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三>
上當?
不不,這可言重了。
精明的人注視着對手的精明,而後又發出各自不同的笑聲——是有那麽些無奈地,又有那麽一些彷徨,在這個過程中陳軻的目光停留在李成同胸口、藝術之翼的筆帽上頭。落地玻窗外天沉地暗,只桌邊一盞清燈落照在那裏,反射到陳軻眼中的光正如當年絕望之中見到的那縷神跡,把他這些年的追索,思念,一五一十都萦繞過去。
笑上一會陳軻點了煙,吐出一圈青霧。
“您開條件吧。”
擡手打一個響指,過了幾秒王筱推門進來,當着衆人的面将一摞紙封的文件袋堆放在桌上,陳軻和李成同的中間,悄然無聲地退出去。
門關上的同時,陳軻把文件袋往李成同面前推過去幾公分:“相關資産文件。轉讓股權集團董事會會全力配合,已經簽了協議,也在這裏。您可以找第三方公司做履約擔保,擔保費用我出。擔保公司我這邊沒有別的要求,資質夠硬,您信得過就行。”
雅座四周李成同的随從們面面相觑——而李成同竟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半晌才伸出手指稍稍撥了撥那幾只文件袋,眉峰一皺:“你這可是有備而來啊……”
似乎就有那麽點投鼠忌器的意思。
幾絲煙灰掉落在桌上,陳軻用左手撚了,一粒粒慢慢地灑進灰缸。
也不擡眼皮,輕淡淡像丢了堆無足輕重的東西:“要和李Sir做交易,不準備充分點怎麽能行呢?”
嘶地一聲,李成同挑揀的目光回到陳軻身上。
他已經冷靜下來。
而當他冷靜,便又在陳軻身上又看到了更多的東西——幾乎能稱得上可怕的東西。主動提出以打賭的方式交換藝術之翼,又這樣主動把財産攤在你面前。就像一尾漂亮的毒蛇,招展這幅精致的皮囊蠱惑着所有觊觎他的人,只要你靠近他,觸摸他,随時可能被他的獠牙咬中脖子,吮盡鮮血。
所以咖啡廳靜了片刻。柔黃的燈罩下加濕裝置湧出輕霧,陳軻仍然在一粒粒地撚着煙灰,光潔的木質圓桌倒映着他平靜的面孔,以及面孔裏一絲輕笑。
有兩名随從——看上去大約三四十歲,也有可能是DDH設計協會的下屬——在李成同身後低聲交談,時不時擠來調笑戲谑的眼光。陳軻擡眼,目光越過李成同直看到後面,清淡淡不那麽善意。說小話的兩個驀地被毒蛇舔了脖子,汗不敢出地站端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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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也撚完了。最後一撮煙灰落進灰缸。
陳軻回眸,吹掉指尖上的灰末:“李Sir,您知道為什麽這些年,您的DDH設計協會始終只能在IWTO聯盟裏屈居第二,坐不上第一把交椅?”
李成同冷笑。抱着兩臂靠坐在沙發背上。
他可不怕毒蛇,越漂亮的毒蛇越能入他的法眼,但前提是這條蛇能被他捉住。他也不憚于與虎謀皮,只要虎能給他想要的。他是一個足夠精明的商人。他想聽聽陳軻還能說出些什麽。
“您這禦下的手段。”陳軻搖了搖頭:“不敢恭維。”
李成同往旁邊乜了一眼,回頭的時候陳軻的目光也恰好擡起來,無意之中形成一種幾乎可算是欺壓的逼視:“還有一點。”
趕在李成同注意到之前,陳軻猛地把殺意收了,眼底擦出一星兒冷笑語氣一步步把人逼到牆角:“步步為營,瞻前顧後。我想您是不是已經忘了,您在DDH協會的股權,當年不也是用這樣的方法,從您的那位朋友手裏‘賭’來的……”
李成同側臉使了個眼色,一名助理附耳過來,聽李成同低聲說了幾句話。
而後欠身退出了隔間——顯然是聯系擔保公司去了。
陳軻便笑得柔和了些,甚至有一點惬意。
下午時分的茶座,咖啡廳當中回旋輕且的旋律,店員推門進來放下咖啡,隔間中便充盈起另一種芬芳馥郁的味道。
陳軻掐了煙,端起厚重的咖啡杯,淺嘗了一口。贊道:“李Sir真是個有品味的人。”
這時李成同開口:“要賭也可以,但是我有個條件。”
陳軻靜伫地看他。
頓了一下李成同緩緩開口,他已經看到了,從陳軻鎮定的眼光中看到一絲裂隙,或者說弱點,這是他致勝的法門,是判斷敵人是否能夠被戰勝的關鍵——如果陳軻當真無所畏懼,那說明陳軻早已經做下萬全的準備,無論如何他都絕不可能繼續和陳軻打賭。
所在他需要準确地把這裏撬開——
“如果你輸了。你得親口公布當年那件事情的真相。”
陳軻愣了一下。
接下來的半分鐘,陳軻的臉色一寸寸冷白,仿佛被利刃給扼住命脈,也仿佛剛受過什麽傷不小心碰到傷重的地方。
是确實碰到了——他故意的。
疼。
李成同啧啧地欣賞他的表情,就如藝術家欣賞一副精妙絕倫的作品:“作為一個知道秘密的人,這幾年我可是忍得很辛苦啊……”
陳軻又點了煙,斂聚的眉峰下挂出牽強的笑:“這是我該做的。”
李成同也開始笑,嘴順着左臉幾乎歪到鼻梁下邊:“不錯,不錯……這确實是你應該做的……”
那麽,到底要怎麽賭呢?
