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之一·歸來 1
2014年2月,24號。特倫頓。
筆直而狹窄的街道,路梗兩側堆聚着尚未化盡的積雪,與石灰質地的路面別無二致的髒而單調。
臨近日暮,馬路當中行人穿梭,街邊的店面裏照出各樣的燈光,一條通往正街的小路岔口,流浪的野狗瘸着腿從拐角沒入陰影背後。
拐角口是銀行的ATM,隔門開了,何景深披着深灰色大衣從裏面出來,兩手緊揣在兜裏。
低頭匆匆穿過小路,走出另一頭的街口便是一番迥然不同的景象。長街一望無際,開闊的車道上車輛穿梭,沿街積雪都被打掃幹淨。斜落的陽光把街景分割成明暗對立的兩端,向陽的這邊是琳琅的的咖啡店、酒肆、24小時開放的便利店。面包鋪門前是古樸到開裂的木板招牌,繞着招牌一圈黃色的裝飾燈,新烤面包濃厚的麥香飄散到街角。
何景深推門而入抖掉滿身寒風,老板娘是個微胖的白人婦女,看上去四十來歲,披肩褐色卷發,親切地用俚語打招呼:“何先生,還是老樣子嗎?”
何景深面帶合宜的微笑,走到櫃臺前:“兩根法棍,兩份吐司。老樣子。”
女人取出面包裝進牛皮紙袋。
何景深驀地一愣。
手裏是剛從胸兜摸出的黑色錢夾,只幾張卡片夾在隔層,原本放錢的地方空空如也。随即他把大衣裏裏外外能放東西的地方掏了個遍,鑰匙還在,手機也還在。
褲兜裏幾枚乘車找零的硬幣也還在。
于是他想起了什麽——剛才穿過小路的時候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兒撞了一下,那人頂着鴨舌帽,穿着深色的夾克牛仔褲,慌亂地看他一眼便跑遠了,他也沒注意。
何景深對女人笑笑:“不好意思……我忘帶錢了。東西先放這裏,稍等。”
女人擺出哦字的嘴型,聳了聳肩,紙袋子放在身後的櫃櫥上。
何景深跑到街口,冷風吹得他前額的頭發叢叢直立,鼻孔一撮撮急促地呼出水霧。又沿着小路跑上幾步。漆灰的電線杆聳立在路旁,下水井旁邊垃圾桶的桶蓋被掀開,有流浪漢坐在地上,靠着垃圾桶避風,濃密蓬亂的頭發下面露出一雙蒼老的眼睛,瑟瑟縮縮而帶着些渴望地望着他。
何景深摸出手機解開屏鎖,按下911三個數字,然而一猶豫,電話沒接通便掐了。又沿着小路大步向前,風塵仆仆地鑽進方才光顧的ATM隔間。
Advertisement
輸入密碼,鍵盤上似乎還留存着自己的體溫,查詢餘額,他凝了下眉,只覺得上面的數字渺小得一個四舍五入就快要沒了——算算馬上要到發工資的日子,把剩下的錢全取了出來。
沿着小路回到面包店,結清賬款取走面包,再次穿過小路他把一份吐司送給幾乎天天都會見到的這位流浪的老頭兒。抱着歉意說我明天就會離開,您不要繼續在這裏等我。拐過兩條并不算長的街道,樓下的便利店買幾樣小菜,回到和陳軻租住的公寓。
一室一廳的小屋。室內通有暖氣,彌漫着厚重的香煙味道。客廳靠牆是一張鐵架子床,鋪了方格的床單,杯子被疊得豆腐塊似的。餐桌也充當書桌的功用,貼着西面的窗口,桌上半小缸煙灰,一臺老舊的寬屏筆記本電腦。
鑰匙開鎖的瞬間,陳軻把浏覽器關了,電視劇熱鬧的聲響戛然而止——切換到新版Rhinoceros軟件界面,望着昨天剛建好的曲面模型發愣。
桌面上堆着全是書,打開的,翻到一半的,屁股朝天堆那裏做樣子的。當何景深進門,陳軻蜷起的兩條腿也從椅子上放下來,恢複一種和他現在的發型完全不搭調的正經坐姿,順手戳開臺燈,瞟一眼電腦桌面的時間——17點20分,抱過一本大部頭在面前攤開。
“吃了飯出去理個發。”
過了一會何景深在廚房裏說話,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傳進陳軻耳裏,連帶着流水沖洗蔬菜、間間斷斷的嘩嘩聲:“要看電視就看。多少天沒休息了。”
陳軻擡了下頭。
一抹燦黃的陽光,恰好就那樣照上他的額梢。幽藍的晴天映入他的眼簾,雲朵像白紗那樣飄在天上,還有隔牆樓頂站成一排潔白的鴿子。
雪什麽時候停的?
天什麽時候晴的?
