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之二·初識 3
“我家裏就只有爺爺。”陳軻說,他放下勺子,又笑了一下:“爺爺身體不好,生着病還照顧我。初一那年爺爺也去世了。政府想把我送孤兒院,我不去,然後寒暑假就都呆在學校。”
過了一會陳軻又想起什麽,他想起何景深問他的問題,說:“我爸爸以前是老師,就在A大附中教書,媽媽幹什麽我不知道。”
說完這些陳軻便繼續喝粥。他吃得很慢,沒有吃饅頭,也沒吃雞蛋,他實在沒胃口。
過一陣他起身,走到食堂窗口摘了只塑料袋準備打包剩下的東西。回來的路上聽何景深問:“你父親,是不是叫陳舯?”
陳軻落坐,病恹恹地笑起來,:“您認識他嗎?”
何景深道:“見過兩面。我高中也讀A大附中。”
其實不僅僅見過兩面,陳舯是何景深隔壁班的班主任老師。何景深記得陳舯去世前後的一些事。十年前何景深高二,大概是剛剛入秋的時節,陳舯帶着隊伍外出參加數學奧賽,返回A市的路上出了車禍,一車學生都沒什麽事唯獨司機和坐在副駕駛位的陳舯遇難。當時何景深代表學生會參加陳舯的追悼儀式,偶然當中見過陳軻一面——他想起那個在靈堂裏哭得眼睛像燈泡一樣的小孩。
一眨眼,人都長這麽大了。
何景深拿過一只蛋,敲碎了殼,一點點剝掉,把雞蛋放在陳軻碗裏面。
陳軻愣了一愣,說謝謝何老師,然而他臉上有了愁色。他不喜歡吃煮雞蛋呀。
“你媽媽後來改嫁了?”何景深問。這是他最合理的猜測,他目光裏有着合理的同情和理解,他的确是一個極度冷靜而自持的人。
陳軻的神情有了一些晦澀。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剛二年級,除了算數背詩和畫畫,他什麽都不懂。只記得母親好多天沒回來,而家裏那一陣忽然吃不起肉——後來六十好幾還生着病的爺爺不得不出去接了幾份兼職,幫着人家做圖審,掙一些小錢貼補用度,才讓陳軻不至于餓着肚子。
臨去世前爺爺告訴陳軻,當年父親因公去世,學校給了六萬的撫恤款,他媽媽在追悼會第二天拿走那六萬和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就走了,連一口飯錢都沒有留給他們。
爺爺當時還去報了警,派出所給立了案。陳軻不太願意相信爺爺說的是真的,特地在爺爺去世後跑了一趟公安局翻查案卷,由此得到他至今都沒能釋懷的答案。
想着想着,陳軻搖頭說:“我不知道。”
他把粥碗裏的蛋挖出來,咬一口。他發現別人給剝的蛋比自己剝的要好吃一些,香。
一些碎蛋黃落下,掉在粥碗裏染出來一片油菜花似的黃。第二口,第三口,半只雞蛋一股腦塞進腮幫子,就着一口粥囫囵咽下去。便算是吃完了。
何景深又給陳軻剝一粒蛋,又放到碗裏,吃掉一小半的粥碗又被雞蛋給撐滿了。
陳軻又愣一愣。
何景深不再追問陳軻家裏的事,轉而說:“聽說你落榜了。”
他說的自然是轉專業考試的事。他前天出差去B市開會,今天下午才回來,一回來就聽說這事。
陳軻唔了一聲。他還在糾結碗裏的蛋,他是真吃不下了,這可怎麽辦呢?
他試着咬了一口尖尖的那端,嫩嫩的蛋白被他抿在嘴裏,瞧着碗裏缺了一塊的雞蛋發愁。
何景深看了眼手機,時間不早。他本來只是順道路過陳軻樓下,就想把人叫出來談談。沒想到會耽擱這麽久。
“明天上午有空?”
