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五>

窒息。而後那一口氣順出來,換作一縷光。

一種極少在陳軻眼中出現的,水波一樣輕輕漾動的微光。

也說不清是計較個什麽,也說不清是從哪裏來,就好像心被什麽擠了一下,牙膏一樣,什麽滋味都擠出來了,直教人難過得很。

但又一瞬,沒了。

陳軻站了起來。

在這個過程當中,他注視老師坐在沙發裏專心欣賞電視節目的樣子——是遠遠要大過欣賞他了——又看見對側牆上那幅畫,也看見牆邊擺放的花架,藤蔓,綠蘿。

綠蘿。

大二那年的校運會,被老師攆着去參加,然後得了這麽個參與獎。正好逢上教師節,他把綠蘿抱過來給老師做禮物,老師卻說我不要你的東西,但我可以幫你照看它。以後等你需要,随時可以領它回去。

十年。哪怕那幾年他不在國內,綠蘿都一直被照顧得很好。

簡短的徊思,并沒有激起多少情緒。陳軻提起褲腰,系上拉鏈扣上扣子。拾起藤條後退兩步,欠一欠身,走向書房。

依舊在門口站了站。

西牆上仍挂着那些畫,抽象的,具象的——不是國際建築獎的獲獎作品,就是普利茲克獎獲獎者的名作。矚目與仰視,然後垂下目光,爬上書架把藤條拿下來。加上手裏的正好三根,到廚房裏泡着,又回客廳給老師斟茶。

老師正在挑選節目,電視響一陣又靜一陣,水聲流動。

氣泡灌進水桶,咕咚,咕咚。

端着杯子回來,屏幕定格在生活頻道,某著名餐廳的紀錄片。顧客盈門珍馐琳琅,白色高帽的廚師裏裏外外忙碌——但陳軻看得出,老師對這些東西并沒有任何興趣,而是在觀察那座餐廳的內部設計、空間規劃。以至于一下就入了神。

放下茶杯,他到沙發邊跪下。不管老師在看什麽,不管眼前發生着什麽,請罰的時候他都不應該走神。雙目平視前方,肩膀放平兩手垂落,微微地斂着眉,試圖讓自己更專注一些。避免外界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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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不能避免光映進他眼裏,更不能避免聲音傳進他耳中。屏幕裏播放的東西不僅何景深喜歡,也是他一向最甚喜愛的內容——畫面裏這座餐廳,設計與建造都是那樣的別具一格,棱角分明的區塊分割,誇張突兀的裝飾與擺設,無時無刻不在撩動着他的注意與目光。

何景深坐得更靠前一點。

仿佛看出什麽心得,破了天荒似地在這時候開口說話:“這餐廳,如果我沒記錯應該是Zum 的作品,沒想到在這裏看到。”

又笑,也不怎麽冷地:“09年普獎得主,刻板,但也很有趣的老家夥。這餐廳不是他的代表作,也不是他一貫的風格,算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他最著名的作品是‘Old House’,一個有意思的東西,收錄在世建會97年的一期老雜志,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陳軻點頭:“是。”

何景深瞥來一眼。冷幽幽地。

這可不是什麽友好的表示,陳軻愣住,直到聽見一聲:“我讓你答話了?”

手緊了緊,搖頭。“沒有。”

“規矩。”何景深道,随手把頻道換了。

極脆,也極規律的響聲,陳軻給了自己十記耳光,臉頰腫成兩片緋紅。

眼睫微微輕顫,撥動眼裏那一層微光,長吸一口氣,微光便散了,放下兩手雙眼平視。什麽也沒發生過。

下午三點,一抹斜陽穿透窗扇,沿着書房照進客廳。

寬闊而敞明。

茶喝到一半,何景深又翻了個節目,講述古羅馬歷史的紀錄片,一樣是對着裏面的建築物在出神——這大約是所有建築師的通病,無論在什麽樣的時候、什麽樣的地方,最能吸引到他們的永遠是建築和建築所處的環境——而陳軻已跪了整一個半鐘頭,除卻中間吃皮帶的幾分鐘,就一直地跪在這。

這正是最最難熬的時候。

小腿僵硬,大腿發酸,膝蓋裏好似有幾把錐子不要命地在那攪,冷汗一粒粒滲出鬓角,隔一陣便有一兩顆滾下。

臀肉上的傷,脹痛難忍,被汗水一漬,随時像千萬只螞蟻在鑽。

臉上也疼,讓人總忍不住想去揉一揉,眼深閉着防止汗水浸進去,兩手死攥着褲腿,除卻略有些躁亂的呼吸,一點動靜都沒有。

沒過多久何景深關掉電視,靠在沙發上閉目休息。

右手翻轉着遙控器,過一會扔開,道:“體檢報告。”

陳軻驀地睜眼。

何景深又往前坐了坐,漫不經心地:“我還沒去看。”

陳軻顫了一下。

随手打開PAD,翻到某條微信裏的消息,何景深道:“我找了靠譜的人,要了你的體檢原始結果。這什麽——HB偏低輕度貧血,胃鏡下見彌漫性充血淺表潰瘍,ASTALT非正常升高,肺部紋理顯著增多。你上哪弄這麽多毛病?”

說着說着就皺了眉,語氣裏夾着刀。而陳軻沒敢答話,這不是在問他問題。

一粒汗,晶亮亮地,沿着一撮濕發滾落下颌,懸懸地墜着。

看一陣微信,确認是把陳軻的身體狀況信息捋清楚了,何景深又笑:“不過也好。正好趁這個機會一起治治,你說是麽?陳總?”

