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上床,喂水,脫衣服,清理創口,包紮。冰袋又敷過來了,腿上貼了膏藥,抽個空何景深把飯給煮上,問陳軻想吃什麽。沒時間了只能煮咖喱,辣還是不辣的?

蘿蔔土豆切好,暫時泡水槽裏,何景深端了盆熱水進來。

撈出毛巾擰幹,遞給陳軻讓人自己擦臉,察覺到不對碰碰額頭,燒起來了。

藥箱裏找出電子體溫計,打開開關設置模式讓人含着,過幾秒拿出來一看,三十九點二。

何景深站住。

“老師……我沒事。”陳軻道。昏沉沉的沒什麽力氣,十足勉強地笑。

他把毛巾搭在背上,告訴何景深他需要幫助。昨晚到今天折騰出的汗,黏黏糊糊爬了滿身,又不能洗澡,真是讓他難受得要死掉了。

何景深坐下。翻一陣藥箱,找到昨天剛買的布洛芬。拆包裝,閱讀說明,取一粒出來喂給陳軻。

又喂半杯水,放下杯子給陳軻擦背。

卧房裏響起享受的哼哼。

·

空出兩手陳軻打開鏡盒,借條摸出來又讀一遍,一把抓手裏,問:“老師,我可以把這個撕了嗎?”

“不可以。”

刺啦兩聲,紙張從當中裂開,兩半,四半,陳軻解釋:“您答應我一個請求。”

借條、承諾,同一張紙一起被撕碎。

何景深埋頭給毛巾浸水,擰幹,毫無波動:“該還你的我都會還給你。撕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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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盒又給合上,啪的一聲,很響。

碎紙都塞在裏面。

陳軻攥住枕頭,像鴕鳥一樣整一個腦袋都蒙了進去——眨眼間他又擡起頭,重複何景深的話,堵着口氣似地:“該還您的,我都會還給您。我也會還給您。”

轉臉,面對那束透窗的光,右手在半空裏比劃。手指分割視野,歲月和空間,過去的,現在的,太平洋東岸和西岸的,都會還給您。

竟又笑了起來。

何景深看他一眼。

他手上一直在動作,仔細得就像伺候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小孩兒,擦了背又給人擦起胳膊。毛巾走過的地方陳軻的皮膚泛出晶瑩的水光,白得像玉——奈何皮膚下面便是凸起的骨線,一點結實的肉都摸不到,真是太瘦了。

“多久沒出去動兩下了?”

戶外鍛煉也是陳軻的功課。必修課。游泳攀岩網球羽毛球乒乓球,定時定量項目自選何景深什麽都能教。當年陳軻呆在他身邊,敢在這上面偷懶是要吃戒尺的。

現在嘛,陳軻有工作又住得遠,沒怎麽管了。就忽然想起,随口問問。

陳軻抽了口氣:“一年。”

“忙?”何景深問。沒什麽語氣。

陳軻點頭:“嗯。”

忙,是真的忙。昏天黑地的忙。去年年初忙到年末,年末忙過春節,春節忙到現在。這周末多半又要加班,年假都在加班,挨了打也要加班,加班,加班,加班,加班。

想到加班他又看向飄窗,那些堆着的衣物,筆記本電腦也擱在那。“老師……電腦。”

何景深放下毛巾,把電腦搬過來,連上電源線。

陳軻翻開屏幕,進入工作模式。

何景深又問:“帶病加班也是集團規定?”

陳軻答:“嗯……”

敲開雲地雲通訊,登錄,新消息像洩洪一樣漫出來。右手觸摸屏幕縮小彈框,一條條瞟信息,左手點開一排PDF,擱在屏幕左側,一邊打字一邊讀文件。

如果不是發燒,他還能開個繪圖軟件擺後面當成屏幕背景,随心所欲切過去劃拉幾筆。畫畫就成了草案,再畫畫就成了詳案,改一改就能拿出去用,未準就得個什麽獎……

何景深看得直皺眉,沒忍住敲了他後腦勺一下,沒怎麽用力的。

陳軻唔地一聲,擡手去抱腦袋:“對,對不起……”

“事情再忙也分先後。是不是還要我教你怎麽規劃時間?”

陳軻猛一個激靈,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不起,我,知道錯了。”

屏幕上程序已全給關掉——何景深給他關的。蔚藍如洗的背景照映出來,大洋彼端的西海岸,礁石,日落,風吹着海浪鋪上沙灘。

“看電影,刷劇,要不找游戲玩。退燒前不準加班。”近乎命令的語氣。

陳軻點頭:“嗯!”

合上電腦摸到手機,一本正經掃朋友圈。

何景深緩了一下,神情平和下來。

拾弄拾弄是已經給擦好了,一點泥渣兒都沒剩。給陳軻掩上被子,又摸摸額頭,還是燙手。

才打幾下就燒成這樣。什麽毛病。

“有空去做個體檢。”

“老師……去年底我才——”

“就下周末,留好時間我陪你去。”

陳軻沒聲了,眼神亂晃了一下,憋着什麽話不敢說似的。

何景深目光落下來:“怎麽?”

于是陳軻擠一個笑,滿臉不好意思麻煩您的樣兒:“好。”

“你這煙瘾,自己想辦法控制。回頭有空我幫你戒了。”何景深又道:“還有這愛出風頭的毛病。我的事你也少插手——下次就不是欠條是藤條,懂?”

陳軻放手機,無與倫比的認真:“嗯。懂。”

何景深冷笑——信他真懂才有鬼了——埋頭把床頭櫃整理一遍,抱起衣物端起水盆,面無表情地出了門。

·

中午吃過飯,咖喱煮肉,沒什麽胃口吃不了太多,又喝掉小半杯水,陳軻睡了一覺。

夢見好多人,好多地方,好多事。

特倫頓的街頭,貧民窟的酒吧,通往P鎮的那條柏油馬路,梧桐落葉潇潇灑灑。

都是些很熟悉的,真實的,與記憶全沒有出入的——最後一幕是P大校園,小鎮深處那幢低矮的小樓,木窗,藤蔓,辦公室裏滿地圖稿,彌漫着古舊和灰塵的味道。

印籍學姐在那裏說話。

一口流利的阿三腔。

“你問那支筆?噢我想你真的問了正确的人。”

“那天我路過辦公室,正好看見Mr.Li和何先生。是何先生先向Mr.Li跪下,然後Mr.Li才提出要那支筆作為交換。”

“事情就是這樣……所以我認為你不能責怪Mr.Li這件事,這是何先生自願和他進行的交易。現在你已經畢業,交易也已經結束,你怎麽能這樣無理取鬧,去向Mr.Li要那支筆呢……”

“噢。陳?陳?”

醒了。

燒也已經退了。又出一大身汗,心跳得像從萬丈高空墜落。

視線聚焦,扭頭便看見床頭櫃上的鏡盒,摸過來掰開,紙片還躺在裏面。

悲傷。

無限的悲傷,狂亂的悲傷,足以令人窒息的悲傷,像海嘯,像雪崩,不可阻遏地奔湧過來,幾乎将他淹沒。

一霎間他想起什麽,風浪平了。

有什麽關系呢。他對自己說。

是啊,這又有什麽關系。

該還您的,我遲早都會還給您。哪怕您根本不曾向我索求,哪怕在這之前還有很長的路,哪怕……

放下鏡盒回眸一看,午後的風吹亂紗簾,那一天蒼藍悅目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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