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不是不想動,是真的動不了。
太疼。太疼。
兩腿離開椅子那一瞬,憋了幾億年的火山噴發,爆裂,馳掣——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麽站起來,怎麽直了腰,甚至還帶上這些連他自己都不可相信的笑直到把客人送走。
冷汗,山洪一樣滾流,關上門時已泛濫到眼裏。他沒擦,沒辦法擦。
天旋地轉。
渾身都脫了力,又慢慢地充盈一些,借着手上的力量轉身。
他看見何景深。
那個人仍坐在椅子裏,翹着腿。左手搭上靠背,淡淡的一眼從鏡片後出來,恰好飄落他身上。
·
竟還能笑。
他,陳軻,竟真的還能笑。
發自內心的,不乏一丁點喜悅,也不乏多少慌亂,他笑,扶着牆說:“抱歉,您,稍等一下。”
謝天謝地。洗手間正好在他對面,不到半米的距離——公寓住房的通俗設計,衛生間廚房總臨近外門,實用而簡單——進門,開燈,洗臉。
一大把水,一大把汗,都是那樣刺骨的冷。龍頭嘩嘩地噴出水柱,他站在水臺前看自己。
啧。都什麽德行。
又兩把水,他放松一些。
Advertisement
再兩把水,徹底放松,他極長地呼出來一口氣。
咬一咬牙,咧嘴。往下把龍頭一拍,水停了,水臺鏡面都跟着一震。
取毛巾擦臉,關燈,開門。
·
開門,一眼就看見茶幾上還涼着半杯咖啡,兩杯沒怎麽動過的茶,一桌紅紅黃黃的水果喜人得很。而何景深也還坐在那,一手搭椅背上,什麽都是原樣。
老師看上去不急。扶着門框站上一會。
痛又去了幾分,什麽都更好了些。
走到茶幾邊把咖啡一口灌掉。迎着目光走到何景深身邊,側前方的位置,跪下。
屈腿的一瞬失了重心,膝蓋往地磚上一砸。蹙着眉咬着牙忍,一寸寸把身子給掰直,跪穩。
擡臉的過程,竟又忍不住地笑起來,水珠兒挂在發梢尖上,随着笑意輕輕顫動——又一瞬沉落下去,平靜了,熄滅了,只留一點淡淡的影子。
“對不起。”
他望着何景深的眼。不退避的,輕聲說道。
驀地他發現,何景深的神情,那一道輕輕落在他身上的光,竟不像記憶中那樣的冷。
就連,窗外碧藍如洗的天,白色的窗框與窗簾,還有那回旋在天邊的舞曲——是下課,十一點整——以及何景深從椅背放下的手、他自己和緩的呼吸。都很溫暖而真切。
真切得連他都覺得陌生了。
又笑,吃吃低下頭暗暗發笑。笑過一陣陳軻擡手,扶着何景深的膝頭,語速緩慢地嘗試:“我可以,再多說兩句話嗎?”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請罰之前先說兩句話——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只覺得自己應該要說,這些話對他很重要,他要說。
沉默。沒有制止。
“我知道您不想讓我插手,但,真的就,很想能為您做點什麽。”
“而且,好難得遇到這樣的機會。”
陳軻緩了口氣,挪挪腿跪得更正一些,懇求道:“我知道您不需要,而且,您總能有辦法解決問題,我知道我就是在管閑事。但,讓我幫您這次,好嗎?”
沒有回答。那道眸光又冷下來。
陳軻遲疑了一下。
繼續。
“您相信我,我真的有很多辦法,很多很好很好的辦法。把您的檔案轉到雲地給您走技職,或者走國建會給您下指标……”或者以您的名義捐款,讓A大給您設一個特聘崗位,再或者就給您修個學校……
後兩句他可真不敢說,找死!
驀地縮了縮脖子,又問:“您說您還差東西?是差項目,對嗎?”
論文,課題,就憑老師出事前積累下的成果都該夠了——那時老師可多麽耀眼啊!怎麽會還差這些小東西。
頓了一下沒有否認。陳軻硬提着那口氣,一股勁說下來:“去年A市舊城區改造,區域規劃,您幫我改過方案。那個項目是公益項目,拿了國家建設特別獎,您的名字也在團隊裏。我把證書給您發過來,還有雲地特殊項目顧問的聘書。這樣,十個正高都該夠了,本來就是您該得的酬勞。也不怕別人說閑話。”
這是他能想到最穩妥的方案,所有穩妥的方案裏最最穩妥的方案。公益項目,特殊項目專門顧問,盡量不去觸碰老師不涉商界的底線。特別指标,充分的理由,足夠的資格,除了何景深沒有人再能有資格評教他的行為——話音落他憋住呼吸,等待何景深給一個反應:同意,或者拒絕。不管怎麽說這是老師的事,老師的意願最重要,他不可能因為自己的喜好幹涉老師選擇的自由。
他知道老師很可能拒絕,就像過往無數次他提出請求時那樣。但哪怕一星半點的希望,他都願意等下去,哪怕等到時間的終末、宇宙的結局。
然而他等來的,卻和預想的全不一樣。
何景深将他的手托住,放在手心裏看。
陳軻顫了一下。
·
那一道目光,平和得像水,把人的心都化開。
但那一道目光,又是猶豫的,遲滞的,複雜的。
老師……他在想什麽呢?
