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啪——!

極其,極其,極其響亮的一聲。像一記火炮炸在臉上。緊接着卻是更響的一聲——啪——!

陳軻沒能站穩,一個踉跄摔坐到地上,鼻腔一團腥氣——足足咽下整兩口夾着血味的唾沫,他才從水臺邊又站起來,站在何景深面前。

人流放緩了,都奇怪地看過來。

喘一陣氣,陳軻低下目光,準備迎接第三記第四記甚至更多的責打——他在猶豫要不要跪下,這種時候是控制影響不要把事情鬧大重要,還是讓老師消火更重要——然而何景深卻沒動,右手攥成拳頭,垂在一邊。

左手捏着疊體檢的單子,微發着顫,聲音嘶啞得破布一般:“到你了。”

說完三個字轉身便走。陳軻小跑着跟上,掏出手機就着屏幕的反光照一下臉,醒目的指痕,從眼底延續到唇角,一路跑到胃腸鏡檢驗中心。

大屏幕恰好報出陳軻的位次,九十六號,何景深挑出兩張單子遞給陳軻:自己進去。

陳軻接了,何景深扭頭去了門口,不再看他。

十五分鐘後出來,頂着四下的竊竊私語,又跟着何景深往下一道檢查的地方走。影像科CT室——隊伍已經排到走廊外。何景深取號,前面還有四十八個等待檢查。

領着陳軻在等候室溜上一圈,又領着陳軻從等候區溜到走廊,終于發現個僅有的空位,何景深毫不客氣坐上去,弓着腰把手機掏出來。

陳軻只好站着。站何景深面前,不知道該把手放哪。

他這麽站着,就像一塊磁石吸引着各樣的目光。在他面前,長椅上一排人時不時擡頭看他,在他身後,形形狀狀的大爺大媽,少男少女,但凡經過也總會忍不住品頭論足——還聽見有人小聲嘀咕:“那個人像不像陳軻?”

“哪個陳軻?”

“雲地的副總啊,就我老公他們集團副總。二十三歲就做了總裁,據說還是封俊欽定的接班人,最近有個他畫圖的視頻微博上都快傳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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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十點半,一名婦女起身,抱着一臉好奇的小孩離開。

終于空出個位置,和何景深緊挨着。

陳軻抿嘴,摸摸臉上的傷,沒有去坐。

不過十來秒,佝偻的老婦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走來,填滿剛空出來的位置,遲鈍地摸找東西。

何景深看了看左邊。

擡頭,他看向陳軻陳軻也在看他。兩眼相對的剎那,陳軻微怔了怔,然後便是一個笑,很自然而帶着歉意的笑。

于是何景深站起來,使個眼神,過來坐。

陳軻沒動,笑意斂了,撇一撇嘴搖頭。不用,我站一會……沒事。

何景深遲疑,不坐。陳軻轉身到欄杆邊,沒事似地摸出手機玩。不知道玩什麽,于是又把屏幕鎖上觀察自己的臉,也觀察屏幕下反射的光景,天頂的雲,一洗藍天。

過一會擡頭,何景深不見了。

正茫然,卻看老師從那邊過來,遞來一只塑封的袋子,防霾口罩,棉布材質加大款,藏藍色還帶着網格花紋。

陳軻接了,拆開袋子戴上。挺合适的。就着手機屏看一看,恰好把傷痕都遮住。

又對何景深笑。

何景深走開了。自始至終是那副表情,冷得看不出一丁點波紋。尋到個位置坐下。

将近正午,陳軻拍完CT,空着手從CT室出來。

何景深又不見了。

等候室,走廊,樓層平臺全都沒有人。小跑着找上一圈,陳軻在走廊椅子上坐下,摸出手機給老師打電話。

恰好看見最近的消息,老師發來的。

消息時間11點45,十分鐘以前。只有四個字。

“子荷醒了。”

屏幕刷地變黑,來電,譚澈。

綠鍵接聽,冷笑一聲作為開場,陳軻從兜裏摸出煙盒。

順手把口罩取下來。

“我給你找到人了。”譚澈道,難得這時候精神一會,雖然有氣無力但好歹不那麽拖沓地:“剛才我話沒說完……報告可以改……”

“不用了。”陳軻道。煙叼進嘴裏,煙盒放一邊空位上,摸煙機,點火。

靜了一下。

聽筒裏隐隐有雜音。

譚澈嘀咕:“可是我還想再要個醫院……”

啧。陳軻挂斷電話,扭着眉把屏幕看一眼,通話時間二十二秒。煙抽了個頭就在地上掐了,踢座位底下。

遲疑兩秒,給徐子荷父親打電話。

小半分才接上,問叔叔子荷現在怎麽樣了?徐子荷父親答:“她醒了,你們老師剛來看過她。要不你跟她說兩句?”

陳軻說好,有勞您了。一陣雜音。聽那頭一句:“你師兄。”

雜音減退,然後是徐子荷的聲音,很微弱:“師兄……”

“師妹。”陳軻問:“感覺好點了嗎?”

“嗯。”

“真的?”不确信地又問。

“好多了。”徐子荷道:“護士姐姐說,後天就可以出院……”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

盡管早已松了一大口氣,但直到這一刻,才把所有的懸心都徹底放下,陳軻笑:“那就好……正好這兩天不方便來看你,等出院吧,回頭請你吃飯。對了,東西都喜歡?”

