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5·1

林開淡淡道:“對。就是這樣不公平。”

林開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是叫他去洗把臉,然後拿走了他的電腦,留下一句“我還得去趟實驗室,你先用書房右邊的電腦寫論文,要用什麽自己拿,舉證的事交給我”就返回學校了。

陳還一站在洗手池前抹了一把臉,覺得很氣,氣自己不能一句話就堅定有力地駁倒林開的“一生無悔”,更拿他的“就是這樣不公平”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當他腦子裏一遍一遍循環播放“信任缺失”四個字的時候,他又開始覺得難過。

剛開始他是很傷心的,後來就萌生了一種“最近傷心傷了好多次好像這次有點适應了啊”的感覺,于是慢慢的就開始思考這四個字的本質問題所在。

陳還一很多時候在專業上給人一種特別聰明的感覺,但其實他不是那種天生腦子特別好的人。陳還一的聰明是架構在他從小培養的學習習慣和學習方法上的,這樣的人一般有一個特點,就是反應并不會特別快,但是如果給他比較充裕的時間,讓他仔細分析思考的話,那麽下次再遇到同一個問題的時候,他一定可以給出最完美的解決方法。

所以等陳還一回頭再去想這四個字的時候,他覺得林開的話是可以被反駁的。他不應該被那句“技術是可以學習的,但是信任不行”打擊到。因為技術是可以學習的,而信任也是需要培養的。

沒有無緣無故的信任。沒有任何一對主奴會在一開始就彼此契合,他們需要不斷磨合,同樣也不可能一次調教後就給予對方全部的信任,不管那次調教如何完美。

而且,如果按照林開的邏輯,那麽,林開同時也是不能夠信任他的,林開不相信他們之間能夠建立起信任。

陳還一想到這裏忽然有一種理智上通體舒暢但是情感上又無比憋屈的感覺。就像高中因為成績好被班主任說“成績好辯論肯定不會差”而壓着給班級去打辯論賽,結果上場被對方辯手說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完全給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駁,輸了比賽回家郁悶了兩三天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對方的邏輯漏洞。然後瞬間感到原來是這樣我找到有力的反駁證據了哦哈哈但是比賽都已經輸了媽個雞的。

他默默決定等林開回來一定要抓住他好好辯論一番順便談一談如何建立信任關系的問題。

想通了這個,思緒一下子又跳回了那句“就是這樣不公平”,這就像不給任何條件地讓你證明一加一等于二一樣難。

陳還一冥思苦想也沒有結果,只好準備開始幹活。打開書桌上的電腦,拿出他的移動硬盤插上,準備開始看文獻。基本上每次他的電腦有數據更新,他都會在移動硬盤上重新備份一下。所以當他點開移動硬盤的文件夾,看見裏面有一個名叫“Doctor. K and Bachelor. Y”的文件夾的時候,他感覺到了大事不妙。

他的電腦上也有這個文件夾。

陳還一第一次由衷地希望這個文件夾裏什麽也沒有。但是那是不可能的,質量過關的移動硬盤重新記錄了他交給林開的的電腦裏面有什麽。

這個“Doctor. K and Bachelor. Y”的文件夾有子文件夾“照片”,“視頻”……以及“項目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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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和“視頻”裏面是Doctor. K曾經在論壇發過的所有照片和視頻,還有網上所有可以找到的關于林開這個人作為一個尚算有名的學者的照片與視頻,以及他偷拍的光榮榜的那張照片。這些……好吧,可能丢臉,但也不是很丢臉。

關鍵在于“項目計劃”裏面那篇《論如何追求一個志同道合的變态》,不但丢臉至極,還在頃刻間将我方內部最高戰略計劃洩露到了敵軍手中!這非常危險!

五分鐘後他決定抛棄原先一口一口逐步吃下林教授的作戰計劃,此後須要輕裝簡從,屢發奇襲,在敵人還沒有來得及防範的時候将其一舉拿下!

