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之一·歸來 2
晚八點整,25層12號公寓,陳軻擡手按響門鈴。
“誰?”門裏面在問。
隔着防盜門腳步漸漸走近,又一聲狐疑的:“誰在外面?”
陳軻往後退了半步。
貓眼透出的幽光像一粒芝麻,他凝視着那裏,眉頭微微地蹙了起來。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猶豫什麽——在踏進這幢樓以前,他分明那樣迫不及待,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地想要再見老師一面,然而自從上了電梯,數字一點點逼近25的終點,那些期待、喜悅,竟平白無故地就淡了,消失了,不見了。
此時他竟還生出了退意,找不到來由的,也沒什麽道理的,好像是在害怕卻又不知到底是怕個什麽。他在發顫。
貓眼的光從裏面被遮住,陳軻又是一顫,往後再退了小半步,退到何景深決計看不到的位置。
咔,老舊的鎖扣響了一陣,防盜門開了。
何景深出現在門後。
才不過一年未見,兩個人外表上都沒什麽變化。開門的剎那間兩個人目光平視,沒有分毫的避諱——陳軻驀地又笑開,就是一個笑,很單純的開心的笑,滿身泥垢風塵仆仆終于找到家門的孩子那樣的笑。
帶着一些局促,以及不可避免的倉皇。
“老師……”
何景深難免意外,“是你?”
或許這兩個字前面應該再加倆字,才能構成他此刻完整的語氣:怎麽是你?
陳軻低了眼,仍抿着點笑意。他注意到何景深的右手,緊緊地抓着門鎖的把手,這是一種戒備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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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也只開了一半,随時都可能會關上。而這個時候他竟然想不出該怎麽接話——怎麽是你?
還好,何景深追問了一個相對比較容易回答的問題。
“畢業了?”
陳軻回神,點頭:“嗯……”
“畢業了就好。”何景深道。
他似乎籲了口氣,并不怎麽明顯,又問:“找工作了?”
陳軻仍是點頭,答:“嗯……拿了幾個offer,都比較滿意。暫時還沒做決定。”
然而随着這句回音,何景深的神情也終于完全冷卻——仿佛一下子把牽連的最後兩根絲線硬生生地崩開,徹底化作事不關己的陌生人:“回去吧。說了就當做不認識。以後別來了。”
陳軻上前一步拉住何景深的手腕,目光在半空與何景深猛烈地一撞。旋即他的手被何景深振開,門重重地就給關了。
餘音一層層激蕩,聲控燈再次亮起,暈白的光照白了乳膠漆成的牆,照白了瓷磚鋪就的地,也把陳軻照得紙一樣蒼白。
杵在門外,陳軻懵了一陣。
一會眼前是前兩天的事,畢業典禮上的一幕,藝術之翼被李成同拿在手裏,筆尖劃過畢業證書光滑的紙面落下名字,一會又跳轉到一年前,三年前,七年前,都是那樣真實與親切。明明舍不得,明明放不下,怎麽能說不認識就不認識,說不見就不見了呢?
難道老師在怄什麽氣?故意使臉色給他看?
想了想陳軻又要按門鈴,想想卻又沒按,他在走廊中間向着12號公寓的門跪下,不過三秒又站起來——身後傳來響動,13號公寓的門被打開,旋即一聲不無驚訝:“陳軻?”
陳軻轉過身,對老師的鄰居笑,聲音略有些嘶啞:“錢老師好。”
錢老師,錢力,建築系專職輔導員——并沒有帶過陳軻。何景深的同事。
錢力從門裏面出來,拎着只不知道什麽部門組織培訓發放的藏藍色袋子,袋子鼓囊囊的。換了皮鞋,發現對邊一直沒響動,奇怪道:“何老師應該在家。可能在裏頭沒聽見?”
陳軻——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去按第二次門鈴,只好謙笑着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這時候錢力道:“剛回國吧?沒提前給你老師說一聲?”
