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一層客廳,花木環繞,室內擺設考究而精致。

陳軻獨居,家中別無旁人,也沒有請常駐的管家。走進前廳正門,陳軻謝絕何景深的攙扶,轉身去給老師泡茶。

一瘸一瘸地瘸進了廚房,又一瘸一瘸地拐出來,頂級雨前龍井,專給他老師備着。

何景深陷到寬大的皮質沙發裏,端起熱氣缭繞的茶杯,道:“去忙你的,我坐一會就走,不用陪。”

陳軻卻又進了廚房。

過不一會,捧着杯濃烈的咖啡出來,瘸着腿走向樓梯。

何景深在那頭看着他,上身前傾,手撐在腿上。直到陳軻将要踏上梯步,忽然蹙眉:“大晚上喝咖啡?”

陳軻愣住。

何景深呷一口茶,道:“你這什麽生活習慣?”

陳軻猶豫了一下,轉身進廚房,把咖啡倒掉,飲水機裏取一杯礦泉水,叮叮當當加上一大摞冰塊。

走這許多步,傷口痛得難受,實在難受。衣兜裏摸出煙盒,搖上一搖,最後一根,挑手裏點着,深深吸上一口。

煙燒到一半,掐了,煙頭随手扔進水槽,端着水杯出來,瞧見何景深在沙發裏玩手機。

匆匆邁步上了樓。

書房,牆面與家具都是白色。一側滿牆及頂的書櫃,一側懸挂數不盡數的畫作。素描,效果圖,方案圖樣,油畫攝影。

當中的書桌上,一臺式電腦,一臺mbook。mbook下載文件,臺式電腦打開圖稿,win10窗格下方顯示一長排藍色箭頭軟件圖标。

陳軻站在書桌邊,左手撐着桌子,喝一口冰水,目不轉睛盯着闊大的臺式機屏幕。時不時滑動鼠标,敲擊鍵盤,在一叢藍綠線條中添加紅色引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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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萬物靜止。

二號方案總規劃圖,占地面積12000000平米,1:1000。

陳軻的目光凝聚在圖樣當中,兩條白色細實線蜿蜒盤伸,聯通整個圖樣肉眼可見區域。

縮小圖樣,切換圖頁,設計說明淡黃宋體小字密匝匝地一大屏。

雲地設計部幾乎不外包制圖任務,整個設計規劃過程都由集團一手操持——這與國內同行的作風大相殊離,但也正巧構成他願意入主雲地的理由。而這份作品這是他的副手,設計總監鄧拓海團隊交上來的方案。将作為二號備選方案和另兩個方案一起提交董事會讨論裁決。

哪裏有毛病?感覺哪裏都有毛病。

怎麽改?感覺哪裏都需要改。

要不重畫得了——可得,總圖一改全體作廢,一套圖足足三百多頁,精谙如他也少說得帶一票人畫上三五兩月,說讓人重畫就重畫?

陳軻又喝一口水,修長的眉擰到一塊。

圖紙棘手,傷也疼得熬人,轉身把電腦椅拖過來,上半身擱在椅背上,盯着屏幕發呆。

困意席卷如潮,腦子重得鉛球似地要往下沉,驀地又站起來,書桌抽屜裏摸出一包MARLBORO,點一根,抽了,又點一根。

煙霧缭繞,書房的換氣系統自主啓動,似能感覺一股微弱的力量在屋內徐徐奔流。

第二支煙抽完,陳軻又在椅背上趴了片刻。合上眼簾,想象自己站在北美西海岸眺望遠方,看潮起潮落雲浪滾滾,看霞光日出一線海天。

腳步聲。極輕。

陳軻猛地一推椅子,差點就地打個踉跄,轉頭便看見何景深站在旁邊,眼鏡反射屏幕的光亮,看不清神情。

何景深說,“還沒睡。”

沒什麽特別的語氣。

陳軻搖頭,下下個周一,董事會,必須把方案提上去裁決。還有十天,所剩無幾。

周末即使有空,也得用來修整自己錯漏百出的方案。他必須在今晚解決二號方案的所有問題——重畫已經不可能,到底是咬着牙改還是索性作廢替換成備選方案;如果要改,到底該怎麽改,改哪裏。必須作出決定。

何景深又說:“兩點了。”

他已經在沙發上盹了一覺,醒來看見半杯涼透的茶水,四周極不熟悉的光景,才想起這是在陳軻家。

本打算直接離開,走出大門發現二樓還亮着燈,于是上來看看。

陳軻猛地就站直了,也不知哪找來的精神:“老,老師。卧房出門右拐,有多的房間,我送您過去……”

何景深擺手,“去歇着,我幫你看看這個。”

陳軻嘶了一聲,“不行,這……”

何景深偏過臉,鏡片反光消失,眼畔彎着點淺笑,“怎麽,信不過我的水平?”

陳軻趕忙道:“不,這是公司送來的審稿,不是我畫的。”自己的作品可以當作業給老師改,別人的怎麽行呢。老師又不肯收他的錢,總不能把老師當免費勞工吧?

