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不知道,不知道,陳軻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了。鋪天蓋地,天旋地轉,渾身上下就剩一個痛字。

痛不可忍,忍無可忍,卻又不得不忍。

哪怕死在這裏,他也不得不忍。

直到皮帶停下,很久,很久,陳軻整個癱在沙發上,不能動彈哪怕一分一寸。

但他偏偏還不能不動,他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漸漸地他有了喘息,又漸漸有了嘶吟的聲音,他從沙發上爬起來,一點一點挪動虛弱的身軀,顫抖着挪到地上,退開兩步之遠,跪着。

挨完打,然後跪省,這也是規矩。

他和何景深之間默守了十年,當中曾經斷裂,如今又被全然完好地續上的規矩。

皮帶掃過的地方已是青紫一片,淤腫參差不呈規則。嚴重的地方少說腫開一兩指高,任何輕微的觸碰牽扯都足以引發澆心的烈痛。

但這并不會影響他罰跪,也不會影響到何景深罰他的态度——皮帶扔到他面前,何景深坐回沙發,喝下一大杯陳軻泡上的茶,拿起PAD繼續翻弄。

夜一寸寸深了。江岸長而悠遠的汽笛、濱江路霓虹燈交錯散亂的燈火,漸漸消退、隐沒。

PAD屏幕徹亮的光,映得何景深白而安靜。

陳軻往前撲了一下,扶着膝蓋跪起來。

又撲了一下,撲在地上虛喘,極艱難地又跪起來。

何景深道:“跪不住就起來,自己去拿藥。”

陳軻搖頭,扯了扯因為掙動松亂的衣角,還有有一些垮下去了的褲子,繼續勉強地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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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仿佛就好了一些,隐隐地又一些委屈浮現出來。

是真的委屈。仿佛什麽軟弱的地方被牽動,真的很委屈。

但也就是笑笑。他有資格和何景深談委屈?

這十年何景深為他付出了多少,這十年他給何景深帶來了什麽?

當何景深為他身敗名裂飽受非議、幾乎一夜間一無所有的時候,他又到底都在做什麽?

他在酒吧裏紙醉金迷,他在北美的土地上呼吸自由的空氣,他以為離開國內就可以天高海闊——他拉黑老師的通信方式,斬斷和國內的一切聯系,以為這樣就可以忘記自己犯下的罪和錯,徹底重獲新生,與前塵往事再無瓜葛。

如果不是何景深,他已經醉死在特倫頓肮髒的街頭,如果不是何景深,他根本不可能學成歸國,如果不是何景深,當年十五歲的他就應該一直學着他從未喜歡過的C語言java,踏上一條和夢想截然兩端的道路。

他有資格和何景深談委屈?!

電話響了。陳軻的電話。

何景深把手機遞過來,陳軻雙手接住,看一眼來電顯示,又是公司辦公室的電話。

這次他選擇接,劃開鎖扣貼近耳朵:“說。”

電話裏說了一陣。

陳軻蹙眉,道:“不用了,都先回去。造價的問題暫時不管,等技經部出初審,估算高了兩個方案一起調整。所有人周末待命,等通知。”

俯身把電話扣地上,又跪得筆直。

何景深放下PAD,起身,到電視櫃下頭翻出藥盒,轉身到廚房燒一盆熱水,端茶幾上擱着:“行了。夠了。過來。”

陳軻想着什麽事,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何景深是要放過他了——試着擡腿,剛消下去的冷汗又冒出來,于是往前跪行兩步,爬上沙發。

何景深在盒子裏找藥,雲南白藥,膠囊和噴劑。遞兩粒膠囊給陳軻。

陳軻接了藥,含在嘴裏,和着半杯水吞了。何景深放下水杯,讓陳軻自己把衣裳解了,擰幹熱布擦拭傷處,又取出噴劑噴在腫傷位置。

一股清涼,藥香四散,陳軻将臉埋得很低,低聲道:“謝謝老師……”

噴完藥,收起藥盒,何景深随手關掉電視,拖來一條小凳坐在旁邊,劃開PAD屏鎖,“晚上我睡沙發,床給你。”

陳軻道:“不,老師……我一會就走。”

何景深擡頭:“怎麽?還有事?”

陳軻:“嗯。”

“明天真不上班?”何景深又問。

陳軻沒答,只輕輕唔上一聲。

又默了一會。

何景深道:“我開車,送你回去。”

陳軻微微愣了一下。

抿着唇,感激的笑,“嗯。”

半小時的車程,何景深開着他的日系小車,陳軻蜷在後座,極其促狹地側躺着,玩手機。

跳一跳。

九百九十七,一千零二十七。一個P字綠底标牌出現在屏幕中央。

紅燈,剎車,小黑人往前一飚,挂了。

歷史最高分!

