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

周六,陳軻起得格外的早。

天亮未久,還差幾分才六點半,下床沖涼洗漱更衣。

一邊下樓一邊打電話給王筱,問女孩子生病的時候最希望收到什麽禮物,王筱聽得懵懵懂懂——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啞着沒睡醒的嗓子:“報,報告陳總!毛爺爺!巧克力,花!”

進車庫開車,抵達醫院七點半整。朝陽穿透薄霧,門診大樓的白瓷外牆、翠綠成林的園林植被,一切都籠着層金色的朦胧。

車停路邊,空擋手剎,地圖定位最近的禮品和花店,都聚集在不遠處的商業中心。按導航前行,路過本市最大的花店,靠邊停車進店買花,不到十分鐘出來,打開右側車門放東西——只能放副駕駛座,跑車并沒有後備箱——猛地注意到雨刷上一張淡黃色的紙。

違法停車告知單,車牌號安A55555,小型客車號牌藍色,違法停車時間2018年4月28日7點42分,違法停車地點:中辛大道西。

交通警察王某某,戳章,A市公安局城中區分局交通警察大隊。

望天,嘆氣,上車。

抱着花和一大盒巧克力,GODIVA手工松露,商業中心逛了一小圈能買到的最貴的品種。乘坐電梯到住院部九樓,走出電梯間,熟門熟路地左拐數門號,正好和何景深在病房門口打個照面。

對視。

陳軻滞住呼吸——他能從何景深眼中看出所有老師想說的話,而每一句都沉重嚴厲,令他幾乎無法承受——動一下嘴唇是想喚老師,但一瞬間就跌落回肚子。

他把目光拿開了。

抿嘴,歉意地一笑,躲進了病房。

病房。關上門,立刻如同另一個世界般的安靜。

拉攏的窗簾隔開自然光,衛生間亮着燈,冷白的光從裏面投射,成了房間唯一的光源。

很靜,很靜,甚至聽得清儀器的電流聲,水在衛生間滴答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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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荷的父母暫時都不在。鄰床的病人在睡覺,隔着一層帷幔,看不清裏面是什麽。

床頭擺放着心電儀,波線規則律動,一切正常。陳軻把東西放一旁椅子上,走到床邊,看見那張柔白自然的臉,感觸到平緩起伏的呼吸,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松一小口氣,從病房出來。

推開房門,嘈雜的聲音呼地填滿意識。奔忙慌亂的家屬,随時跑着步子的護士,疲憊應付交班的醫生——仿佛從世外回到現實。

何景深還在門口。

又一陣對視。

那張臉冷得像冰,極地堆集了千萬年撬不出哪怕一絲細縫的冰。而那一雙眼卻熱得像火,灼灼地幾乎能把人燒出個洞來。

只消一瞬,陳軻不得不再次低下目光:“老師……”

他終于看懂了。錯就是錯,沒有故意和無意之分——或許早在昨天晚上何景深就已經給他定了罪,而他根本就沒有為自己辯護的機會。現在的他需要思考下一步該怎麽走,怎麽才能平息老師的怒火,怎麽才能把這一頁盡快地揭過去……先給封哥請個假?

何景深卻擡頭,向陳軻的背後招呼了一下:“您回來了。”

是徐子荷的父親,五十來歲的中年男性,有着些許和何景深類似的氣度——認真,一絲不茍,謙和而內斂。也是個在學校工作了大半輩子的教書人。

腳步走近,兩人交談了一陣。

主要讨論住院費用能不能報賬、如何報賬的問題。何景深說學校裏他去溝通,實在不行可以由他進行賠償,身為徐子荷的老師他對這件事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徐子荷的父親則表示這件事純屬意外、徐子荷已經成年了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做父母的不好意思麻煩學校更不好意思麻煩何老師——大約是出于對彼此的理解,而且又身為同行,兩個人都超乎尋常的禮讓,毫無效果地來回掰扯,直到聽見陳軻在一旁打電話。

開着免提,對面是A大學管的領導,昨晚上剛弄到的聯系方式。

電話裏聲音誠懇而爽快。

“負責負責,學校組織的活動上出事學校當然要負責,肯定要負責。”

“我待會去校辦公室問問,讓他們給個答複。明天下午我們組織學管部門來醫院探望,後面專門安排人來處理報賬的問題。”

“好的好的,我會盡快給您回電話。”

放下手機,眨一眨眼,陳軻傻愣愣呆着。

和徐子荷的父親道別,留下自己和學管部們領導的聯系方式,電梯下樓,陳軻跟在何景深身後。

從昨晚出事到現在,整整十三個小時,何景深沒有對他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但很奇怪,陳軻平靜得很,盡管他并不知道何景深會把他帶到哪裏,也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會變成什麽樣。

歷經了一夜的折騰,一場充斥着夢境的覺,此時他當真無比平靜:師妹能活過來,死裏逃生地活過來——與此對比還有什麽值得去怕、去擔心。

真的是,大不了被揍一頓嘛。

有一瞬陳軻想上去說,老師我的車停在住院部車庫要不我們先回學校……

然而何景深停步,冷而厭棄地撇過來一眼,冷得讓他在涼風中一顫。

又一直走。一直走。

穿過擁擠得像菜市場的大廳,拐過一條條逼仄的廊道,又從側門走出門診大樓,走到A市第一中心醫院附着在門診部外的體檢中心。

玻璃門的外面,何景深突然轉身,開口:“身份證帶了?”

