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四>

從今天踏進這一扇門,陳軻就知道何景深并不十分愉快。

何景深的不愉快,表現在每一份表情,每一份動作。因為另兩個學生的到來而暫時隐藏,又因他們的離去而再次刻寫在臉上。

這種不愉快不是針對誰,就是針對他陳軻的。

一開始,陳軻以為何景深是針對他陳軻的墨鏡。針對他陳軻的車。針對他陳軻的風聞。

而當現在,當他看過何景深正在查閱的圖稿,他才明白自己遺漏了什麽最最重要的東西。

真是糟了。

何景深還在忙,忙着和同事讨論研招,忙着閱讀各處發來的郵件,忙着回複五花八門的消息。未知多久他終于擡頭,将PAD遞過來:“前天你發過來的方案,問題都批注過,優化建議附在後面。有點多,已經發你郵箱,你可以回去再細看。”

又笑:“本來不想急着給你,趕巧今天逢上個機會。你說是麽,陳總?”

陳軻睜眼,惶恐接過,趕忙一頁頁飛速翻看——盡管早已經心裏有數,PAD裏的內容仍像一道道重鼓,震得他半天說不出話。

每一頁底圖都被勘誤的紅線占據,尤其是總圖上的紅圈,簡直猶如一張張聲嘶力竭怒吼的臉,叫嚣何景深的不滿,非常不滿,嚴重不滿。将總圖放大,條條筆直的引注線從紅線圈延伸,修改建議幾乎填滿圖紙所有空白,把一切可能的纰漏都闡述得淋漓盡致。

才過去不到兩天,他的老師竟然就批閱完如此龐大的項目方案,改得這樣的仔細,批得這樣的無情。

實在是太突然了,突然得遠出陳軻的預期。

何景深起身,到飲水機邊倒一杯溫水,輕放在茶幾邊上:“最近很忙?”

心底有些溫熱的觸動。陳軻合上PAD封殼,擱上茶幾又端過那杯水,一氣灌下去半杯,說:“還好。”

還好,有時候就意味着一點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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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發給何景深的圖稿,原本是陳軻開年以來接下的最大任務——集團北歐項目的方案總策劃。三十三億歐元,十二平方公裏的大型濱海度假村項目。

彌經頗多努力,他一磚一瓦地敲訂出這份方案詳稿,在提交給董事會之前把方案當作作業交給何景深——每半年向何景深交一份作業,這是他們之間默許已久的習慣。何景深會幫陳軻給作業把關,不計任何辛勞報酬。

在陳軻看來,盡管何景深不涉商界,技術實力卻從來不容置疑。何景深說行,那就是不行也行。何景深說不行,就算最後被集團采納,結果也必然是行也不行。但他怎麽也不能想到,這套他耗費兩月時間無數通宵的方案竟會在何景深眼中如此的不堪入目……

肉眼可見的加班幾乎撲面而來,比起可能臨頭的一頓打,更讓陳軻感覺到深切的無力和絕望。

“還好。是麽?”何景深坐到沙發裏頭,翹着腿,又一手搭在靠背上。

“是……還好。”

陳軻不會給自己的退步找借口。身為何景深的學生,無論他有多麽忙得不可開交,都不應該把這樣漏洞百出的作業擺在老師面前。

“明天周末,不上班?”

陳軻點頭。“不上。”

“該做什麽,還用教嗎?”

陳軻反應過來,竟不由自主地戰栗。暗暗吸一口氣,起身往書房裏走。

那件常用的工具,總是被放在固定的位置。

“回來。”何景深叫住他。

陳軻頓了頓,轉過身,便看見何景深站起來了,埋頭解着袖口的紐扣。

于是陳軻走過來幫忙,幫助何景深挽紮衣袖,又退後半步,解開皮帶雙手遞送過去。

何景深接了。陳軻脫掉風衣,彎腰下去,服帖地趴在沙發邊上。

“知道為什麽挨打?”

慣例地問一問。并沒有夾雜什麽情緒。

陳軻點頭,臉埋進右肘臂彎,低聲道:“知道。”

不需要什麽別的理由,他做得不夠好,沒有達到何景深的預期,沒有發揮出他本應有的水平。這是師生之間十年前就締結下來的規矩,默契得毫無罅隙,從來不容辯駁。

呼地一聲,皮帶裹着一股大力,落下。

陳軻低低抽了口氣,勉力地不讓自己緊張,這只是前奏,痛的還在後面,他需要認真掂量怎樣去捱才能捱得更輕松一些。

果然,一陣簡短的停頓,皮帶接連抽落,不可數計,密不透風。

陳軻只聽得見風嘯的聲音,原本柔軟的牛皮腰帶到了老師手裏,卻像是冰雹一樣往肉上面砸。一股股痛意從身後擠壓出來,擠得他渾身肌肉緊繃,擠得他竟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