陳軻大睜起眼睛。
“有空就來我辦公室一趟。”何景深道:“十點以前。”
陳軻再次點頭,而何景深已經起身走了。走路的時候手揣在褲兜裏,那道背影——何景深當時走路的樣子被陳軻記了十幾年,記了一輩子。
陳軻當然明白事情有了轉機,何景深剛剛離開,他心裏那朵燥熱的火焰就開始歡快跳躍。他激動得連手都抖了一陣,就着稀粥吞了藥,把雞蛋和剩下的粥都倒掉了,饅頭裝在袋子裏帶走。
回到宿舍,他才像想起什麽來,問門口舍管老大爺:“叔叔,剛才是有人找我嗎?”
大爺鵝一樣地抻起脖子,老花鏡往下面拉了拉,透過窗格看他:“哪個宿舍?叫什麽?”
“我叫陳軻。505的。”
“人都已經走了。”大爺扶正眼鏡,抖了抖報紙又讀起來。
“他有沒有說他是誰,他沒有給我留什麽東西嗎?”陳軻又問,語聲顯得焦急,誰找了他呢?會不會是認識他的夥伴,會不會是什麽遠方的朋友,會不會是失散了很多年的親人?
大爺說:“沒有。”有點不耐煩了,蔑了他一眼:“沒找到人回頭肯定還會來的,急個什麽。”
陳軻一想是哦,有道理。
他這麽想,慢悠悠地上了樓去,很快便把這事忘記了。他這一忘就是幾個月,幾年。忘了幾年又幾年。後來他從美國學成歸國,有了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事業,見到何景深還時常想起這事。
他問何景深:“老師,您那年是不是到我宿舍樓底下找過我?”
何景深總會是很淡然地,也不知是真忘了還是壓根沒放心上,說:“記不得了。”
十五歲的陳軻回到宿舍,又看見堆疊在桌上的繪本。
他心中有了希望,這些繪本也再次變得親切而令他喜愛。他走到桌邊,帶着不舍與柔憐的目光撫摸這些精致的圖冊,撫摸它們整潔精致的封面,撫摸裏面細膩柔軟的紙頁。
他再次将它們收起來,收在衣櫃裏最上面的一層。這一層櫃子不容易受潮,經常在夜晚光顧寝室的耗子也啃不着,很安全。做好這些,他因為發燒不舒服沒再去圖書館,就呆在宿舍裏開始忙着寫他的作業。他坐在臺燈下一直忙到很晚,做好的作業被同學借去交相傳抄,而他寝室裏的同學晚上合夥玩游戲,各自抱着各自的筆記本電腦,DOTA一局連着一局,拍桌聲叫罵聲嘶力竭。
半夜,發燒的陳軻還在撐着腦袋看書,同學們都已經玩得筋疲力盡上床睡覺,吊燈一滅此起彼伏的鼾聲像夏天裏打雷。陳軻時而擡一擡頭,望向窗外幽深的夜,望向閃亮着星辰的樹梢。
第二天陳軻高燒好了一些,從三十九燒到了三十八。
發燒的時候并睡不好覺,一整個晚上他抱着被子在床上滾來滾去,甚至半夜下床洗了個澡。淩晨六點鬧鐘沒響他便起了床,卷起自己的書,本子,筆,在寝室同學的夢話聲裏出門上自習去了。
他穿過宿舍園區的長道,他走過薄霧彌漫的操場。九月的六點天剛發亮,視野遠方的那些樹,那些高矮的樓,模糊的輪毂猶如水墨潑就。他看見何景深又在操場裏晨跑,遠遠對着何景深笑了笑。何景深始終沒有發現到他,他也始終沒有停下走向圖書館的腳步。
上午十點他準時來到建築館,叩響何景深辦公室的門,确認門上面的門牌是408,時間正好是十點整一秒都不能差。
何景深開了門,卻不讓人進去,堵着門縫注視陳軻:“怎麽這麽晚?”