國際慣例賭注由陳軻先行提出(以全部財産交換藝術之翼)——那怎麽賭就應該李成同先說了算。
陳軻換了姿勢,背靠着椅子食指挑着細長的煙杆,翹着腿安靜地坐着。以最大的禮貌等候李成同作出決定。
劃拳?骰子?撲克牌?不不不,建築學家自然要賭與建築相關的東西。接下來的小幾分鐘,李成同和他的幾個部下你一句我一句讨論得滿是意趣。賭陳軻能在31號的大型招标會上中幾個标?賭陳軻能不能拿下世貿會場館的項目?不知道是誰先說出了世界建模大賽這個詞,讓李成同的DDH設計協會與陳軻在大賽中來一場較量——此次大賽評審團都由日籍專家組成不牽扯雙方利益,與會上百個團體這麽多雙眼睛睽睽地看着,公平合理到不可想象的程度,想必陳先生也找不到理由拒絕。
不知什麽鬼使神差,李成同猛一敲桌子,就是它了。
陳軻眉皺得恰到好處。
此時他的臉色已經白得很是明顯,額角滲出絲縷晶瑩的汗,好像忍受着什麽難忍的痛苦然而又不得不坐在這裏耐心聽人說話——甚至連李成同都不禁要憐憫他了:這種時候陳軻該是有多麽的想要逃走啊,可這個房間裏到處都是他李成同的手下,陳軻只不過孤身一人,錄音筆記錄了他們談判的內容而這些內容一旦洩露出去,陳軻簽約現場臨場退縮将會變成爆炸性的新聞流傳房地産界每一個角落成為業界永遠的笑柄——
“Oh,you feeling ufortable……”
‘噢,你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陳軻勉強地一笑,稍稍挪了挪位置,挑掉煙頭的灰末:“腰肌勞損,老毛病。”
“就賭這個吧。”
他道。聳了聳肩仿佛在說,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不是嗎?
助理把打印好的協議文件擺放在二人面前,筆,印泥,一齊也擺過來。茶座四周西裝革履的人馬用各異的目光打點着陳軻——直到陳軻在協議上鄭重地簽下名字。
那時東京覆蓋多日的陰雲仿佛被神明撕開裂隙。那時正好一抹殘陽穿破陰雲投落陳軻身上。那時李成同發出一種如同在鋸齒上拉扯出來的笑聲,笑聲中他忍不住這樣地贊嘆——
“你真是我見過最不怕死的家夥。”
回想到這裏陳軻竟又笑起來。啧。
折起協議紙放回煙盒,數一數盒子裏還剩十支煙,今天只抽了半包。還行。
埋下臉,擁抱綿軟潔白的枕頭,一下又擡頭仰望天空,璀璨的星辰如一顆顆晶瑩的寶石點綴蒼穹,深吸一口氣背靠着牆仿佛有無窮的力量湧現出來充盈他的軀殼。于是他笑,望着天笑,擡手張開五指幾乎能掌控住整座蒼穹。
我陳軻,答應還給您的東西,就算要跨過星辰大海,就算是阻絕着山河百川——
我都會親手給您帶回來,由我親手給您帶回來——
忽然有風,像是來自宇宙的盡頭,浩浩蕩蕩無盡無窮回應他內心不羁的呼喚。
砰的一道輕響。陳軻猛然回頭,房間的燈不知何時亮起,穿堂的風流過他身邊刮進室內隔簾飛動,高大的人影蹲在身邊,掰開一只易拉罐遞到他的面前。
才意識到這裏是酒店的陽臺,五月三十號的夜晚,他睡不着覺在這裏吹風。藝術之翼的賭局已經開幕明天就将是比賽的日子,而他昨天幾乎一夜未眠。
反射性地往後縮了那麽一下:“老,老師……”
何景深的神情,大概只能用平淡來形容——微微有一點溫和的笑意。
“喝了。”
陳軻把枕頭拿開,也顧不得連挨了兩天的打屁股還疼跪坐端正,接過易拉罐發現是熱的,笑着道謝,喝上一口,居然是甜牛奶。
老師……知道他這幾天都沒怎麽睡好覺?
咕咚兩口喝了個精光。放下空空的罐子舔了舔嘴,圓滿完成任務一樣,對着何景深繼續笑。
“外邊風涼。”何景深道:“早點休息。”
他起了身,高大的影子投落到地上,正好把陳軻遮藏起來。
回房間了。
後來陳軻抱着易拉罐上床,沒吃安眠藥竟然也睡着了,睡得還很恬靜,整一晚上的夢都帶着牛奶甜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