“您別擔心,好嗎?”陳軻再一次開口。輕聲問。
他把左手也伸過來,握住何景深的手:“這真的算不上麻煩。而且這是本該屬于您的東西,我把它還給您而已。”
陳軻手握得更緊,竟捕獲到一絲輕顫——驀地吸了口氣,望向何景深:“您……”
何景深抽手,移到另一條腿上。清冷的眸仁裏浮動着複雜而略顯得痛苦的光暈。
陳軻也把手收回了。他說:“其實我該想到,您會遇到這些問題,我早就該想到。”
“A大這樣的單位,怎麽可能免得了這些破事……”
“這麽多年,就一直是您在問我忙不忙,工作順不順利,有沒有遇到麻煩……可我什麽時候有問過您……”
就這一句出口,仿佛把心都揪了起來,連那口氣都給揪進去。
有什麽東西擠上眼眶,沉甸甸地要從那裏墜下——就着手背一把抹殺,又扶着腿,十指幾乎全掐到肉裏。
擡臉,那些情緒已全然不見,手瑟縮着松開,心也堅定地放下,一眸深而沉穩的黑色,再無波瀾。
“抱歉。”他道。
他知道請罰的規矩,不管怎樣他今天都說得太多,太多太多。
他需要道歉,真心地道歉。
·
很久。何景深沒怎麽動。
他的神情遲疑而沉重,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事物上頭:他自己的手,茶幾上的杯盞,陳軻的煙機和灰缸裏的煙頭與灰末。
陳軻從沒有見過他這樣,但陳軻遵守着他的教條,一如石樁般釘在地上,對一切看見的異樣再不随意過問,更不猜測。
忽然,門鈴響了。
叮咚,叮咚。
何景深站了起來,目光狐疑地在陳軻臉上掃了一道,轉身去開門。
是外賣。外賣小夥瞅見屋子裏跪着人——就瞅見個人影兒——掐了電話賊心不死地要把頭探進來。
何景深往門框邊站,擋住小夥的視線。“找誰?”
小夥尬得很,弓着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的外賣。”手裏紙袋子遞上來。
何景深接了,輕而空的牛皮紙包,拆開一看是三包煙,萬寶路,陳某人自打沾上煙就沒換過的牌子。微皺了眉。
伸手摸荷包,“多少?”
外賣員交了東西不馬上走,那不就是請你付錢的意思。
就這一下,何景深發現自己荷包不踏實——第一他不知道國內的煙價,第二,他想起上次那副墨鏡……
“不,不好意思已經付過錢了麻煩您給個五星好評。”外賣小夥鞠一大躬,九十度畢恭畢敬,轉身溜溜地跑了。
·
嘩啦一聲,煙盒帶着牛皮紙包扔上茶幾。
轉眼便看見陳軻,跪得像标尺一樣的端正。雙腿并攏,兩手垂落,汗濕的衣物全貼在肉上。
就好像忽然得到什麽啓發,何景深大步走進書房裏去——客廳驀地就空了,午間的暖風從窗外照拂。書房裏沙沙地響動了一陣,像是撕碎了什麽紙,又像是翻開了什麽儲物的盒子——不兩分鐘何景深出來了,遞給陳軻一只鏡盒,目光始終像山一般凝重而沉默。
陳軻愣,接過盒子打開,裏面躺着那副被踩碎的墨鏡,鏡框斷成兩截,碎裂的鏡片被塑封袋裝着,壓在下面。
下頭還折着張紙,A大教工工作用的信簽紙,打開一看,工整隽秀的字體。
竟是張借條。
‘借條。2018年4月6日,何景深向陳軻借款人民幣359900.00元,大寫叁拾伍萬玖仟玖百圓整。以此賠償陳軻物質損失(MaybachDiplomat太陽鏡,2017年度限量款,價值合計¥360000.00)。借款期限十年,利息按年計5.25%。如不能按時歸還,違約金_____。’
嚴格按照借條标準格式,利息是當期銀行長貸最低年利,違約金後面留空——大概是留給陳總自己去填。
下面還有段字跡。
“2018年4月18日,何景深因私人問題向陳軻求助。承諾無條件答應陳軻一次請求,此承諾終生有效。違法犯罪除外。立此為據。”
落款簽字,正體楷書,日期是今天,4月18日。
陳軻徹底地愣住。
驀然間身子一空。
何景深把他抱起來:“走,去床上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