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徐子荷停步,訝然地看過來:“啊?”
陳軻勾了勾嘴角,眼底一點單薄的笑意:“沒想到,是麽?”
徐子荷遲疑,“嗯。”
又向前走,一面緩緩說道:“沒別的原因。那時候年少氣盛,想早點功成名就,又以為那種程度根本夠不上抄襲,于是就動了歪點子。我畫好作品,瞞着老師投給期刊,寫的是我自己的名字。”
“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老師在我電腦裏看到那幅圖稿,一眼就看出我抄襲構圖。知道我已經發出去,他要我立刻撤回稿件,可我打電話一問,才知道那家期刊一旦錄用就不能撤稿,連修改都不行。”
“後來期刊出版,作者署名就成了老師的名字。”
“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老師是怎麽做到的,連個翻案的機會都沒留給我。問他他也不說。”
路旁飲料店,陳軻買了杯加冰的水,又一杯草莓香芋珍珠奶茶,和徐子荷在陽傘下坐。
帆布袋被放在藤椅上,黑色封面的繪圖本露出安靜的一角。徐子荷捧着奶茶,慢慢地喝。
陳軻摸出煙盒,問:“我可以點支煙嗎?”
徐子荷點頭。“嗯,沒關系。”
人頭馬火機,咔擦一聲,煙盒與火機都扔在桌上。
袅袅一縷香煙消散。仰臉望向天空,白雲蒼狗瞬息無窮,陳軻又開始忍不住地笑。嘲弄的笑。
“期刊才發表一周,學術抄襲的風聲就傳了出來,一夜之間鬧得人盡皆知。”
“老師那時候名氣很大,A大建築系貨真價實的頂梁柱。出現這樣惡劣的事,學校反應很強烈,當即要老師辭職走人。是當時的建築系主任,一位很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特地跑去給校長說情,千辛萬苦才把老師留下來。”
“老師雖然留下,卻被免去任教資格,只能在辦公室做個閑職。現在雖然恢複任教,不能公開出版作品,不能承擔課題任務……我知道你們為什麽想換導師。可你要知道,這些都不是老師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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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時候老師還有個女友,在國外讀書,她和老師相愛了十年,異地三年,就等着回國後和老師結婚。老師一出事,那女的就和他斷了聯系,了無音訊……老師後來一直等她,所以到現在都還是單身。”
徐子荷低聲,“原來是這樣。”
又問:“學長是那時候出國的嗎?”
那時候老師得多艱辛,為什麽不留下來陪着老師。哪怕等一兩年再走也好……
你走的時候,就沒有感覺到一絲絲愧疚嗎?
陳軻哂了一下。“是。”
抖去一點煙頭的細灰,目光漫漫散離,似乎要從記憶裏搜索什麽被刻意埋藏的、不堪回首的過去。
“你看我這人,有時候看起來很體面,實際都是裝出來的。我吧,很髒,很自私。”
“老師出事,我立馬就去申請了美國的學校。P大,真申到了,還帶着個全獎。然後沒心沒肺的就走了……真是一點懷念都沒有,就怕老師回頭想起,還要來找我秋後算賬。”
“劉雨濤說我是奸商,他沒說錯,我就是個奸商。當初仰慕老師的名氣,想方設法和老師套近乎,求他幫我轉專業,又纏着老師教了我四年。素描,構圖,設計,規劃,什麽底子都是老師幫忙打下來。有朝一日老師沒用了,甩了,走了,就這樣。”
“讀研的頭兩年,我都沒有聯系過老師。也不知道他在國內過得怎麽樣。”
“可是。學長。”
徐子荷問:“你後來為什麽又回來了呢?”
放下煙頭,擱在煙灰缸裏,一絲灰煙輕弱弱地飄上來。
喝一口冰水,煙盒火機收進衣兜。陳軻又試着笑了一下,試圖讓自己顯得放松,“這段是我的黑歷史。比剛才那段還黑。你真的要聽?”
徐子荷眨眼,撇了撇唇角,說:“要。”
陳軻笑得更開了,眼角一絲淚光,擡手擦一擦。也不知是有點想哭,還是純粹笑出來的。
他說:“我去了美國,才知道同樣是學建築,國外和國內看重的東西有多大差別,才知道很多東西得從頭積累,一下子從天才變蠢材,而且我那時候多窮酸啊,啥都沒見過,擡頭一看周圍都是高富帥,你說我得多自卑?”