唉,可是陳還一,他心下苦惱道,敵方根本不想跟你打,他就連一個打仗的地方也不肯給你啊。

傍晚的時候門鈴響了。

陳還一颠兒颠兒地去開門。此刻他不禁為自己的英明而嘆息。

一個小時之前陳還一摸着下巴,先分析了一下自己做出一頓能吃的飯的可行性,再分析了一下林老師被“無法下咽但是是親手做的”而感動的可能性,然後暗搓搓地掏出手機打開了外賣App。他搜索出周邊綜合味道,配送準時度等評分最高的餐廳,第一次點了逼格如此之高的外賣——平時他點外賣都點那種滿15減7的那種。等外賣準時送到,他看了一下包裝盒,再想象了一下高貴的林老師鏡片幽幽泛着冷光,美好修長的手指捧着塑料飯盒以及帶着毛刺的一次性筷子……他是拒絕的。他去廚房找出一套盤子,就像在實驗室将巨貴的生物材料放在巨貴的儀器上那樣,将外賣擺在了好幾個盤子上,還用紙擦幹淨盤子邊緣不小心濺到的醬汁。

陳還一對自己的擺盤滿意非常,藝術,這一定是藝術。

陳還一走到門口的時候還很體貼地把林開走之後留下的拖鞋轉了180度,才打開門,“林——”

星光熠熠的大眼睛把目光落在門外的人臉上——

陳還一:“……”

門外的人:“……”

陳還一:“請問您是……?”

門外的人同時:“你是?”

陳還一看着門外高大俊朗的青年,心道我就是要先知道你是誰我才能告訴你我是誰啊。你要是林開他同事或者親戚,那我就是他乖學生,你要是林開他前任或者M,那我就是他現任正牌男友!

門外的人笑了,“我是林開的同學。他不在家?”

唔,同學,這就很尴尬了,立場不是很分明,不能辨明是可以争取的助攻還是潛在的情敵,陳還一保守地答說:“啊,我是林老師的學生。他還沒回來。”說完他又解釋了一句,“我借林老師的電腦寫個論文。”

門外的人點點頭。

然後陳還一開始跟他尴尬地大眼瞪小眼,他發現這人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不請人進來好像也不禮貌,于是說:“呃,您有什麽急事嗎,要不要給林老師打個電話?還是進來等?”

門外的人完全忽略了他的前兩個問題,說:“行,我等他回來。”

陳還一讓開身子讓那人進來,在那人脫鞋一瞬間,陳還一彎腰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拿起了原本屬于林開的拖鞋,然後從鞋櫃裏找了一雙新的放在地上。

青年的腳在空中停了兩秒,把腳放在新拖鞋上,有點兒尴尬。

陳還一笑着說:“哎呀,那什麽,老師有腳氣,別回頭傳染給您。”

青年:“……”他怎麽不知道林開有腳氣。

陳還一露出一副狡黠的樣子,眨眨眼,“哎呀,您肯定不知道這事,林老師愛面子,您回頭可別說是我說的呀。”

陳還一請青年坐,然後去廚房給他倒了一杯水。

青年坐在沙發上,環顧四周,看到餐桌上的碟子,調侃道:“學生還負責做飯?”

陳還一:“老師太辛苦,做學生的當然就要體貼一點。”對的,對于這種不知是敵是友的人,就要營造出一種“我和林老師的關系确實非常特殊,就是這樣,他從工作到生活都被我包圍着,但是林老師作風端正你沒有證據的話不可以去說他壞話否則我告你诽謗”的氛圍。

青年點點頭,沒說什麽。

陳還一看青年沒有找他說話的意思,便說:“您先坐,我去寫論文。”

一個小時之後林開回來了,手裏還拎着食材。

開門的一瞬間他有一種穿越了回十年前的感覺,飯在桌上,那個人在等他。

但是,他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陳還一。”

陳還一聽見鑰匙聲就向外跑了,“林老師,有一位您的同學——”

林開沒有問他為什麽抱着自己的拖鞋,只淡淡道:“不知道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嗎。”

陳還一:“他說——”

林開:“不知道不能随便相信陌生人說的話嗎。”

陳還一:“……”這委屈和冤枉的感覺中還帶着一點小驚喜和小興奮是什麽回事。

林開換好鞋,放下手裏的東西,朝沙發那邊走去,“好久不見,甄雪骥。”

甄雪骥聽到林開吩咐的時候苦笑了一下,“對你而言,我已經是陌生人了?”

