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

抵達學校,10點13分。

壯闊的大門橫亘百米,寬整的車道筆直延伸,道畔草坪開闊,齊整的銀杏煥發新葉,一叢叢新綠油然醉人。

開車入校,直奔第一教學樓停車場,距離大門不過三四百米車程。

正值課間,一教樓下人煙熙攘,交談聲,車鈴聲,年輕的學子成群結隊,幾乎把車行道占得水洩不通。

一隊學生橫穿馬路,陳軻猛踩剎車,底盤一抖,發動機發出一聲哀鳴,一團白煙從A柱前方噴湧而出。

熄火了。

開門下車,踢兩腳前杠葉子板,上車踩離合擰鑰匙跺腳,破車一瞬間比泰山還穩。

陳軻又下了車,站一旁掏手機打電話。

無人接聽。

無人接聽。

白煙越發洶湧壯烈,隐隐有破倉而出的趨勢,行人紛紛回頭矚目——這次真沒人看陳軻了,指指點點都在讨論陳軻的車。

“噫這啥玩意?這年頭還有這種車?”

“哇靠這車,爆炸了怎麽辦,大夥快跑!”

“扯犢子吧你,美國大片看多了,你說爆炸就爆炸。”

話音剛落,車前蓋裏嘭地一聲。

氣缸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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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點二十。一個小時以後。

A大第一教學樓,三樓北側廁所,男,進門右手第二單間,馬桶。

陳軻剛點了煙,手機震動,摸出來一看,王筱。

啧。

劃開鎖扣接聽。

王筱的聲音略帶焦急:“不好意思陳總我剛才在做計劃沒看手機……”

陳軻:“沒事了。”

燃機起火,陳軻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棄車跑路。打119叫消防,上上下下忙活大半天,終于把後事給處理妥當。

處理完後事就趕着來蹲坑。植物神經功能紊亂,一着急就容易拉肚子,老毛病。

“那陳總還需要王筱……”

不等王筱說完,陳軻扣了電話。順道瞄一眼屏幕上的時間。

唉。

蹲坑寂寞,陳軻悠悠地四下打望。

鋁合金扣板吊頂,純白色三合板門,門背後塗滿各色水筆題字:四六級包過131xxxxxxxx;長期招收兼職月入過萬多勞多得158xxxxxxxx;□□xxxxxx;小雅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麽愛你……

多少年了,人世間物随人非,只有這廁所門後的光景真是一點變化都不曾有。

咚咚一陣腳步,砸門聲,掀桶蓋解皮帶,隔壁單間響起嘩啦水流。

過不幾秒,又傳來說話聲音。有那麽點耳熟。

“嘿,鐵哥,最近忙啥。”

“我啊,我還好咯。這陣在忙着換導師,這破學校,研究生換個導師麻煩得要死,比換女朋友還麻煩。填表填得手發酸,還他奶奶要排隊,賊鳥憋屈。”

陳軻豎起耳朵。半截香煙在指間燒着。

“你不懂。唉,我也是進了學校才知道,這回攤上個什麽破老板。手頭上什麽課題項目都沒有,整天就讓你跟着他畫圖畫圖,畫完素描畫線稿,畫完線稿畫剖面,也不知道瞎畫個啥——這年頭都電腦制圖誰還天天拿支筆在那畫,他奶奶老子高中就畫夠了本科五年都沒拿筆畫過讀個研又他奶奶畫上了。嘿,我算是看出來了,就一挂着個副教名頭混吃等死的廢材。”

陳軻蹙眉,仰起脖子吸了口氣。

靜不過兩秒,隔壁又開始說話,聲音愈漸粗犷震撼:“副教算個鳥球,三十六的副教授遍地都是。給你說,我上周才知道這貨為啥是第一次帶研究生。你猜是為啥?這貨以前出過學術事故!還他奶奶在國際建築學會的雜志上出的事!丢臉都丢到國外去了,被世界範圍拉黑,這種人不早點踢出去,就A大還敢把他留着,還敢放他出來教學生,呵呵!”

腸胃一陣痙攣,陳軻咬了咬牙,敲隔斷,嘶聲:“哥們,有紙沒有?”

又靜了一陣,隔斷下的縫隙塞來一包衛生紙。

話音再次響起:“你說陳軻?誰知道他和陳軻什麽關系。我看他就想辦法攀了個親戚,故意請過來撐場面。你以為陳軻就是什麽好東西?搞房地産的幾個不是奸商?老子加微信發消息,到現在回都沒回,倒是和徐子荷勾搭得帶勁。呵呵。”

煙頭落地,陳軻攥着手裏的紙,對着半空嘶吼:“你打電話聲音能不能小點?!”

“關你P事!”四個字淩空抛過來。

腸子眉毛都擰作了一團,陳軻渾身發抖冷汗長飚,褲兜裏又摸支煙出來點着,吸了一口又一口。

煙雲越過隔斷,飄散到隔壁單間上空,只聽人在那頭罵咧:“卧嘈你這人有沒有素質,泥瑪上廁所還抽煙?!”