陳軻也沒多想,順從地點了點頭。
出于對學生職業病似的關心,錢力從褲兜裏摸出手機,撥通何景深的電話拿到耳邊。
陳軻猛反應過來,然而已經來不及制止只得吊着口氣,兩眼直直地勾住錢力手裏的東西——
“是我,何老師,開個門。”
一絲冷汗從陳軻頭上爬下來。
三秒,四秒,伴着幾聲促急得腳步果然12號公寓的門再度被推開,何景深出現在兩人眼中仍是那身整潔得挑不出毛病的着裝,襯衣馬褂,熨得瞧不見褶子的淺色長褲。
大概是光線太暗,也大概是何景深的冷笑并不明顯——錢力一時間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白胖的臉幾乎把眼睛擠成一條縫,特地避身給陳軻讓開個位置:“何老師,看看誰回來了。”
順着錢力的話,何景深合理地表現出意外,把陳軻看上兩眼,挑挑揀揀真像打量陌生人似的。
随後他笑得更深了,既不急着去否認,也不發表評論,禮貌謙和而疏遠地,問錢力:“您這是要出門?”
小錢同志察言觀色——忽然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尬了那麽幾秒,又猶豫了不長的幾秒,他終于轉圜過來:“啊,是啊。家裏有點急事,回去一趟……”
話到一半已經往電梯的方向移了兩步:“你們慢聊,我先走了。”
何景深點頭示意,那邊人影已滑出去老遠,拐過牆角再也不見。
陳軻鼓起勇氣,喚上那一聲:“老師……”
砰——!
門又關了。
兩分鐘以後學校派出所接到報案,說教工公寓25樓有可疑人員非法逗留,希望盡快得到處理。報警人是25樓12號的住戶。
九點二十兩位民警來到樓下。九點二十二分電梯停留在25層。交錯的腳步聲聲臨近。
走廊的吸頂燈亮了起來,森冷,幽暗,陳軻擦去眼角的淚,扭頭一看,正看見兩只披着警服的身影步步逼近。
一瞬間陳軻胸口像堵着塊巨大的石頭,近乎窒息。
“開門,警察。”高個民警按了幾下門鈴,拍着12號公寓的防盜門大聲喊。
拍門聲砰砰地震得人心慌。陳軻退一大步,給民警讓出空間,貼身後的門牆站着。
淚水從眼眶裏迸出來,埋頭抹掉,喘息。
開門,何景深的身影被民警給遮住。高個的那個問:“是你報的警?”
例行公事幹癟癟的語氣。
何景深點頭。答:“是。”
矮個子民警左右觀察,猴精的眼轉到陳軻身上。
不消說這就是那個逗留的家夥——目測二十歲出頭,一米八零身高,偏瘦。身穿長款深色風衣,襯衣第一顆領扣系着,沒有攜帶催賬專員常帶着的公務皮包,也不如保險專員那樣總是西裝革履,愣頭青韭菜似的還情緒激動。
像搞傳銷的。
高個子特地從何景深面前讓開,轉頭問陳軻:“逗留的人是你吧?這位老師你認識?”
陳軻擡頭,目光再次和何景深一撞,撞出朵飛濺的水花兒。
“我,我不知道……”
“他M的認識不認識你還能不知道?!”
這聲震得聲控燈都閃了兩下,發出滋滋的電流聲。陳軻幾乎後退到牆上,手足無措:“不,不認識。”
何景深扶了扶眼鏡,目光從陳軻移到高個民警臉上,平波無瀾。
于是高個子又問:“教師公寓是私人住宅區域,外來人員未經許可不得入內。你怎麽進來的?到這兒來有什麽目的?”
矮個子插腔:“身份證?”
陳軻被問得一愣接一愣,壓根沒有意識到這教師公寓根本沒有門禁可以任人出入、也沒在第一時間找到合理的理由加以搪塞。
衣兜裏外摸了兩圈,才想起手機錢包都落在賓館。除了旅店的房卡什麽有用的都沒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