“對我來說不是,對他來說是。”

陳還一內心:突然有點氣是怎麽回事。

“你有什麽事?”

甄雪骥尴尬地看了一眼站在一邊的陳還一,而後者全無眼色地站在一邊伸着腦袋睜着大眼睛看他們。

林開也沒有開口讓他去書房。

甄雪骥無奈說:“在同學的朋友圈裏看到你回國了,問了你的地址。這回出差過來,就想……也看看你。”

陳還一心裏湧起一絲警惕,他看過一篇前任套路總結。前任口中的所有“看看”,都可以替換成“操操”,二者可自由轉換,無縫對接。當前任說“我想最後再看看你”的時候,其實就在說“我想最後再操操你”,當前任說“我很想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說“我很想你(的身體),能不能讓我操操你。”

陳還一覺得這個甄雪骥非常可疑。

林開說:“哦。”

致命暴擊。

甄雪骥:“下個月的校慶,你去嗎?”

真是生硬的轉移話題啊。

林開:“九年沒回去,該去了。”

甄雪骥笑起來,“很多同學都是好幾年沒見了,要是能見到你,肯定很驚喜。”

林開:“嗯。”

甄雪骥:“前幾天碰到陸老師,他還提起你,說你當時沒繼續讀計算機真的可惜了……不如到時候也叫上以前幾個老師,大家一起吃個飯?你最喜歡的五芙齋一直開着,現在跟當年味道還一個樣。”

林開:“嗯,到時候看吧。”

甄雪骥終于找不到話題了,“那——我先走了,你到時候來了給我電話,我等你消息。”

“嗯。”林開打開門。

甄雪骥沒動,“你沒有問我的號碼。”

林開:“……”

甄雪骥神色溫柔又眷戀,“你過目不忘,現在也一定記得,我還是以前的手機號,一直沒有變過。”

甄雪骥走的時候深深看了林開一眼。

陳還一覺得那一眼簡直就是媚眼如絲,那就是盤絲洞的蜘蛛精,走的時候恨不得一根絲吐出來把林開也一起卷走了。

林開并沒有什麽反應,關好門回頭看到桌上的菜,“你做了飯?”

陳還一不敢欺騙他的林老師,培養信任感從現在做起,“噢……我點的外賣,我不太會做飯。”

林開點點頭,“洗手,我拿去熱一下。”然後又說,“少吃外賣,不健康。”

陳還一乖乖去洗手,走到洗手間才回過味來,他的林老師就這麽把剛才那一段“疑似?多年後前任跑來挽留遠走異國的愛人”給略過去了,沒有給他任何提出疑問或者發表感言的機會。

桌上除了原本的那幾盤子外賣還多了一碟賣相絕佳的蒜泥油麥菜,每一根長長的油麥菜基本都被平行放置,用橢圓形的碟子裝着,煞是好看。

林開是習慣于忙碌,但又是極為注重生活質量的那種人,非常挑剔,從不妥協。條件允許的話,他會自己做飯,平時在學校都是自己做好飯用保溫桶帶過去,中午在辦公室吃。張超然有幸嘗過一次,之後便哭嚎着不肯再吃學校食堂,林開給他指明了一條路,他還可以選擇被餓死。這回看外賣裏面少了綠色,于是林開又下廚加了一盤。

陳還一嘗了一筷子,他的林老師一定會萬分嫌棄他點的外賣的,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不會SM的廚子不是好教授?

林開:“合口味?”

陳還一點頭,忽而又想到甄雪骥說的“你最喜歡的五芙齋”,這個傳說中的五芙齋得是什麽味道才能讓林老師最喜歡啊!不由又有一點蠢蠢欲動,想要問問這個甄雪骥和他背後的五芙齋(大誤)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過了一會,林開說:“你的文獻綜述是用你自己的電腦寫的,我看了一下,已經調出了記錄,我整理一下,基本很快就能出結果。如果想要更有說服力的話,最好能夠同時出示你把資料給沈教授的記錄,但是要通過合法手段獲取就比較難。所以這事可能到證明你沒抄襲這一步,就會打止,最多就到劉博韋被判定抄襲。這就停了。學院和教務處也有他們的考量,沒有直接的證據,他們不能直接把帽子扣到沈教授頭上。”

“噢——”陳還一點點頭。

林開:“不高興?”

