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客廳就這樣靜了片刻。

牆,挂畫,電視櫃旁垂懸的綠蘿。一切可見的光和影,全都安靜。

偶然有風,從桌案那頭的懸窗過來,穿過客廳又從卧房流去。帶起一絲涼意,卷動紙角,微而弱小的聲音。

直到看過一整段文字,翻頁,何景深終于開口說話。

“去準備東西。”

陳軻怔住。

何景深重複:“去準備東西。你該知道是什麽。”

語聲不含情緒,淡得像茶。

陳軻又是一怔。

擡頭卻發現何景深坐在那裏,目光輕淡淡落在紙上,壓根不曾轉過來看他。

沒什麽好辯解的,陳軻起身,走向書房。

這是一個極熟悉的過程。

推開書房的門,站定在門口。對側西牆上挂着幾幅畫作,抽象的,幻變的,自然而簡潔的——都是各類建築的印象與構思草圖。

每每來到這裏,看見這些彙聚學界先賢畢生榮譽的作品,陳軻總會站上兩秒,肅靜矚目。

兩秒過後,徑直走向書櫃爬上扶梯,從最頂層取下一只木盒,揭開。

裏頭是兩件熟悉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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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條,戒尺。藤條有好幾根,一公分直徑,尾端都纏得有紅色棉繩。

也并沒有什麽猶豫。挑一根藤條取出來——盡可能直而光整的——合上木盒放回原位,下扶梯,廚房裏放一水槽熱水,将藤條泡在水裏。

回到客廳沏一杯滾熱的茶,兩手捧着過來,放到茶幾上,一小疊文件的旁邊。

視線在文件上停了一下。A市A大2018年課題申報通知及祥要;A市城建部門關于南江地區相關公共項目方案募集公告。

“一個小時。”何景深握着中性筆,在一行紅字上做記號。

陳軻嗯了一聲。

繞開茶幾回到原位。看一眼腕表,五點二十。屈膝落跪。

再沒有動上一下。

六點二十。陳軻睜開久閉的眼睛。

擡手确認時間——只差了不過十三秒,還行——起身,略有些滞澀,扭頭走進廚房。

藤條泡得發脹,取出水面擦拭幹淨,放掉水槽裏多餘的水,回到客廳,跪下,雙手奉上。

淺淺地吸了口氣,跪得更正一些。開始一段并不知會長達多久的等待。

可以感觸到風的流動,可以想見秒針在表盤穿梭,空間一瞬被無限放大,空白的區域只剩下他和眼前注視的人。

一滴汗水順着下颌滑落,落在地上,啪嗒。

很好,那個人起來了。

何景深真是一點都不急,仿佛是要做一件尋乎其常的事情——整理文件,合上PAD,喝完杯子裏最後一口茶,這才走到陳軻面前。

伸手接過藤條。任由陳軻替自己挽紮衣袖。

陳軻埋着臉,一顆顆擰開紐扣,眉峰微微聚攏,目光認真。

“在想什麽?”何景深問。

陳軻道:“該多準備一根,或者把戒尺也拿過來……萬一又斷了,您有可以替換的東西。”

何景深笑一下,說:“不用,你知道我的習慣。”

斷了就算了。前兩次都是這樣。

陳軻點頭,扯一扯袖口确認挽紮妥當,從地上站起。

解開扣環松下衣裳,還沒來得及趴下,一記藤條已抽到身上——啪!

思維頓了一下,往前一撲栽上沙發,連連兩口冷氣,趕忙脫掉外套拉低**調整姿勢。

何景深才懶得管他好沒好,藤條在手中轉着花地落下,帶起一串密而緊湊的風聲。

這一輪沒上什麽力,畢竟藤條很考驗水平,久了不用總得有個熟悉的過程。

道理陳軻也很懂,所以緊緊地貼在沙發上,半點不敢動彈。

上的力不多,自然不會很疼——但也還是疼,皮肉像在搓板上刮了一道。冷汗浸一輪出來,微微地就有些冷。

他把抱枕抓了過來,手指揪着邊角,默不作聲。

三十來下,何景深停手,藤尖比劃在一疊筆直的細痕上——下頭還疊着層舊傷的瘀瘢——尋找合适于正式下手的位置。

問:“聽說你讓劉雨濤拿了錢,趁早退學走人?”

陳軻張嘴,答:“是。”

其實這答得也不太對。怎麽能說走呢,他明明是叫劉雨濤滾。

好罷這沒關系,能走也行。

又一記藤條,不無嚴厲的質問:“為什麽?!”

“他。”一聲顫音,陳軻伸直兩腿,勉力平整氣息,道:“他不配做您的學生。”

啪!

“他配不配是你說了算?!”

陳軻狠顫了一下:“不是。”

“給我解釋!”何景深斥道,藤條猛厲地在半空一揮,他的聲音低沉嘶啞,手因為克制而發顫。

“他……”陳軻又挪了挪,挪得更正一點,說:“您知道他對您有意見,我……”

藤條入肉,幾乎入骨的烈痛,猛地咬住嘴唇,閉聲。

聽見何景深冷笑:“他對我有意見,就輪得到你來替我清理門戶了嗎?”

幾乎是本能的回答:“不……輪不到。”

何景深許他叫一聲老師,卻從來不肯公開承認他是他的學生。名分上說他們毫無關系,又哪來資格允許他評判別人?

這是他早該想到的,至少在動手打人之前就應該想到。

不知道為什麽,就覺得心裏糾着一股酸疼,比跪了一個多小時的腿,比才落在身上的傷,都要疼。

狠咬着牙吸了口氣,又說:“對不起。”

何景深冷冷一笑:“行。下一個問題。”

足加到十分力度,一記藤條狠抽下來:“是不是覺得有錢很了不起?”

陳軻簡直要縮起來了——“不是……”

再是一記藤條下來:“是不是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

落點與方才那道疊在一起,極其精确,頃刻掀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陳軻險些痛呼出聲,繃緊肌肉苦捱了一陣,又掙紮着往上攀爬,顫着牙關嘶吟:“不,不是……”

“不是你還動手打人?!”

陳軻仍還在抽着氣,手在抱枕上一陣亂抓——半天總算是緩過勁了,眼角疼得出了淚,和着汗水一起擦掉:“對不起。”

“知道錯了?”

“知道。”

“還有沒有下次?”

“沒有!”

“有下次又怎樣?”

一連串的問題狹着令人聳容的餘威,最後的一問更如一記重錘,或許陳軻寧願挨最痛的打,或許陳軻寧願跪斷雙腿,也未必願意聽見這個問,未必願意答這句話。

但他不能不答。這是規矩。

“我……”陳軻閉眼,勉力維系鎮定:“和您斷絕關系。以後再也不出現在您面前。”

抱枕被抓得變了形,一聲痛苦嗚咽。

何景深退後半步,擡手扶一扶鏡框,藤條在空中虛揮一下,劃出一道殘影,從未聽見過的割耳的風聲。

“四十。好生受着。受不了早點開口。”

陳軻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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