他記不清了。
湯鍋裏煮着東西,玻璃鍋蓋排氣孔一絲絲湧出熱氣。何景深穿着圍裙,擦幹兩手從廚房出來,徑直走向門邊的衣架,取出錢包裏的一萬美金到桌邊放下。
陳軻仍望着窗外發呆。鴿子從樓頂上飛了出去,倏一下就不見了影子。
意識到什麽他轉過頭,一眼看見桌角上一小沓紙幣,富蘭克林的頭像在那裏面露微笑。
又擡頭,愣愣地看向何景深。
起床後就沒洗過臉,臉色蒼白,腮幫子旁邊剛長出來的一點肉怎麽看怎麽不踏實。幾個月沒打理過的頭發蜷曲着挂在額上,搖滾歌手似的亂糟糟的。
見他這樣,何景深卻笑了一下。
眼角一挑淡淡的笑紋,像蜻蜓劃過水面,也說不好冷還是不冷。
“學校要開學了,我明天就走。”他道。
陳軻一顫。
“學費和房租都給你結了,你可以在這住到明年三月。這些錢給你,找個地方好生收起來,特倫頓這裏不太安全。”
陳軻張了張嘴。又看向那一沓微笑的富蘭克林。
他把錢摸過來,沒兩秒又推回去,想說我不要,沒說出來。
已經兩個月沒怎麽說過話了。他好像有一些語言障礙,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是欲言又止還是舌頭不聽使喚根本說不出。如果不是何景深問他問題他會偶爾吱聲,支支吾吾答上兩句對的或者不對的——或許會真被人給當成啞巴。
炖菜的味道越來越濃烈,何景深轉身往廚房裏走,忽聽見身後一聲:“何景——”
聲音在半空一頓,拐成單調艱澀的兩個字:“老師……”
何景深站住。
轉眼過來,看見陳軻落在牆上的影子,語聲清淡宛似天邊一縷輕雲消散。
“還是叫名字吧。”
晚飯是普羅旺斯炖菜,配切片的法棍面包,黃芥末醬。書桌被何景深草草收拾出來,兩個人各占了一角,白瓷盤子裏炖爛的甜椒西葫蘆長茄子,勉強分得出原本的色調。
吃飯的過程,兩人都很沉默。何景深吃完一盤盛了第二盤菜出來,才發現陳軻掰着面包片,餐盤裏的菜和湯幾乎沒怎麽動。
鋼勺擱在一旁,泛着銀亮的光澤。
“吃不慣?”何景深問。放下餐盤,在椅子裏坐下。
陳軻一怔。
過了幾秒他拿起勺子,掰碎的面包片沾了淌出來的湯汁,和着一勺菜在嘴裏嚼。
何景深也舀了勺菜湯,放手裏掂着,語氣柔和地說道:“我走了以後,記得好好吃飯……書能讀就讀,讀不了就算了,找份工作安定下來。身體最重要。”
陳軻嚼着東西,沒答話。
也沒點頭,只眼神輕輕地晃一晃,像只掉了線的等身木偶。
“明天早上的飛機,挺早的,你不用送了。”
“以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別太往心裏去。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今後可能也見不着了,萬一見着就當做不認識。”
“好好活自己的。”
猛擡起臉陳軻注視何景深的眼睛,一瞬間千千萬萬複雜的心緒幾乎噴瀑出來然而又一瞬什麽都見不到了,呆滞,木讷,冷漠而無情。
何景深把勺子放下,嘴裏的食物也咽下去,唇畔彎出一個絕好的淺笑:“怎麽?”
陳軻怔了一會。
那張瘦削而蒼白的臉上,直挺的眉,修長的眼睫,還有眼睫下的目光都仿佛凝固。裹着層冰晶般薄而脆弱的光暈。
搖了搖頭,繼續吃菜。
又過了幾秒陳軻張了嘴好像要說話,兩個謝字就像摁在水裏的瓢似的怎麽都不安分,但糾着眉頭,總覺得哪兒不對。
說也不對,不說也不對。
猶疑着又塞了片面包到嘴裏。
直到飯吃完了肚子裏積了食,打着溫暖飽足的嗝,他也沒想好到底該說點什麽。
25號何景深果然走了。一大早陳軻就聽見響動,醒過來卻不起床,蜷被窩裏抱着枕頭把自己裹成一團——直到聽見房門被關上,何景深走了,他才從床上下來。拉開通往客廳的門,初晨的霧罩滿窗扇蒙蒙的都看不見,他開燈,走進廚房,發現何景深給他留了早餐,切好的三明治,煮熟的雞蛋,溫熱的牛奶。
那是2014年的春天,常春藤下積雪消融,P大校園內成片成塊的草坪吐出叢叢新綠,那束來自天庭的光在陳軻身畔照臨。
整好一年以後,2015年3月4日,陳軻參加博士畢業典禮,在李成同的目視下從校長手中接過學位證書。躲在天臺上放肆哭泣、與試圖輕生的譚澈相遇。
3月5日,這一整天陳軻又幾乎是哭過去的——躲在何景深給他租下的公寓裏頭。哭累了就睡一會,醒了就繼續哭——哭得鄰居三番五次來敲門問他怎麽了。這一哭就哭到3月6號,大清早陳軻由特倫頓出發,乘車抵達紐約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登上直達A市的班機。
十五個小時不間斷的行程,不知道疲倦,不懂得勞累。他睜眼看着北美大陸千萬裏山河從眼底劃過,平原延垣山川,山川轉為大海。他記得三年前正是由這條路離開,發誓徹底地忘記,忘記故鄉忘記過去忘記曾經的自己,而他現在卻只想回去,回到他曾經的家,回到他夢想開始的地方,回到何景深的身邊。
當地時間3月7號,飛機降落A市國際機場,陳軻走出機場打車前往一早訂好的酒店,就在學校北門邊上,放下包裹沖個澡,吹幹頭發把自己收拾幹淨,換上一身簡單舒适的衣物,迫不及待拐進學校的大門。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篇三部。
包括一個僞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