陳還一:“沒。就覺得吧,學生有嫌疑,就得自己想盡辦法自證清白,教授有嫌疑,就……”陳還一沒有繼續說完。

林開指出來:“不是這樣。教授沒有辦法對自己學生的抄襲行為負責。比如,假如你的論文裏有專業性錯誤,我給你修改的時候沒看出來,這責任在我。但是假如今天你真的抄襲了劉博韋的文獻綜述,而我給你修改的時候沒有看出來,放你通過了,這個責任不在我。所以說,你要證明沈教授也參與了抄襲行為,你就得拿出你給他資料的證據。我可以黑了他的電腦,但是這樣一來我們獲得證據的手段就不合法,這樣的證據是無效的。”

陳還一悶着頭,“嗯……”

林開沒有再說什麽。

餐桌上只剩下偶爾餐具輕輕相碰以及咀嚼的聲音。

吃完飯陳還一自告奮勇去洗碗,結果被告知有洗碗機,他感到自己的用武之地又少了一塊,果然之前的作戰計劃是不靠譜的,他想對林老師好,結果點的外賣人家不僅嫌不健康還不如人家自己做的好吃;他想給林老師展現自己的優秀品質以及技能,結果人家嫌他原始不懂得解放生産力去發揮人類的更大價值。

處境非常不妙啊陳還一同學,你需要出其不意,一記重錘,砸得林老師暈頭轉向直接變成戀愛腦才好。

陳還一有點不知所措,因為他的林老師已經坐在書桌前看資料了。而他,在考慮要不要提出回寝室,再呆下去他怕趕不上末班公交車或者宿舍門禁。

他在書房門口站了挺久,已經超出飯後站着消消食的時間範圍,林開轉頭看他,“站在那裏幹什麽。”

“林老師,我能住在這裏嗎?”陳還一你在說什麽!你剛剛不是要說林老師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我該回宿舍了的嗎!

“嗯,”林開認真想了一下,反應很平靜,“你的電腦我後天給你。解決教務處那邊的事之前你先住在這裏吧。事情還沒有結束,估計在學校也會受到打擾。”

陳還一覺得有種坐上飛機直沖雲霄的感覺。

林開又說:“我睡得比較晚,你想休息的話自己去洗漱,次卧在對面,櫃子裏毛巾洗漱用品包括內褲睡衣什麽的都有新的。床單被子也在櫃子裏,你自己鋪一下。”

直沖雲霄的飛機遇到氣流。

陳還一覺得留在林老師家睡覺的喜悅被沖淡了,這一應俱全的配套措施是什麽鬼啦,總有種故意為了方便別人留宿的感覺。

但是他沒有發表不滿,猶豫了一會想說白天那個問題,看林開在繼續工作又不太敢打擾。于是只好回到自己那個書桌,也開始看文獻。

看到十一點多的時候陳還一覺得困了,今天一天他過得起起伏伏,難免疲憊,但是那邊林老師還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他便悄悄出去,帶上書房的門。

他洗完澡出來書房的燈還亮着,想了一下,然後穿着過長的睡衣上衣,光着兩條小細腿跑去廚房熱了一杯牛奶端進書房。那時候林開正好取下了眼鏡,按着眉心,露出疲憊的樣子。他挺直的鼻梁上有兩道淺淺的眼鏡壓痕,摘掉眼鏡以後能夠清楚地看見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陳還一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林開,他輕輕把牛奶放在林開的左手邊,然後就自然而然地伸手輕輕按住他的太陽穴,緩緩地按摩。

這對林開來說也是漫長的一天,早上開完最後一場會直接趕飛機,下了飛機去教務處撿陳還一回家,下午實驗室那邊也需要自己盯着,休息的時候開始調陳還一的操作記錄,開車再回到公寓又忙着把前任打發走,晚上還有近期需要結的項目要做。

林開閉着眼睛,聽見身邊的動靜,他輕輕說:“你去睡吧。”

陳還一有了一種名為心疼的感覺,“我陪您。”那不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那像一種隐隐的,酸麻的,不會讓人一下子崩潰,卻又彌久不去的舊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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