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2

陳還一有了一種名為心疼的感覺，“我陪您。”那不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那像一種隐隐的，酸麻的，不會讓人一下子崩潰，卻又彌久不去的舊疾。

陳還一按摩了一會，慢慢收回手。

靜靜站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地，跪在了林開腳邊，把頭輕輕放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自己很累，但是可以想象林開應該比他更累。特別疲憊的深夜，頭有些昏沉，沒有飲酒，卻好像有一點微醺的感覺。

林開沒有拒絕他，這讓陳還一膽子稍微大了一些，忍不住去問一直憋在心裏的問題。

黑夜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好像所有的防備與小心都被卸下，人可以開始吐露隐藏在心底的情緒，所以會有抵足夜談，所以會有深夜電臺。

“林老師……您，十年前是什麽樣子的？”

林開沒有睜開眼睛。微微後仰的姿勢，突出了喉結與下巴的線條。

十年前——

那一年，他十九歲，大三，在學校外租了房子，也會翹課，但一般是寫程序寫到興頭上，導致無法出門。那個人很溫柔，從不打擾他，默默給他準備好茶或者咖啡，然後自己去上課。下課時間早的話，那個人會去買食材，然後林開敲着代碼就可以聞到廚房裏飄出誘人的香氣。

那一年，林開遠不像現在沉穩，他的世界特別簡單，代碼，兄弟，愛人。在學校意氣風發，回到家裏有溫柔體貼的愛人。他寫的程序已經足夠讓他經濟獨立，那時他準備依托一個大型競賽，帶領幾個同系的牛人，籌備自己的品牌，吸引各方投資人的關注。

林開說：“非常幸福。”幸福得都沒有去思考過“幸福”二字，即便後來知道那是虛假的。泡沫總會破碎，但你不能說它破碎之前的樣子不美。

陳還一張了張嘴，“是今天那位……”

“甄氏的小公子——”林開嘴角彎了一下，眼睛裏卻沒有笑意，然後又搖搖頭，眼睛微微眯起來，嘴角的弧度更大，似乎自嘲一般，“那是正兒八經第一次談戀愛。”從逛街到牽手到接吻，再到做愛。包括後來發現自己的S傾向，但在床上一看着身下那人委屈的表情，就寧願克制自己的欲望也忍不下心去做什麽，盡管對方是那麽體貼而順從。

陳還一第一次見到林開露出這種表情。他從沒想象過林開也會談戀愛，當然，理智上來說那非常正常，俊美又優秀的少年不可能長到成熟穩重的青年還一直是一張白紙。但是從他第一次見到林開的時候，他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冷靜自持，溫和理智，連将手放到自己赤裸的身體上時，都仿佛經過了精确計算，沒有一絲失去控制。這樣的人好像不應該處在一段戀愛關系中，因為戀愛總是充滿了患得患失，小心翼翼，甚至惱羞成怒與争風吃醋。這些情緒和行為似乎都不能套用在眼前這個人的身上。

沒什麽好吃醋的啊，陳還一，他告訴自己，你不能嫉妒所有你沒有參與的過去。這世界上人那麽多，你能夠在這個時候遇到他，已經是幸運。說不定在另一個平行時空，你年過八十，拄着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在路上，才能在街角遇見坐在輪椅上的他。你看一眼，不知道這個人的人生已經波瀾壯闊九十年，你把他當作和你一樣一個行将就木的老翁，又拄着拐杖離開。那才是可悲。

擦肩千萬路人，都是你眉目尋常的愛人。那才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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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還愛着您。”所以眉眼溫柔。

林開掀起眼皮看了陳還一一眼。陳還一把下巴放在他的膝蓋上，仰視着他，看起來很乖。

“可我……已經不愛他了。”

十年前甄氏科技的老板眼光毒辣，看中了互聯網市場的潛力。那時候甄氏就是甄氏，立足與房地産與建材，還沒有挂上科技的名頭。甄氏一方巨頭，但是在互聯網這片領地也不見得能吃得開。那時候互聯網創業潮的苗頭已經初現，擁有核心技術的牛人都不肯被大公司吃掉，拼着一口氣也要做自己的品牌。