聽見陳總兩個字,陳軻擡眸,細不可查的一顫。

汗滴落下,在地上漫成一小灘。極沉的吸氣聲,答:“是。”

何景深看他一眼,照着微信上的消息繼續念讀:“嗯,據說都不是什麽大問題。主要原因是——飲食和作息不規律,過度飲酒、過度吸煙、缺乏鍛煉……可以統稱為欠揍。別的病我幫不了你,但欠揍這毛病……”

笑:“你可真找對人了。”

陳軻咽了口唾沫。

又點了點頭。

進廚房取工具,一道道擦幹藤條上的水,回到客廳,花花綠綠的電視已關了,茶幾上多了兩樣東西。

一包未拆的紗布。一卷五公分寬的透明膠帶。

眼睛像被什麽給紮了一下,涼悠悠地吸了口氣,從那邊走過來。

放下藤條,在老師面前跪下,幫老師理袖子。隔這麽久時間早垮下來了,總需要從新打理。陳軻問:“現在就捆嗎?”

何景深道:“待會。”

這是給下一頓準備的。

陳軻明白,拿起一支藤條雙手遞上,揪着眉起身,一把将褲子全扯下去,索性脫地上。

腿剛從褲管裏邁出來。風,烈風,卷飛衣角直落到肉上,啪!

陳軻在那一停,慌手慌腳撲上沙發,繃緊臀線調整呼吸。

何景深道:“受不了早說。”

說話的同時抽下第二記,和剛才那道緊并在一起,頃刻在腿根上生出兩條青紫的棱子。陳軻抓起抱枕,顫聲:“嗯。”

又連着兩下,何景深開口,懶得和人廢話似地:“知錯?”

陳軻點頭,強忍着消不下去的疼痛:“知道。”

“錯在哪?”

陳軻:“我,不該辜負您的好意。”

藤條。一點水分都沒有。

“不該欺瞞您,有什麽問題應該和您溝通……直說。”

又一記藤條。

“該,好好規劃時間,鍛煉,還有生活作息。”

再一記,抽得極狠,抽在大腿當中,破皮了。

陳軻沒動,硬挺挺地趴着,過兩秒才開始猛烈地喘息,肌肉放松淋漓的汗從毛孔裏迸出來,整條襯衫都貼上了肉。

痛聲說:“對不起……”

是真的疼,真的好疼。臀上,腿上,受傷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樣,随時要燒到骨子裏的疼。埋臉将額頭上的汗水抹了,平緩呼吸,轉臉才發現何景深站在那,在電視屏幕的反光裏,仔細觀察手裏的東西。

藤條。竟然彎了。

掰一掰扯直卻又彎回去,何景深微斂了眉頭。

陳軻,極小心扭過脖子偷看了一眼,一點一點磨蹭回原位,胯骨抵上扶手。

環住抱枕,随時準備再咬上去。

又掰了兩下藤條恢複原狀,何景深垂下藤尖,點向一道深紫的腫痕:“你工作很忙。”

陳軻怔了怔。

那東西,像是一只涼涼的小蟲,在最敏感又最苦楚的地方爬走,随時要咬下來。他不禁有一點怕,十指在抱枕上抓緊了。

何景深又問,聲調拐了個彎擡高一些:“忙就是你的理由?!”

藤條,破風而至像一柄刀,撕裂皮肉。陳軻跟着一縮,抿緊了嘴把嘶吟咽下去,啞聲答:“不是。”

再一記藤條。

“對不起……”陳軻喘息,五官都快擰到一塊了——然而下半身除了輕微的顫抖愣是分毫不動:“我,不該因為忙碌就放縱自己,更不該因為忙,就欺瞞您。”

“行吧。”何景深笑了一下。

他看得出陳軻的誠懇,知道陳軻是真心在認錯,剛掖出來的一點火氣便又熄了——語氣也輕緩不少:“落這麽多毛病,想必你自己也改不了。回頭有空,我幫你改。”

陳軻應道:“嗯。”

“前兩條。”何景深把藤條拿開,比着人腿上最最脆弱的軟處—— “一共四十。”

陳軻咽了口涼氣,凝住眉頭:“嗯。”

藤條揮落,只朝着比劃過的地方去,每一下都帶出一條明晰的血痕。

三下,陳軻滑下了沙發,膝蓋砸地蜷成一團。

腿,痛得像就要斷掉一樣。一剎又生出滿額的汗,顫抖着爬起,還沒站穩,一記藤條入骨三分啪地一聲。

嘶吟着趴下,兩腿并得死死地,又一記藤條抽在腿彎上方——和骨頭當真只隔了一層皮——皮下面是骨膜和筋腱,密集而脆弱的神經,這樣猛烈的抽擊直接讓他往旁邊一避,差點從沙發上滾下來。

調整好姿勢重新趴直,抱枕像命根一樣護在懷裏。真是從沒有這樣地狼狽過,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淌,眼角激出了淚,蒙着臉不要讓何景深看見。趁着藤條的間歇,一把将什麽都抹幹淨。

呼吸漸漸平穩,他擡起臉,才發現何景深又在掰扯藤條,偶爾擡手扶一扶鏡架,一舉一動滿透着耐心。

又隔了一陣。半空中斜落清冷的一笑。

慢悠悠兩個字:“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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