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二>

“回頭把鏈接發來,我去替你索賠。”

簡單,直接,何景深彈掉左手指尖的木屑,淡淡道——“過來。”

聽見這兩個字,陳軻卻幾乎是立刻起身,一大顆沒來得及咽下去的唾沫懸在喉尖——他是真的在懷疑自己會不會斷掉,那棍子買回來他可是親手驗過貨的——滿腦子空白地脫掉外套往床上一扔,三兩步走到何景深面前給老師挽衣袖,解下腰帶雙手遞上。

目光環座一掃,橢圓的茶桌,圓形矮背木質的椅子,茶桌上有新沏的茶杯不能随便碰,他選擇扶椅子。掏出褲兜裏的東西放在桌上,褲子一氣給褪到膝彎以下,彎腰,兩腿分成合适的角度,小臂平撐着椅子交疊在一起,稍稍借一點力。

猛厲的風。皮帶在昏光中留下道道殘影,砸在肉上一聲聲沉悶的重響。

陳軻憋了氣,卻找不到哪怕一個空隙能釋放出來,眉宇像刀那樣緊緊地收斂——他發現老師的火氣比他想的還要大。是責怪他早上罵那幾個遲到的下屬話太難聽?是怪他在李成同面前沒給老師說話的機會?還沒有問話他也不确定到底哪一條錯得更嚴重,只覺得這皮帶像附了妖怪似的在咬他的肉,啃他的骨頭,心驚膽戰。

漸漸他額角滲了汗,螞蟻一樣爬落到領口,蟄出一股濕涼。

手機這時震了一下。發出一聲清晰的、足夠引人的、陳軻為某些重要軟件特設的風鈴音。

皮帶猛地就停了。

陳軻埋了臉,手頂着額頭終于開始喘氣,放松下來竟察覺兩腿在打戰,顫聲道:“沒事……您打吧。”

靜了兩秒。

沒能等來更多的痛苦,卻聽見嘩的一聲,皮帶落在桌上。

“去忙你的。”

何景深繞到另一邊落座。語聲平淡聽不出半點重量。

陳軻擡了擡脖子,似乎想再說點什麽,然而很快又低下去——他知道老師是好意,也知道老師的習慣,從來就沒有被幹擾過後馬上繼續的道理。伸手摸摸身後,摸得着剛凸起來的一道道硬挺的楞子。幾十年沒上油的齒輪一樣扶着椅子跪下,抓過手機一看,Skype通知信息,李成同的助理發來的。

“李先生已在Minji路九號咖啡廳設下坐席,靜候陳先生及一行光臨。此外李先生多年未與何景深先生謀面,久無音訊難免挂念。既然何先生與陳先生随行,希望此次何先生能親臨指教。勞煩陳先生代為相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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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頭望見老師在發呆,止水般的目光透視窗外。

回信說知道了。何先生婉拒了您的請求。稍後就到。

提起褲子系好腰帶,陳軻從地上站起來,上前幫老師把衣袖放下,清亮的眼中透着多少歉意:“我出去一趟,待會……”

何景深道:“不用了。”

驀地一眼對視,又被陳軻主動避開,抿着嘴有些難過的樣子。

于是何景深解釋——盡可能地讓語氣更輕松些,希望陳軻也能放松下來:“沒有怪你別的。李成同畢竟是你的導師,不管他當年對你如何。下次見面,你可以對他再尊敬一點。”

陳軻竟愣了愣。

瞥了眼倒扣在桌上的手機。點頭道:“是。”

系好老師袖口的扣子,欠着身退開。

洗了把臉随便擦了擦汗,而後就趕着出了門。只帶着秘書王筱前往會場和李成同談判。回來的時候雨暫時停了,酒店門前的空庭積下水窪,倒映滿天灰沉沉的雲,西天落幕的一線彩霞,宛若碎落地上的鏡片。

大概是為了方便報賬,在何景深的堅持要求下,兩個人在酒店吃了晚飯。飯後陪何景深出門散步,背離城池璀璨的夜景,一路走到東京灣袤闊的海岸。

彩虹大橋如一彎長龍橫跨海面,鹹濕的海風拂亂碎發,浪花撲打棧橋。天地寂然。

三十號上午IWTO開幕,與會共八十四個世界房地産聯合會成員國,陳軻難得打了回醬油全程陪何景深坐。下午主會場峰會論壇,聽了兩場演講已經傍晚五點。活動結束回到酒店房門一關,陳軻當即解下腰帶扶着牆又讓何景深給揍了一頓。

昨晚上通宵加班忘了關燈,淩晨五點被何景深給逮個正着……

唉。

挨完打前往餐廳吃飯,陳軻剛沾上凳子,臉色就有點不對。

還好,還好。周圍并沒有熟識的同事。服務員相當客氣,使用流利而标準的母語在一旁低聲問詢。

薄薄一本皮封的菜單,十來頁內容,陳軻翻得冷汗直冒。忽然嚴肅:“我是中國人。”

服務員微笑,“Please wait。”

人還沒走遠。陳軻騰地一站,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扶腰,呼哧呼哧嘶聲喘氣——瞥見那邊有人過來蹙了眉又咬着牙坐下,小心調整坐姿,直起僵硬的腰板,一絲不茍地翻菜單子。