何景深淡淡道:“沒事。多看一些方案,總可以增廣見識。”

随手拖過椅子坐下,拿起鼠标拾點起來。

陳軻猶豫。

過不一會,轉身離開。

過不一會,他又回來了,捧着杯熱茶放上書桌。盯一眼屏幕,方案總圖的一角,鼠标懸停在空白處,似乎并沒有發生什麽變化。

何景深左手托腮,目光幽幽地飄轉過來,落到白瓷茶杯上。

陳軻站着。

何景深道,“皮癢就直說。”

一水兒電流劃遍全身,陳軻趕忙退後兩步,極度麻利地溜了。

睡前,陳軻習慣看一眼秘書發來的記事簿。

長長幾頁日程安排,當中幾串标紅的字符:四月9日方案會審,10日接洽施工部運營部,11日部門聯合會讨方案,16日集團董事會議,20日雲地國際立項會議,21日部門例會,25-27日A大公開課……

五月30日IWTO……

傷口疼,事情多,心亂如麻,可以預見并不能睡好覺。床頭櫃裏掏一粒安眠藥,佐匹克隆膠囊,合着水吞了,手機設好鬧鐘,七點三十分整。

一夜無夢。

清晨,七點分針剛冒個頭,一長串未接來電震得手機嗚嗚直響。

陳軻挂掉電話,裹着睡衣進浴室沖涼,擦幹頭發換上衣褲頂着毛巾跌跌撞撞往樓下沖。

“技經部初審出結果了。通知策劃部設計部,會審提前,對,就今天。九點半……不,九點,116樓我辦公室,部門經理以上先過來碰頭。十點準時大會議室開會,三個部門全體,不準缺席。打個電話給鄧拓海……”

語聲戛然停止。

秘書王筱在那頭說話,聲音溫甜:“喂,喂?陳總?”

一樓竟亮着燈,廚房裏傳出油煙機的嗡鳴。陳軻在樓梯口站了幾秒,深吸口氣,又對電話裏道:“打電話給鄧拓海,讓他準備主持會審。”

扣掉電話,瘸着步子下樓,繞一個大彎進廚房,正看見何景深系着圍裙,站在竈臺邊煎培根。

“醒了。”何景深道,沒有回頭。

陳軻難免詫異:“老師……”

何景深放下烤肉夾,從烤箱裏取出一盤新烤的吐司,又從冰箱取兩只雞蛋敲在碗裏,架子上取下電動打蛋器。一面做事一面說話:“二號方案給你優化好了,按照批注改圖就行。需要改的地方有點多,有些部分必須重新做規劃。還好不是你出的圖,不然我又得費勁揍人了。”

竟是一股暖意,無比熨貼地流入心扉。想說點什麽感謝的話,卻覺着都太輕了,壓根出不了口。

陳軻歉疚地笑,又似想起什麽,問:“老師昨晚上通宵了?”

“沒有。剛在沙發上睡過,我今天沒事,随時可以休息。”

稍稍緩了口氣,陳軻抓着毛巾又擦了擦頭發。

佐匹克隆終于徹底失效。此時他大腦無比清醒,身體卻是一個豁大的空洞。疲軟不堪。

站了一陣,強打着精神,說:“老師。我一會要開會,我先……”

何景深道:“先吃早飯,我送你去公司。”沒什麽意外的,顯然是聽見了陳軻的電話。

陳軻放下毛巾,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又兩分鐘過去,何景深給吐司刷上蛋液,裹了芝士和培根,一條條放進煎鍋裏炸:“昨晚上你好像有點發燒,我看你睡着,就沒叫醒你。這會好點沒?”

陳軻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聽何景深道:“去量一□□溫。待會下來吃飯。你喝咖啡?”

陳軻唔了一聲,“嗯,咖啡。”

轉身慢慢地上了樓,卧房裏有常備藥箱,電子體溫計,咬嘴裏含着,又取出瓶白藥噴劑,脫了褲子給傷處噴上。

疼痛還好,并不是十分難熬,就是看着吓人罷了。

取出溫度計,三十六點八,也還好。

陳軻輕輕籲了口氣,收起藥箱,扔下毛巾,又到浴室裏吹幹頭發。踩着拖鞋下樓,何景深已經在餐廳等他。

培根芝士卷,煎得微微發焦的意大利香腸,五色考伯沙拉,配上兩杯現磨的咖啡。陳軻走到餐桌邊,竟不忍懷念地笑起來:“好久沒吃到老師親手做的早餐了。”

真是好久好久了,少說得有三四年了吧?

回國以後工作一直挺忙,平常都是老師打電話過來關心他,除非逢年過節,他極少主動地去叨擾老師的生活。

何景深喝着咖啡,想到那些埋在記憶裏的事,唇角卻只淺淺一彎:“瞧你這房子空得像鬼屋,冰箱裏倒是什麽都有。平時自己做飯?”

陳軻搖頭,拖出一張餐椅,左腿搭在椅子上,埋頭捧起咖啡,無比熟悉的低糖摩卡:“放假的時候有廚師過來,平時在公司随便吃點。”

“在公司都吃什麽?”

“總部有食堂,米其林三星廚師掌勺,有機會帶老師去嘗嘗。”

“你這日子過得不錯。比窮教書的滋潤多了。”

陳軻笑:“老師要是喜歡,天天來吃都可以。家裏請的也是米其林廚師……不如我讓廚師去老師家,天天給老師做飯?”

何景深也笑:“這麽重的禮,我是不是得回報點什麽……要不天天給你改方案?改一次方案揍你一頓?嗯,也不是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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