“才讀了一年我就讀不下去,又沾上煙酒,整天泡吧。第二年全獎就斷了,我只好出去打工,在一家免稅店,一邊工作一邊泡吧,連着三個學期都沒怎麽回過宿舍。”
徐子荷竟張大了嘴,不可思議的。
陳軻又道:“我打過群架,混過地下場,就差沒把自個給賣了。13年10月我收到學業警示,11月我繼續泡吧,泡到12月聖誕,身上的錢泡了個精光,從酒吧被踢出來。爛泥一樣的被踢出來。那天正好在下雪,特倫頓零下十幾度,我就記得最後那一幕,是街邊昏暗的燈,散落的雪,流浪的将要死去的狗。”
“醉了一場醒過來,卻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打着吊針,穿着病號服,老師就坐在我旁邊,就那麽,那麽,就那麽看着我。”
右手驀然捂住眼臉,默上小半分鐘,繼續:“我醒過來一見他,也沒說謝謝他救了我的命,就想他來管我做什麽。讓我死了不就行了,還管我做什麽……現在想想那會,真恨不得穿越回去一個耳刮子扇死自己。”
徐子荷終于說了句話。
“何老師,他一定很傷心……”
低低地垂臉,聲音很輕。
“是啊。”陳軻應了一聲,悵然而悲切,“他一定很傷心……”
又把手放下,往後坐了坐,迷蒙地搜尋着那時的記憶:病房長而空的廊道,窗外覆滿城池的雪,聖誕樹上閃爍的燈。
那一道背影,老師站在走廊邊,遙望夜色孑然的背影。那一聲輕嘆,老師面對長夜的輕嘆,穿越四載光陰,盈滿山海天地。
老師一定很傷心,可那時的他,怎麽就是看不出來呢?
“那後來呢?”徐子荷問:“老師他怪你了嗎?”
“沒有。”
陳軻答,從回想中脫離出來,“沒有。老師一點沒怪我。”
略含澀意的笑:“不僅沒怪我,還在特倫頓陪了我兩個月。”
“整個寒假他都陪着我。天天給我洗衣做飯,一邊敦促我看書,搞研究,要我把落下的功課補上。”
“一開始我還滿腦子抗拒。整天就想學這麽多又有什麽用?反正都已經要退學了。等他一走,退學令一下,我就去死——好罷,但他在那裏,我不想學也得學,就當學給他看了。沒法子。”
“但越到後來,我就越覺得他對我是多麽的好……想對他說聲謝謝,說聲對不起,可無論如何都出不了口。”
“臨走前他留給我一萬美金。我沒送他去機場,怕當着他的面哭。”
故事還在延續。
“老師走後,我在公寓躺了兩天,然後就回了學校。”
“那時我還覺得奇怪,我那導師早說要把我踢了,怎麽就一直沒趕着踢呢——我又去見了導師,導師不但沒說退學的事,還說我進步很大,明年就給我參加答辯的機會,答辯能過就讓我碩士畢業。”
陳軻長長地吸了口氣,聲音發顫。
“那感覺……就像看到了一束光,希望的曙光,五光十色的那種。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有這麽好的機會。就算要死,也得拼一把再死,總可以死得甘心一點。”
“那段時間,好像每天都有陽光照着,做什麽事都有無窮多的精力。看書,做方案,research。我可以連着一星期不睡覺,困了就在桌上趴一會,餓了就随便吃點什麽。一年的時間,硬是把所有欠下的賬都補了回來。14年9月我投了一份方案給美國國家建築學會,很幸運被錄用,還拿了個國會頒發的大獎。15年2月我跨過碩士評估直接申請博士答辯,很幸運又通過了。然後就這麽畢業了。”
一口氣說到這裏,陳軻灌下去一整杯水,冰徹心肺。
晃動杯底的冰塊,觀察離散的晶光,仿佛當年在絕望中看見那一線曙光——絢麗璀璨,燦爛而耀眼。
還差個尾聲。徐子荷靜靜看他,等他繼續說下去。
“後來授予學位的時候,我才知道老師到底都為我做了什麽……”
“老師有一支筆,藝術之翼,象征P大的光耀和榮譽。P大每十屆學生,只有一位能得到那樣的殊榮。那次老師來美國,把那支筆給了李Sr,換給我一個答辯的機會。”
“那是老師最最珍視的東西,老師看重它甚過自己的命。看見它被李Sr拿出來,給我的學位書簽字,我……”
陳軻再次捂住了臉。左手緊攥玻璃水杯,骨節分明而突兀。
“那場學位授予儀式,我就一直哭,一直都在哭。真是從沒有那樣哭過,簡直把這輩子欠下的淚都哭了個幹淨。”
極長地緩幾口氣,又将右手放下——眼角一點瑩瑩淚光,很快在風中溘然逝去。
“我是個孤兒。父親死得很早,當媽的抛下我改嫁。從小我就不知道什麽是關心什麽是疼愛……直到那會我才終于明白,原來這種感覺,居然可以美好成這樣……”
徐子荷問:“這就是,傳說中的愛?”
陳軻泯然,笑:“是。來自上帝的愛。”
徐子荷不禁莞爾:“還好知道你是直的,不然聽你這麽說,我還以為你和老師之間……”
兩個人竟都笑起來。
倏然是一陣鳥鳴悅耳,黃果樹灑下幾片黃葉。一叢少年騎着單車飛馳,笑語聲臨近又去遠。
陳軻往前挪了挪椅子,想要趁機再說點什麽,手機在褲兜裏震了一下。
一條微信,何景深發來的。
還在學校?
陳軻抿唇,眉宇微蹙,回道:嗯。
擡頭問:“你有告訴老師我在這裏?”
徐子荷愣:“沒有呀?”
陳軻眉皺得更深,手機振動,又一條微信。
五點過來一趟。
陳軻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