何景深兩手抄在胸前,微偏着頭,面無表情地看他。

吃過飯何景深冒着雨出門,不知道是去哪兒也沒讓陳軻跟着。直到八點過回來,叩響陳軻的房門,推開一條縫隔空一個漂亮的抛物線扔來一瓶子日文标簽的噴劑。

“買不到白藥,湊合一下。”

陳軻接了,抱着瓶子愣了半晌。

他站在桌邊。噴劑的塑料封殼被雨淋濕,摸在手裏濕涼涼的。再擡頭去看,何景深襯衫和褲腳都濕了半截,薄框眼睛罩着張冷白的臉——幾乎看不見血色。

竟有一點慌亂,想為老師做點什麽但又不知道能做什麽,“謝謝老師。您快去換衣服……”

手裏的藥瓶子輕落落地,寶貝似地捧着,生怕一下就掉沒了。

何景深沒急着動,目光指了指陳軻身旁的電腦屏幕:“需要幫忙?”

陳軻又愣了下,側眼一看——“不,不用了,馬上就好了今天不用熬夜。您早點休息。哦,衣服放簍子裏明天管家會給您洗……”

何景深點了點頭。

掩上房門。

晚上十一點半,何景深的房間已熄了燈。

陳軻坐在空曠的陽臺上,背靠着何景深卧房的外牆,仰望東京的月與星辰。

半個小時前他已經上床,然而生物鐘沒有調整過來,疲倦無力卻毫無睡意。于是抱着枕頭出來吹風。

失眠的時候他都會這樣。

忙碌了兩天,難得這時候他終于歇下來,就像一只陀螺停止高速旋轉。不用面對下屬,對手,合作夥伴,不用面對圖紙,文件,報告和方案。老師也已經上床休息,就算還有什麽事都可以留到明天再說……耳畔再沒有喧嚣嘈雜而只聽得見微風流動,遠方霓虹交織的光彩映亮他的眼,也映亮天空。

他點了煙,手旁恰好有地漏的孔洞可以用來充當灰缸,煙盒裏夾着的白紙掉了出來。

這是昨天與李成同簽下的協議,由全亞洲資質最高的三家擔保公司進行履約擔保,附屬擔保合同此時被收在箱子裏,唯獨這紙應該稱作賭約的交換協議被他貼身帶着。

展開紙頁,中英雙文的內容,指尖沿着折痕滑落輕輕摩挲結尾處自己的名字。

KE.CHEN。

陳軻。

協議的內容……或者說這張賭約的內容,或許和李成同一開始設想的有些不一樣。

在談判之前,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和陳軻賭。而只是想讓陳軻拿股權直接來換他的藝術之翼。

他為什麽要賭?如今是陳軻在急着求他而不是他求陳軻,只要陳軻足夠有決心,只要他始終不肯放手,市值四十二億美金的股權遲早成為他囊中之物。他為什麽要賭?

然而身處資本的漩渦,誰都不能避免風險的存在。貿易大戰帶來的震蕩讓陳軻的股權一時間難以通過交易變現,雲地集團作為海外上市企業時刻可能面臨貿易制裁。他李成同今天獲取陳軻的股權,這些股權明天就可能停牌,後天就可能平倉,一夜之間分文不值。

29號的下午,當陳軻出現在Minji路九號的咖啡館,獨自走進雅座的隔間在他的面前落座,唇角揚起自信的微笑、舉手投足那樣的從容……

李成同一下就看到了更多,更多更有誘惑力的東西。

這樣的一個人,以二十六歲90後的身份進入世界級富豪榜單,名下所攜的雲之翼設計協會成立不過三年便跻身世界地産聯合會的席座,與他享譽全球的DDH設計協會同臺競争。

這樣的一個人,即使拿走他的股權,他背後還有山一樣高的地位,聲譽……

看見這張精致到無可挑剔的面孔,看見這面孔當中無可挑剔的笑,看見他手腕上象征財富的腕表聞見這些濃淡适宜的龍涎香,李成同能感覺到自己的欲望在心口膨脹,像一川瀑布直下江河騰起滾滾駭浪,像□□落地後升騰的煙霧直沖天際遮雲蔽日——一瞬間他竟想要陳軻所有的東西,不只是股權而是所有的東西,只有這樣才能滿足他現在內心欲望的空洞——可該要怎麽開這個口,怎樣把這些東西全都拿過來?

而這時陳軻忽然道:“李Sir,您難道真的就一點都不喜歡孤注一擲的時候,那種血脈噴張、興奮和激動的感覺嗎?”

“我知道這支筆對您的意義,您将它視為絕無僅有的珍寶,即使我的股權也不能替換它的存在……”

“不如我們來賭一局,我用我的股權、名下所有的財産,或者您直接說您想要什麽,只要我有——用它們一起來賭藝術之翼。您看如何?”

于是兩個同樣精明的人,在會場外開闊透亮的咖啡廳裏,同時發出別無二致的笑聲。

笑到一半李成同戛然而止,眯着眼道:“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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