那頭也笑,咯咯地笑得很開心,連着精神頭都好起來:“嗯,謝謝師兄……”

“不用。是我對不起你。”陳軻道:“不該帶你去喝酒,至少不能這麽急吧,一下就去那麽大的場合。再怎麽說我都有責任,需要什麽補償你可以……”

“可,這不是你的錯呀。”徐子荷道:“而且,是我不舒服了還要喝,那時候你都讓我別喝了……”顯然是有些懊惱地:“我,我也不知道怎麽會這麽厲害……老師沒怪你吧?”

“沒有。”陳軻道。

那頭仿佛舒了口氣。連着幾聲沒有就好沒有就好。繼續咯咯地笑。

“我先挂了。”陳軻道,想起老師他到底心裏不安,總覺得有什麽事在等着他:“有事給我電話。”

“嗯。”

放下手機,鎖上屏幕,門診大樓裏一片空闊。三兩散漫走過的人,拖着地擦着欄杆的清潔工,幾盆枝葉狹長的綠植。陳軻埋頭,瓷磚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些鮮豔的指印竟因笑而好看起來。

又擡起頭,對着半空裏懸挂的天窗、透明的玻璃、穿透中庭的一縷光,笑。

清潔大媽經過,提着水桶,詭怪地看他兩眼。

趕緊把口罩戴上,翻通訊錄給老師打電話。

連打三個都是忙音。陳軻點開何景深的微信。

歷史信息堆積在屏幕上:

[昨天 17:40

老師到酒店了嗎?

17:45

到了。等電梯。

11:45

子荷醒了。]

對話框全鍵盤,簡體拼音,拇指停留屏幕上空,兩秒,迅速敲擊。得得的輕響。

[老師,您回學校了嗎?]

點擊發送。彈出一個紅而醒目的感嘆號。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渾身緊了一下。

又一條消息:老師?

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陳軻從椅子上站起來。

走,大步走,走兩步開跑,百米沖刺那樣地跑,每一步都恨不得能直達終點那樣地跑,跑下樓梯跑向住院部跑進車庫找到車位上車點火,猛轟油門繳費出庫方向盤一甩——眼前閃過一道黑影,剎車産生尖銳的鳴叫巨大的慣性力讓人往前一撲。

咣——!

半個小時以後。

住院部車庫出口,道路一畔聚集着過路的行人、閑散的看客、跳跳鬧鬧的小崽子們。

被撞的是面包車,滿載七人四人受傷——還好都是輕傷——就近到急診部進行檢查。針對幾個傷員的醫療費用,涉事雙方圍成一團在交警的主持下忙糟糟地進行着談判。

從住院大樓的廁所出來,遠遠看見車庫出口還圍着人,陳軻蹲在一邊。

不需要他去摻和,保險公司會為他解決一切問題,但他一時還走不掉。根據交通規則傷殘責任認定之前他都不能走否則就是肇事逃逸。要蹲號子的。

極長極重地吸兩口氣,此時他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裏到底裝着什麽東西。天上翻卷的雲,靜伫在眼前的高樓,不遠處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有這些鬧個不停的小孩子。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何景深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微信也一直在拉黑狀态——抱着頭蹲上半晌,兩把将頭發抓成雞窩,開始給自己的下屬打電話。

挨個挨個地打,安排未來幾天的工作,盡可能把任務都派出去方便後面請假。對下屬他一向脾氣暴躁,這種時候尤其尤其暴躁,幾個女下屬差點被他罵哭——聽見隐隐抽噎的聲音,他一下子醒神,溫和一些,寬慰兩句,繼續打電話。

偶然劃過何景深的名字,不抱希望地點開。

就地坐下。

通了。

通,通了?!

計時已過去好幾秒。猛抽一口氣手忙腳亂把電話貼上耳廓,那頭沒有說話,但聽得見公交發動機轟鳴以及嘈雜的人聲。

“老師?”陳軻喚道。

何景深:“嗯。”

聲音很輕,但很明确。是在回應他。

陳軻愣住。

這是兩天裏傳來的第一聲回應,是絕望的盡頭照顯世界的光,是久旱過後潤澤大地的雨。瞬間的緊張後無數酸苦都湧上來,一下從胸口湧進了眼眶,他又喚:“老師?”

又聽見一聲:“嗯。”

陳軻十指都收緊了,一手死死地攥着手機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膝頭,咬了咬牙又低聲說道:“老師,您,別生氣……”

“好麽……”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說,但我,真的不知道還能說什麽。

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您別生氣。好麽。

很長的靜寂,随後一聲輕弱的回答。像是連靈魂都全然耗盡,從另一個世界用意念在和他對話:“下周二,過來拿報告。”

陳軻睜大了眼。一星兒光從裏面泛出來:“嗯!”

何景深又道:“想好了再過來。”

“你該知道等你的是什麽。”

電話挂了。

五公裏外,66路公交車,最後一排鄰窗的座位。

何景深緩緩把手機放下。

推開車窗迎來一面風,耳畔串雜起各樣的聲音,電動車的鈴聲,自行車的鏈條聲,交談抱怨甚至領座耳機漏出的電音。

打開微信。通訊錄裏找到陳軻。點擊右上角,聊天詳情,再點擊頭像,資料設置。取消加入黑名單。

累。

有一瞬真的什麽都不想管了,放了算了,爛泥都上牆了還管什麽管。

可這樣一團爛泥……

悠悠地一嘆,又把剛閱讀到的推送打開。

時常翻閱的公衆號,最新消息是一個簡短的視頻,點擊和評論都是他從未見過的誇張數字。視頻裏巨大的投影幕布,幕布下陳軻沿着繪圖桌走過,轉着筆往上一抛又接住,回眸一笑,說着什麽。

而那幕布上,那副在他眼中簡直不堪入目的圖稿,不出意外再次把他氣笑了。

真是給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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