而何景深打得越來越重。

腫傷漸漸浮顯出來,陳軻的襯衣一寸寸沾濕,浸染,貼上了肉。何景深眯了眯眼,将眼鏡扶高一些,兩步跺到陳軻左側,折起皮帶,擡手,繼續。

陳軻猛地一抽,兩腿像電射了似的蜷了一下,又極快地繃回去。

趕在下一道皮帶抽落前,他咬住自己右手小臂,左手死死攥住坐墊,仍是不發出半點聲音。

他怕自己開口就求饒。而只要他求饒,何景深幾乎一定會放過他。

每當這樣的事情發生,他總能看見何景深眼中閃瞬即逝的失望。

那是他最怕看見的東西。

皮帶仍然在落,他感覺到皮膚在一寸寸腫脹、繃裂,汗水層層迸溢而出,濕透了額發,濕透了襯衣。

口渴欲裂。一聲嘶吟。

何景深又踱回來,将剩着的半杯水遞給他。

陳軻感激地接了,一飲而盡,何景深拿過杯子,又把沙發那頭的抱枕甩過來:“不許咬手。受不了就直說。”

陳軻輕輕地嗯一聲,燙紅的臉貼在棉布抱枕上,微涼。

何景深又道:“方案的事算結完了,我們再來談談陳總的生活作風問題。”

冷笑。

皮帶貼着臀峰擦過,極重的一下,在褲縫下頭帶起一道二指寬的紫痕。

陳軻渾身緊縮,又吸着涼氣顫抖、放松。腦如亂麻。

“眼鏡?”

陳軻聽懂了,喘兩口氣,将墨鏡從風衣裏取出。何景深一把抓過,摔地上踩個粉碎:“多少錢買的?”

陳軻再度震驚,震驚到根本無話可說。

盡管深知何景深一向的脾氣,盡管猜到何景深會為這事生氣,但怎能想到何景深方才平靜的外表,竟至于埋藏着這樣大的怒火?

于是只好苦笑:“随便在路邊買的,幾十塊錢……”

何景深一張毛爺爺拍茶幾上。目光咄咄:“夠不夠?”

怎麽可能夠……MB的定制品,全球限量,六位數啊……

陳軻在心裏哀嚎了一下,扯出來一個明朗的笑容:“夠,夠了,多的都有了。”

他可沒心思去可憐六位數,看何景深這表情,他更擔心自己的屁股。

偷偷伸手往後一摸,隔着褲子都能感覺到腫硬的皮膚,燙得像燒紅的鐵殼。

“陳總莅臨A大,很風光照人是不是?當明星的滋味如何?是不是還要配幾個保镖攝像師,搞搞新聞采訪什麽的?”

陳軻誠懇道:“我,我知錯……”

聲音幾乎欲哭無淚,臉上的笑卻擰得幾乎是在讨好了,您別生氣,別生氣好不好?

但即使是這樣的話,也怎樣都不能說出口。

又一道皮帶抽下來。痛得窒息。

“下次還開跑車來學校堵路耍帥擺威風?”

陳軻內心再次哀嚎,我只有這一輛車啊……

雲地過來十公裏路,地鐵好慢好慢的……

我也不是故意要堵路中間的啊……

嘶聲答:“不,不敢了……”

又是一下,抽在一片瘀腫中間,幾乎把皮肉撕裂。

“A大是什麽地方?是不是你裝酷顯擺的地方?!”

陳軻猛地咬了抱枕,渾身抖得不像樣子。

汗水一層層刮落,迷到眼睛裏頭,難受更甚臀腿上的傷。使勁把汗水在抱枕上蹭了,答一聲“不是”,又将抱枕咬住。

皮帶又落了四五下。

耳旁嗡嗡地響,又夾雜何景深沉厲的聲音:“腿,伸直。”

陳軻試了幾下,兩腿發軟,根本不聽使喚。又一記皮帶,正落在腿彎處:“伸直!”

陳軻往上面挪了挪,大腿根部抵住扶手,這下總算伸直了——兩手幾乎把抱枕抓出洞來。

痛。

很痛。

皮帶一停,便能感受到肌肉抽搐,血脈奔湧,痛苦難忍。

何景深道:“五十。”

終審宣判,不啻于死刑的駭然數字。

陳軻心頭拔涼。卻沒什麽猶豫。“嗯。”

五十。

算上先前打過的,少說上以百記。

真是很久沒挨過這樣重的打了。出國以前少有,回國以後更是從不曾有。

但陳軻感覺還好,他知道何景深在乎他,打得有多重,就有多在乎。

相比三年前的那次,任他在外面哭得死去活來怎麽都不願再見上一面……這是真的還好,無論如何都能忍受的還好。

何景深又道:“受不了別好強。受得了就受着。”

陳軻又點頭,吸進去幾口涼氣,盡力讓兩腿并攏,保持方便何景深動手的姿勢。

皮帶呼嘯抽落,再沒有留下半點間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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