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藤條,何景深用得最少的工具。
迄今十年,加起來不過四次。
但毋庸置疑,這一種工具是他用得最順手的。
沒別的原因,手感問題——細長的藤條拿在手裏,就如拿着一支繪圖的畫筆。
只有藤條,能讓何景深保證絕不失手。也只有藤條,能讓何景深保持最大的理性,确保抽下去的每一記不是出于私怨,不含半分憤恨,而只是單純的教訓。
而對陳軻,這意味着單純而劇烈的痛苦。
足以令人死去的痛苦。
只剩痛苦。
二十,二十一。
濱江路,下班高峰擁堵嚴重,喇叭聲汽笛聲湧進窗戶。
嘈雜的噪音會帶來更多的停頓,何景深移換方位,尋找更适合下手的角度,也留給陳軻喘息調整的機會。
掙紮越來越微弱,汗水像瀑布般彌洩。
三十。
何景深稍站了幾秒,點住一道突起的腫痕——他即将下手的位置:“報數。”
沒別的用意,連本能的反應都快看不見了。他需要确認陳軻是不是清醒。
陳軻說不了話——甚至都沒聽清何景深說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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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需要聽得多清楚。過上半分時間,終于勉強地恢複一些,稍稍松開抱枕,聲音從牙縫裏滲出來:“三,十……”
根本不是他的聲音,嘶啞得全變了樣子。
一記藤條不留餘力,啪!
腫傷綻裂,猩紅的血痕。
又小半分時間,“三十一……”
何景深再次換了方向。目光清點滲血的傷口,“可以了。”
陳軻點頭,又将抱枕咬住。
他使不上力,癱在沙發邊緣,不知道眼裏是淚是汗。
只能在心裏默默地數着:
三十二,三十三。
……
三十九,四十。
最後兩下,疊在靠近腿根的位置,停手。
何景深徑直地到門邊開燈,空站上一陣又走回來,俯身拾起陳軻的手機,和藤條一起放上茶幾。
看陳軻掙紮。
那就像一條弱小的魚,剛從魚塘裏撈出來,挂滿了成串的水珠兒。
掙紮,翻下沙發趴了一陣,又繼續掙紮。
而那一只攀着茶幾的手,白得已能看見骨節,森然而細瘦。
到底看不下去,何景深俯身撈他一把。
不費什麽力的。
于是陳軻就起來了,扶着茶幾跪在地上,埋臉擦一把狼狽的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還好。”
何景深緩緩松手,轉頭倒來一大杯溫水,放在陳軻面前。
差點沒撲進杯子裏頭,一大口水混着空氣灌進氣管,玻璃杯往桌上一砸。
咳。
一面咳一面扯紙巾擦水,卻被何景深搶先一步:“慢點。”
陳軻點頭,咳。
總算差不多咳完了,捧起杯子繼續喝。
喝完一杯,何景深把水杯續滿。
再喝下去半杯,三百毫升的大杯子,實在撐不下了,陳軻放下水杯,抹一把新出的汗,又對何景深笑。
很自然而感謝的。是要讓人放心的樣子。
何景深卻似并沒有看見。
目光四處游移,收起茶幾上的手機,揣一揣衣兜确認沒落下東西,一語不發,轉身離開。
電梯下樓,一天星月。
對直穿越公寓後的小路,難免逢上一二同事,何景深習常地點頭:“劉老師。”
“小何老師,吃飯沒有?”
“還沒。您吃過了?”
“哦,哦,吃過了。”
學校後門,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群。不足八層的小樓,外牆青磚曝露,電線管道四處穿插,伸出窗外的晾衣竹竿滿挂大紅大綠的衣物。臨近休業的菜場,燈光晃眼的藥店,一排小食館子,密密麻麻坐的都是學生。
進藥店一問,紗布斷貨。
何景深想也不曾想,邁步便往學校中門走——沿着環繞學校的馬路,大約一公裏距離,那邊有幾家大型的連鎖藥房。
他走得急,很急,連學生打招呼的聲音也未聽見。抵達中門出了一身薄汗,踏上藥店門口的臺階,恰好撞見建築系副主任黃奇海,矮矮胖胖的小中年。
“小何?這趕着去哪?”
何景深站了一下,謙笑:“黃主任。我買點藥。”
“哪不舒服?”