甄氏想從大學生中培養人才，一眼就看重了全國計算機排名第一的名校中一批在競賽中嶄露頭角的學生，其中以林開風頭最盛。甄氏想簽下一批以林開為頭的學生，待遇非常好，還沒畢業只在學校讀書就可以直接拿甄氏的工資，畢業到公司成立的科技研發部，一上來就房車全部配齊。當然會有人心動，但是林開不。

他是沒有受過窮的那種人，一直長到十九歲，全在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可以為了找到自己想要的UI的感覺跑去學手繪，可以為了使已經優化過多次代碼運行速度達到他想要的标準坐在計算機前面不吃不喝連考試都不去。喜歡數學就去自學數學分析，喜歡編程就坐着敲一天代碼，喜歡一個男生就去把他追過來。簡單而直接。

林開對工資，房，車都沒有興趣，不會為此賣了自己的理想。

所以當看到甄氏總裁助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他記得當時那個助理笑起來，說：“甄總想見你，不是為了技術方面的問題，甄總想和你談談你跟小少爺的事。”

“小少爺？”

助理含笑看着他。

“甄氏……”林開反應過來，“雪骥？”

他坐上了車——

宴無好宴。

極為氣派的酒店，名為“瞻雲就日”的包間，一桌上了十六道菜。林開一口也沒有動。

“雪骥十二歲才到甄家。原本他是沒有繼承權的。雪骥很聰明，呵呵，你應該知道。我把科技研發部給他，做出個樣子來，他就能得他該得那一份。他沒讓我失望。”

甄睿峰停了一下，助理遞上一個筆記本。

林開看了一眼，然後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徑直推開包廂的門就要走。

他聽見甄睿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年輕人——”

“不要這麽沉不住氣。我們應該合作，各取所需。”

林開腳步一頓，用手握緊了門把手，又緩緩松開，“不必。理念不合。”

那晚他只問了甄雪骥一句話，“你動過我的電腦了？甄……小少爺？”

當時甄雪骥正在廚房做飯，拿刀的手突然一抖，把原本整齊漂亮的豆腐塊給切散了，一大塊散掉，塌下去，就像倒塌後的廢墟。

甄雪骥嘴唇抖了抖，“你聽我解釋。”

林開倚在門邊，沒有走過去，“你先回答我。”

“……是。”

林開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他環顧了一下整個公寓，發現自己能夠收拾的東西并不多。房子裏所有的提高生活品質的添置，随處可見的溫馨擺設都是甄雪骥一件一件買回來的。

甄雪骥站在林開身後。

林開聽見他顫抖的聲音。

“我……我只是想要跑快一點，再快一點，然後回過頭去……抱住你，保護你。”

林開收拾東西的手一頓，“……雪骥，我一直……也在試圖這樣做。”

甄雪骥從林開身後抱住他，在他耳邊說：“我不是不相信你有能力自己做好這些事，但是，有些事，我更擅長一些，我的背景，還有……這些交給我，可以麽？你還是可以做你喜歡的事，其他的，讓我來。”

林開沉默半晌，“我還可以做我喜歡的事？”

甄雪骥點頭，下巴在他肩膀上動了動，“你喜歡寫代碼，做技術上的事，不耐煩人際關系，不喜歡吃飯喝酒應酬，拉投資，談合作，搞宣傳，我都明白，我更擅長做這些。所以，你還是做你喜歡的，專心做技術，其他的都由我來，可以麽？”

林開再度沉默了，這大概就是甄睿峰所說的“合作”吧。帶着技術進入甄氏，不用再擔心缺少投資，不用再事必躬親，因為甄氏有雄厚的財力，有公關部，有宣傳部，簡直一條龍服務，再順心不過。

這樣一來，他确實可以只做技術了——

只是，世界上就再也不會有“KAIJI”這個品牌。

這個名字的意義不言而喻，甄雪骥卻可以勸說他放棄。

林開輕輕将甄雪骥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拿開，“雪骥，說到底，我們是兩種人。”

甄雪骥脫力一般地坐到沙發上，“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做這些事，可是，我，我一直都在做這些事，從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我沒辦法……幸福家庭長大的小孩總是簡單純粹，我想守住你的簡單純粹，可這些你不喜歡的事，總需要有人來做。你不能因為我是一個……一個……私生子……”

林開過去抱住他，“對不起，對不起雪骥……我沒有這個意思。抱歉……”我從不知道你過得這樣辛苦。

林開輕聲道：“雪骥，我們都先冷靜一下，好嗎？”

