,在家的時間少得幾乎沒有,且除了睡覺就是看着兒子發呆,卻留意到了廚房裏的細節。

徐航遠一回來就接手了笛兒的工作,抱着兒子侍弄。但畢竟平日疏于照顧,做起來難免手忙腳亂,再加上孩子不配合,時不時哭上幾聲,讓當爹的是亂上加亂。但他拒絕了笛兒的幫忙,自己努力地一點點摸索着與兒子的磨合。也許是平時太忙,舍不得浪費一點點與孩子相處的時光。

笛兒看着徐航遠與寶兒不算太合拍,但也不算太糟糕的相處,決定讓他們單獨在一起呆會兒。她走到廚房,把徐航遠帶回來的菜分門別類一一放進冰箱裏。然後拿了一把青菜在流理臺上一邊揀,一邊聽着徐家父子在起居室裏的動靜。其實寶兒不是個特別難帶的孩子,除了哭聲響亮了點,他基本上算是個很乖的孩子。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對着徐航遠就特別難纏。也許是他知道眼前的這個男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讓他肆意依賴的親人。或許這就是血緣天性。

很快,她就揀好了青菜。她發現徐航遠買的東西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的,青菜很新鮮,幾乎找不到黃葉子。不像她爸爸每次買的菜都要讓媽媽唠叨半天,能挑一擔子的毛病。

外間傳來徐航遠壓抑的低咒聲,引起了笛兒的注意。她放下待洗的青菜,走出了廚房。

徐航遠真的是狼狽到家了。西裝早就脫了,領帶也解了。原來平整的襯衣皺巴巴的,還濕了一大塊。看着寶兒被撩老高的圍布和攤開垂下的尿布以及小家夥一副快意的樣子,笛兒馬上就明白發生什麽事了。她走過去從徐航遠的手裏接過寶兒,徐航遠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匆匆站起身往房間去了。

笛兒想,徐航遠确實是個好父親,雖然忙得沒有時間照顧兒子,但卻竭盡所能地去愛孩子,就像她的父親一樣,從來不多話,卻愛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中。想到父親,笛兒的雙眸黯了下來,但已經不會再有流淚的沖動,更多的時候想起的都是相處時點點滴滴的美好。

不容她多想,寶兒已經用他有力的蹬腿動作來表達他對被忽視的不滿。笛兒小心地把寶兒放在搖籃裏,起身到陽臺上收進來幹淨的尿布,她很慶幸生活裏有了小寶兒,他轉移了自己的注意力,使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沉浸在回憶的悲傷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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