打開好友排名列表,擡頭最高,劉雨濤,一千四百三十八。

陳軻噎了口唾沫。啧。

戳右上角關閉程序,消息欄一粒紅點,您已添加雨濤為好友,你們現在可以開始(并不會)愉快的對話啦!

NBA球星投籃的頭像。旁邊一大框綠底黑字:陳總您好,我是何老師新收的研究生……

陳軻蹙眉,左上返回,删除消息。

刷新朋友圈,師妹徐子荷發了條新動态。

內容是兩張晚餐的靓照,柔光處理過的披薩和湯,另有配字:“老師家的晚餐。你們肯定猜不到我遇見了誰!天啊真是太突然了,簡直就像做夢!!”

陳軻笑,點贊,回複:是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早點休息,晚安。

手機秒震,新消息提示,有人給您剛才的回複點贊。何老師。

陳軻擡頭,後視鏡裏何景深放下手機,托着細框眼鏡看他,略略一點溫和的笑意。“才吃了頓飯就喜歡上了?”

陳軻道:“好不容易有個師妹……多關心關心是應該的。”

綠燈亮起,何景深松開剎車,踩油門前行:“李成同那種風流成性的家夥,竟然沒給你多找幾個師妹?”

李成同,華裔建築學家,何景深在P大讀書時的師兄,陳軻的碩博導師。

陳軻咕哝了一聲,解釋:“那不一樣。”

P大師門裏那些事,怎麽會有何景深這兒貼切呢。

他都壓根沒叫過李成同一聲老師,打見面起就一直叫老板,Mr.LI,BOSS LI。實驗室像是辦公室,同門之間處得像同事,勾心鬥角背地插刀簡直司空見慣。

如果不是當年出了那岔事,他肯定寧願留在國內,留在何景深身邊讀到博士畢業。什麽藤校,不存在的。

大抵知道他在想什麽,何景深淡淡提點:“把握好分寸。”

陳軻嗯了一聲,“老師放心”。

話題就此揭過。

煙瘾犯了,陳軻習慣地摸向衣兜。

揉癟的煙盒,旁邊是一折薄而硬的紙,何景深硬塞的一百大洋。賠那副墨鏡的錢。

碰到錢的瞬間,陳軻低低抽了口氣,擡起頭想對何景深說點什麽。

何景深在開車,車內昏暗,只聽見道路兩畔車輛疾馳,以及日系車發動機低微的響動。

陳軻咽了口唾沫,又慢慢地蜷縮回去,打開跳一跳。

二,六,十二……

七百七十八,七百八十六……

車又停了。前面便是雲地華庭——A市著名的城中別墅小區——的正門。

兩畔路燈細瘦,照映出庭院林木葳蕤,路被升降門擋着,何景深放下車窗,年輕保安上前詢問:“訪客?”

陳軻撐起身子,将衣兜裏的卡片遞到前面:“老師,給他看這個。”

何景深将卡片轉給保安。

片刻,保安雙手将卡片遞回來,門扉敞開,引路的燈光延伸到庭院深處:“陳先生的住所在最裏面,零零五號,過三個路口左拐。請。”

車輛前行,小區道旁的燈依序亮起,當車輛駛過,又逐一緩緩熄滅。

沿着标線駛入五十五號區域,看清院牆門柱上挂着的夜光标牌,“No.005,KE.CHEN”,剛想開口問陳軻車停哪兒,二層小樓瞬時燈火通明,側門徐徐開啓,庭院明亮開闊,通向負一層車庫的道路暢通無礙。

停車入庫,何景深鎖車,攙着陳軻上樓。

早在兩月前,陳軻喬遷新居的時候,何景深便曾造訪過這座造詣深究的建築。

複式錯層,全鋼結構,仿造流水別墅的設計模式,梁柱以型鋼替代,外圍石壁全部換以玻璃幕牆。幽藍的玻璃配合庭院中高矮植木,色調諧統一,線條簡明相容,望之渾然天成。

A市冬季多雨,四季常霧,故而又稱雨城。所以陳軻給別墅暫定了個名字叫雨城別墅。別墅內設置有定制的智能家居系統,每到一處路口,門扉自動開合,燈光由暗轉亮,窗簾自動收攏,一應設備依據設置啓動或繼續待機。室內二十四小時恒溫恒濕,中空玻璃隔阻絕一切外界幹擾,音響系統根據天氣環境循環适合氛圍的白噪音,雨聲水聲,鳥啼蟲鳴,低淺隐約,不着痕跡。

何景深每每走進這裏,都忍不住在心中深深感慨,感慨現代智能建築的發展,也感慨陳軻在自己小窩上體現的非凡智慧和創造力。

當然,在知道這所別墅喜人的造價(¥66666666,不含土地費用)過後,他徹底摒棄了也給自己設計一個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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