甄雪骥目光憂傷，“你還是要離開嗎？”

林開點點頭，“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可是，有時候，你以為一帆風順的都不順，你以為水到渠成的都不成，你以為會有所的好轉的都急轉直下，唯獨你隐隐有不好預感的，竟然全部成真。

陳還一靜靜等了好一會，看着林開的表情一點點變化。恍然間，所有的碎片一點點地拼了起來，從被抄襲，到信任缺失，再到林開的前男友，再到一生無悔的追求……他從只言片語間想象出了前因後果。

過了好一會，他才鼓起勇氣說：“林老師，這不公平。”

林開從思緒中回過神，“嗯？”

陳還一迅速站了起來，然後光着的兩條腿跨坐到了林開身上，他把下巴放在林開肩上，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林開頸側的氣息，小聲地在他耳畔說：“信任是需要培養的。您不能用從前的錯誤，來懲罰現在的自己，更不能用它來懲罰我……我明白一個人會因為一些過往陰影而有所恐懼，您不是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來證明‘一生無悔’，您是不願意給自己的一個機會來證明，有人願意為您‘一生無悔’。”

林開沒有說話。

陳還一鼓起了勇氣，繼續道：“人生大概就是不斷地選擇與被選擇吧。其實您最擔心的，不是信任，或者說，您同樣也不信任我，不信我會‘一生無悔’。您擔心我像他一樣，為了別的東西，再次放棄您。”

林開搖搖頭，眉眼卻很溫柔，“這句錯了。”

陳還一不服，“錯在哪？”

林開道：“我不怕他選了別的東西，也不怕你選了別的東西。我最怕你們選了我，卻一輩子悔恨沒有選別的。很多事開弓沒有回頭箭，你還這麽年輕，前途大好。未來的某一天，我會變成一個糟老頭子，但是學術永遠不會辜負你，真理永遠美好如初。”

陳還一道：“就算您變成了一個糟老頭子，在我心裏也永遠美好如初。”

林開笑了一下，“不一樣的。”

陳還一道：“在過完這一生之前，當然沒有人可以證明他會‘一生無悔’。難道您就永遠不給任何人機會嗎？”

林開無奈道：“總不至于孤獨終老。”

陳還一抓住林開的肩膀，強行以極近的距離與他對視，“如果遲早有一天那個人會出現，那麽，那個人為什麽不可以是我？我們都渴望在生命科學領域做點什麽，我們一個喜歡抽人鞭子，一個喜歡挨人鞭子……誰會比我們更合适，我們志同道合。”

林開看着他，笑意一點一點浮現在眼底。

陳還一仿佛受到蠱惑，又仿佛被鼓勵，“雖然我沒有什麽經驗，但是我能感覺到，您是喜歡我的吧，至少……是有一點小喜歡的我吧？”一口氣說完，他緊緊地抱住了林開的脖子。雖然以現在的姿勢，他和林開都沒有辦法都看到對方的表情，但他還是害怕地閉上了眼睛。

林開感覺到陳還一在微微發抖。

過了很久，久到陳還一以為他得不到回答了。他不知道林開在想什麽，但是他在等待中越來越恐慌，越來越後悔。後悔自己這麽冒失，後悔自己要開始這個話題。

然後他的手臂感覺到了林開聲帶的微微振動。

林開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巨大的不敢置信在喜悅之前先一步包裹了全身。

陳還一連忙去看林開的表情，卻見林開表情溫柔，沒有戴眼鏡的雙眸中映着水色。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幻聽，也不是夢境。

陳還一看着林開的眼睛，就像要從那裏看進他的心底，“林老師，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得到您的回應，就算是我運氣好好了……但是不變了好嗎，明天醒來的時候一切還是這樣，好嗎？”

林開摸摸他的頭，溫柔地，“好。”

本來還有白天想到的，那麽多的話沒有說，什麽邏輯，什麽理論，什麽說服，統統都不重要了。陳還一的眼眶紅了，林開也是喜歡他的，還有什麽比這更重要？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陳還一突然想到：他這是通關了？

做好了八年抗戰的準備，還沒開打就贏了？

陳還一在林開耳畔說：“林老師，這應該算是你先表白的吧。”

林開：“……”敬稱的待遇已經沒有了嗎。

陳還一：“你不可以做負心漢。”

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