陳軻:……

體檢中心,主治醫生辦公室,充滿耐心而愛笑的青年醫生:“常規體檢還是?”

何景深:“能做的都做。胃鏡腸鏡CT全部。”

醫生:“誰做?”

何景深側了側身。

醫生好奇地看陳軻:“二十幾歲的小夥子,沒這必要吧……是哪裏有不适感?”

何景深:“全身不适。”

“我們不提倡過度檢查腸胃鏡CT還涉及到高額費用……”

何景深:“他不差錢。”

陳軻:……

“沒吃早飯就今天就可以抽血。腸鏡我這開不了,有需要您去消化道內科挂個號。胃鏡無痛還是普通?”醫生熟練操作鼠标。

這可不能開玩笑普通胃鏡要痛死人的 ——不等陳軻說話何景深看一眼過來,很冷很冷的:“普通。”

陳軻:……

“肺部CT也做是吧。”醫生再三确認。

老式打印機吐出又一張單子。堆成一疊逐頁簽字,遞給何景深:“門診部繳費,下周二以前出報告。這幾個項目做完之前不要吃東西。”又遞一張登記表過來:“電子報告給您發郵箱,紙質的您可以自己來拿,也可以讓我們給您快遞,留個聯系方式。”

陳軻猛地一怔。何景深已經飛速刷刷寫下一大串字跡,他本人的郵箱,電話,家庭住址。

“好的,有什麽問題可以給我們打電話。”醫生又遞來一張體檢說明單,笑着送兩位出了門。

繳費,排隊,抽血,排隊,胃鏡,排隊,排隊,排隊……

十點,檢查項目還剩下小半。胃鏡室外人頭攢動,等候室百十張椅子座無虛席,排號的屏幕擠滿了名字,茫茫無期。

“老師,我去上個廁所……”陳軻道。緊張帶來的顫音。

何景深坐在他旁邊,手機墊在一疊檢查單上,埋頭翻看微信裏雜亂的消息,點了點頭。

公立醫院,連廁所都擠滿了人。門診部沒有專設的抽煙區,于是廁所區域吞雲吐霧宛如仙境——陳軻剛一進門,瞬間失去蹲坑的欲望,扇開撲面的煙霧,靠着洗手臺點煙,把手機掏出來。

打電話給譚澈,他的私人健康顧問:“在?”

對面:“啊。”

陳軻站直了些:“你在市一院認識有人?”

這是一個顯然确定的問題——但此刻陳軻更關心譚澈認識的是誰,能不能幫得上忙。他不能讓何景深看見他的體檢報告,更不想讓老師再多為他操什麽心——當然他不介意服從老師管教但是,這件事,他至少希望能暫時放緩一下。至少再過幾天,等師妹這樁事情的火被老師發洩幹淨;或者放緩到暑假,他忙完上半年的工作包括極其重要的IWTO,而老師不用上課有足夠的時間休息的時候——

“不認識。”譚澈道。

陳軻啧了一聲。

不怎麽耐心地:“昨晚上你……”是怎麽讓護士進ICU問到我師妹的具體情況的?

“哦。”譚澈道:“裏面有我學生……”

“那你就不能找人幫我改報告?”陳軻道,側着身手撐在水臺上:“要不直接出個假的也行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很急很急——如果老師知道我——”

知道我身體一直不是太好,知道我以前給他看的報告全特麽是假的……

我……

腸子又絞起來,煙杆被一下攥變了形。吸一口氣,鎮定,鎮定。抽煙,呼氣,又道:“請你盡量幫這個忙,好吧?回頭你要什麽我都給,你要我再給你修個醫院我都答應行不行?”

譚澈沒趕着答話。

二手煙的味道充溢鼻腔,喧鬧的人聲撕扯着精神,陳軻屏着氣,植物神經功能紊亂帶來的絞痛讓他渾身發顫冷汗直流。

一直到陳軻的耐心将要耗盡,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長,電話裏才傳來低沉的聲音:“我覺得,你老師是為了你好……”

砰地一下。陳軻把電話砸水臺上。

急促而猛烈的呼吸,笑,憤恨無奈又冷冽的笑,解開屏鎖準備打另一個電話。

煙已熄滅,灰末一小段落在水臺上,陳軻把灰彈進水槽順手往垃圾桶扔煙杆,擡頭的剎那他看見鏡子裏映出一道無比熟悉的身影,一張無比熟悉的臉。

何景深,在他身後,廁所的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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