陳軻抹去額角的汗,冷笑:“總比只會放屁的好。”

“嘿你這貨,有種出坑別走!”

馬桶沖水聲幾乎同時響起,陳軻丢下煙卷起身拎褲帶踢開廁門跨出隔間。

正對上劉雨濤錯愕到驚恐的臉。

“真巧,學弟。還記得我是誰?”

上前,伸手,保持微笑。

“雲地集團,執行副總裁,陳軻。你好。”

十一點40。

走出一教三樓的廁所,陳軻扯了扯衣角的褶子,倚在欄杆邊上,抽完最後半支煙。

沒到下課的時候,教學樓中庭回響着空闊的聲音。陽光從玻璃頂棚照落,離散成一束束筆直的光,裝點在每一扇玻窗上頭。

垃圾桶上戳滅煙頭,陳軻徑走往教室。

A1301教室,大門虛掩,他在門外駐足。

是何景深的聲音。明朗而柔和。正講到奧賽博物館的修複史,百年光陰與時代的延續,建築與藝術的完美融合。

心底撲上來一卷熱浪,手擡到半空又收回來。

陳軻掏出手機打開微信,給徐子荷發去一條消息。

“中午十二點半,一教學樓西竹林小亭,有事想和你談談。”

消息發送,鎖閉屏幕,側臉貼上冰涼的瓷磚。聽那道聲音回響耳畔,仿佛歲月在這裏永恒凝固。

趕在下課鈴響之前,起身站立,收拾形容,匆匆離去。

四月的正午,陽光不燥不怒,徐徐涼風吹過林間,正是一年中踏青游玩、折葉賞花,最最令人惬意的時節。

一教學樓旁的竹林,對側便是四百米風雨操場。林子裏有間小亭,四通八達,雖幽靜卻不偏僻,一向是個等人的好地方。

徐子荷匆匆從A教方向跑來,素白長裙在風中招展。

看見陳軻,她遠遠地停下,喘兩口氣:“學長!”

陳軻回頭,走上兩步,禮貌地笑:“來了。”

徐子荷急急地跑過來,與陳軻保持小一米的距離,抱着裝滿書冊紙筆的帆布袋子:“不好意思學長,劉雨濤出了點事,我去幫忙處理了一下……學長找我有什麽事嗎?”

陳軻只微微地笑,看着她。

徐子荷騰地臉紅,偷偷瞄一眼路邊,竹林小路間行人穿梭,交談聲打鬧聲清晰可辨。沒人發現她在和誰說話吧?

“學長,我們……”

“劉雨濤怎麽了?”陳軻問。明知故問。

徐子荷道:“他剛在廁所被人打了。還不知道打人的是誰,他自己也不肯說,啞巴了似的。唉……”

那個劉雨濤,明明被打得鼻青臉腫,看上去卻高興得不得了,活像中了五百萬彩票。

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徐子荷答着話,靈秀的眼裏難免閃着點困惑。

陳軻又問:“嚴重嗎?”

“校醫說都是軟組織挫傷,其他都沒什麽。就眼眶邊被打了一拳重的,右眼充血,不知道會不會對視力造成影響。”

陳軻笑,“那沒事,過幾天會好。吃飯沒有?”

徐子荷臉更紅了。“沒,我不餓。”

兩人往操場方向走,隔着半步距離。徐子荷抱着他的袋子,陳軻兩手插褲兜裏。

“學長今天不上班嗎?怎麽想起來學校啊?”

“剛結完一個項目,暫時有空。想來聽老師上節課,遇到點事,沒聽成。”

“學長不是說有事,到底是什麽事?”

兩人正走到竹林邊,廣闊的柏油主道近在眼前,露天操場空寂一片。

數不盡的過去,道不明的悲傷,在這一刻交淩錯亂。陳軻停下腳步,擡眸便看見一洗狂放無垠的蒼穹。他竟忍不住笑起來,諷刺的,可悲的,笑得出聲,又極快地斂去。對徐子荷道:“也沒什麽,想和你聊聊關于老師的事。”

徐子荷愣住。

陳軻轉身:“看來你也知道了?”

知道老師背負的過去,知道老師身後的污名?

徐子荷埋臉,輕咬下唇,點頭。

陳軻又問:“你也在申請換導師?”

徐子荷沒答。過了一陣才說:“沒有。”

這倒是有點意外。

“為什麽?”陳軻好奇地問。

“何老師是個好老師。”徐子荷嘗試着回答——也嘗試說服她自己:“這段時間帶我們做本科畢設……感覺他雖然沒有課題項目,但是學術水平很高,也很願意花時間教我們,跟着他能學到很多東西。”

陳軻笑,發自內心溫柔的笑。竟小兩分鐘沒急着說話。直到一條廣道岔路,才說:“往這邊走。”

沿着人行道繼續前行。

四周漸漸清靜。林蔭長道幾無人跡。

“當年那場學術事故,是老師涉嫌抄襲JK.h的一副名作構圖。作品發表在國際建築學會的一本期刊上,季刊,2011年春季版。但是。”

腳步頓了一下,陳軻微含苦笑,說:“那副作品的作者不是老師。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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