“沒。買點常用藥。”
黃奇海笑眯眯的,頭發和皮鞋锃锃發亮:“對了,小何啊,我這剛想給你打電話。”
拉着人胳膊,大約走了三五步,兩家店鋪中間,稍微背靜的地方:“中午出事那個學生,剛團總支那邊有老師打電話來問,好像是通信工程系刁秋老師的什麽……”
“我知道。”何景深截斷他的話,說:“您是問中午的事?我說敲詐勒索只是想吓吓他,畢竟是巨額支票。黃主任您理解一下,語氣太重是我不對,但絕對沒有傷害他的意思。”
語速比平時稍快——他趕着買東西回去呢。
但好像也不用太急。調整呼吸鎮定下來,恢複平常那斯文的樣兒。
“哎呀,我不是說這個。”黃奇海細細地聽完,這才诶了一聲,好像何景深說了堆廢話似的:“中午那是公事,有些學生就是該好好教育,你放心,系部這邊按意外事故上報,對你年終績效不會造成影響……唉,我不是要說這個,該怎麽給你說呢。刁老師打電話過來,是想問問他轉導師的事情……”
何景深就站着,微一點清冷地看他。
以他一米七九的身高,視線從上方俯壓下來,不是藐視也成了藐視。
黃奇海遲疑,略有些不解地:“這,何老師這邊是不放……?”
雖是建築系兩位副主任之一,但他新近從外校調任,人生地不熟——總不好直接命令別人做什麽事。
何景深退了一階,目光比黃奇海略低,神情自然謙和上許多:“黃主任,學校的規定,研究生轉導師必須先有導師願意接手,劉雨濤他……”
黃奇海道:“我剛問過許成,他答應了呀。”
何景深難免一怔。
研招的時候推來推去,下午開會也沒見誰願意。就這許成許教授,最不好打交道的一個,開口閉口項目多忙忙忙忙收不下,話都懶得聽他多說兩句。
怎突然就改口了呢?
驀地一下反應過來,不免趣味道:“許教授終于忙完了?”
黃奇海道:“是呀,你還不知道?這樣,我讓許成給你打個電話……”
何景深又笑,一下子就很爽快地:“哦,不用了,我這邊沒什麽問題。”
黃奇海也跟着笑起來,兩手滑膩膩地搓着:“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去給刁老師回個信,讓他放個心。”
何景深點頭,又問:“黃主任還有事?”沒事那我先走了?
黃奇海道:“沒有了,沒有了……對了。”
何景深站住。
黃奇海遲疑了一下,又把他拉過來,更往背靜處靠了靠:“小何啊……是這樣。聽說你和雲地的陳總關系不錯,不知道方不方便幫個忙……”
不等他說完,何景深往上走一步,和黃奇海站在同一階上:“黃主任,您誤會了。”
“陳軻……也就碰巧給他上過兩節課,勉強算他老師,沒別的關系。”
黃奇海顯然就不信。
這學期他剛調進A大,不出三天就摸得門清:陳軻是何景深收進門的學生,親學生,本科的時候就一直被何景深帶在身邊教導;當年何景深出事,第一時間不是跑關系降低影響,反而先想方設法把陳軻送出國,為此不知打了多少電話求了多少人:基本是建築系人盡皆知的事實。
再捋一捋下午和劉雨濤談話的內容,事實就變得更事實了——人肯定沒找錯,但可能時候和地方不對。
黃奇海極快意識到問題:“哦,哦,這樣。”
往下一步走,回頭道:“不打擾了,要不明天再說——你忙你的。”
何景深點頭,兩手揣進褲兜,擡步進了藥房。
終于買到紗布,外加一瓶雙氧水。一想陳軻多半要在這過夜,再買兩盒布洛芬和多潘立酮。出藥店直奔學校後門,拐進菜市場尋個眼熟的攤位,拎兩袋生菜黃瓜蘆筍番茄,回到公寓,鑰匙開門,一眼看見陳軻在客廳裏跪着。
何景深就那麽嘆了口氣。輕不可聞。
拔鑰匙進門,目不斜視到廚房放東西,拆包洗手,忽地想起什麽,冰箱裏翻出一只硬邦邦的冰袋——不知道在裏頭凍了多久——也洗一洗擦幹淨。
回頭看向客廳,卻只見一塊影子的缺角,粘在地上似的。
于是把冰袋又放回冰箱,冷凍室最靠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