陳軻啞住了。
何景深道:“我馬上要去開會。說十點以前那十點就是期限,明天十點再來。”
第二天是周六。燒足了三天的陳軻面色黃得像蠟紙,迷糊糊地在早上九點來到建築館,叩開何景深辦公室的門,一臉兒從來沒睡夠覺的樣子。
何景深說了聲進來,又忙着和兩個同事讨論項目申報的問題。陳軻從門縫鑽進房間,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豎着耳朵夾着尾巴抱着他的書袋子,木樁一樣在門邊站了一個多小時。
陳軻站得腿都麻了,差點在門邊睡倒過去。十點半何景深的同事相繼離開,他才敢叫一聲:“何老師……”
何景深眼神淡淡地一勾,示意他過去。
陳軻剛在桌邊坐下,何景深丢過來兩頁A4紙,紙面上印得有宋體小字:
“請閱讀以下內容,選擇合理的形式表達你的觀念,1,歸屬感;2,情感需求……”
這是2007年A大研究生春招複試的原題,其中最基礎的一道認知性題目。何景深親自出的。
“會做?”何景深問。他的注意始終停留在自己的電腦屏幕上。
陳軻忐忑得很,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會還是不會,看見紙上的內容他能想起一些東西,但又總覺得那些東西連不成線,不具備完整的邏輯。
他不太敢這時候搖頭,只好說:“嗯。”
“帶鉛筆沒有?”何景深又問。
陳軻點頭:“嗯。”
何景深道,“一個小時,坐這兒畫。讓我看看你到底什麽水平。”
于是陳軻開始動筆,憑記憶臨摹一副流水別墅的素描草圖——他并不确信這是不是何景深題目裏表達的要求,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狀态不是太好。他頭暈,看不清東西,他握着鉛筆的手時常捏不準落筆的定位,他得用上很大的努力才能堅持着用酸軟的手畫他想畫的東西,他不想放棄這麽難得的機會。
但四十多分鐘後,何景深猛一下抽走那張沒有完成的圖紙,對他露出那樣失望的神情,他還是給吓着了。
鉛筆在紙頁上劃了長長的一道,就像一筆極度不滿意的删除線。陳軻氣息全摒在喉嚨,悶得他發慌,悶得他心悸。
隔了兩秒,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一些過分了,何景深神态平和了一些。他把陳軻畫到一半的圖又輕輕放下。又一陣兒才發出生硬的感慨,似乎在絞盡腦汁給陳軻留面子:“只憑愛好到底是不行……可能還是計算機更适合你。回去吧。”
陳軻怔住了。
他本來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則他知道他已經沒有轉專業的機會,二則他聽說過何景深對學生的要求之苛刻——因為這種苛刻的要求,何景深進學校兩年都沒有招收到自己的研究生。基本都是跟着沒兩天就被他一鼓作氣給罵跑了。
但得到這樣的結果,他感覺自己的心被粗暴地揪了一把。揪得千瘡百孔,揪得七零八落。
他站起來,摟住自己的書袋,就像是要找到一樣什麽東西保護自己,他低聲問何景深:“何老師,以後有什麽問題,如果您有空,我還可以找您請教嗎?”
何景深右手搭着椅背,蹙着眉,薄唇微微地勾着:“我不會寫程序。也不會做心理輔導。”
他用左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紙,“別的問題我幫不了你,不過關于這個,你要是真的喜歡,有什麽可以随便問。周一到周五我一般都會在辦公室,或者201繪圖教室,你可以去那兒找我。”
陳軻勉力笑了一笑,鞠一個并不标準的躬,道一聲謝,然後才離去。
回到宿舍,陳軻又把櫃子裏的繪本翻了出來。
寝室裏再沒有別的同學,窗外的天空永遠灰沉而暗,一整個中午他躲在寝室裏,在自己的椅子上蜷成了一團。
他抱着他的繪本發呆。他是多舍不得它們呀,就像舍不得他僅存在世上的親人。從他五六歲的時候,他看見爺爺年青時繪制的圖稿,看見那些令他豔羨的畫,他就不可自拔地喜歡上了它們。在此後漫長的歲月裏,是這些東西支撐他走過無垠的夜,走過沒有朝陽的黎明,支撐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現在就算留着它們,留着這些愛好又還能有什麽用呢?這只會浪費他的時間,讓他不能專心學習計算機,讓他拿不到獎學金,讓他不能繼續學業……
淚珠兒抹掉又挂上,挂上又一把給抹掉。獨自缱绻過一整個中午,下午的時候他把東西一齊抱到北門外收售廢品的地方,問了價,一斤廢品只要是紙都賣五毛。于是他把繪本全給賣了,一共賣了兩塊五毛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