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Chapter 10·(1)
林開在車窗裏看着陳還一走近,又走遠。沒有回頭。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林開推開車門,去校門外的便利店買了一包煙。
他已經戒煙六年了。
六年。
太久沒有吸煙,吸第一口的時候幾乎被嗆到。然而尼古丁進入肺裏的那種感覺是如此陌生又熟悉。藍色的煙霧在車中缭繞,散之不去。林開半閉着眼睛,修長的手指又将煙遞到嘴邊。
另一只手拿起手機,打開網頁。
那是一個自動保持登錄的頁面。
六年前,智能手機剛登上市場不久,此後,無論林開換了多少次手機,這樣一個網頁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打開,并且一直保持登錄狀态。
頁面是那個SM論壇,但是并不是Doctor. K的賬戶。
那個ID叫做kl2010。裏面只有一個發帖,時間在2010年8月——
“活着,既沒有意思,也沒有意義。”
下面的一層樓是:“……無語。在這裏找什麽存在感。”
再下面一層樓是:“lz非主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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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去死啊。”
“呃,走錯片場了吧……”
……
看到不知世界的哪個角落的哪個陌生人發了一個這樣的帖。
看起來很無聊。
負能量。
于是激起了一點人性最深處的惡意。
或者,沒有惡意,只是随手。
滿不在乎。
什麽啊,關我什麽事。
那只是一串代碼,一些符號,誰知道發帖的是人是狗。
不用多想。
随手回複吧。
誰知道回帖的是人是狗。
只有拉到很下方,有一條很長的回複。
“lz不要想不開啊!生命是很可貴的。你看有多少絕症病人都那麽努力地在與病魔抗争,哪怕多活一天也好。如果你覺得沒有意思,那就去做有意思的事,如果你覺得沒有意義,那就去尋找生命的意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相信我。”
然後下面緊接着又是相同ID的一條——
“lz你試過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去跑步嗎,看着太陽一點點升起來,就像是——希望。或者,去看看有些探索宇宙或者地球起源的紀錄片吧,我們是很渺小,但是這個世界這麽美,宇宙如此浩瀚,有很多值得我們去發現的啊。”
那是林開精神狀态極其差的一年。
沒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只是長期抑郁積累的結果。
那時候他已經抽煙四年,長期整夜整夜的失眠。
博士階段繁重的任務都成了轉移注意力的良藥。
到發帖的那一天,林開床頭的安眠藥已經攢滿了成年男性的致死劑量。
吸了一口煙,林開的手指點了一下那個回複的ID:chyyybiubiubiu。
主頁裏只有一個系統自帶的頭像,很少的幾個回帖,多數是在請教問題。
林開又點進他們的私信。
只有為數不多的十幾條。
chyyybiubiubiu:“lz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回複!不要想不開!”
chyyybiubiubiu:“lz你看到了回複我!”
kl2010:“看到了。”
chyyybiubiubiu:“!!!”
chyyybiubiubiu:“你好了嗎?”
chyyybiubiubiu:“實在覺得難受的話就去看心理醫生吧,不要一個呆着啊,一個人越想越想不開的!”
kl2010:“好。”
chyyybiubiubiu:“lz你答應我了哦!”
kl2010:“嗯。”
chyyybiubiubiu:“[可愛][可愛]”
林開開始戒煙。
開始在清晨跑步。
開始用非母語和心理醫生溝通。
開始規律作息。
開始關注那個chyyybiubiubiu的賬戶問了什麽問題,有一天發現那個ID的屬性從M變成了S,不知如何是好,在不久之後發現那個ID的屬性又改回了M,于是松了一口氣。
開始系統學習如何成為一個優秀的S。
開始用Doctor. K的身份發布SM教學資料。
開始準備回國。
林開吸了一口煙,手指繼續下滑。
時間到了第一條私信的一個月後,2010年9月。
chyyybiubiubiu:“你最近怎麽樣?[可愛]”
kl2010:“好了很多。”
chyyybiubiubiu:“那就好!要開心哦。”
kl2010:“嗯。”
後面五年多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2016年2月。
消息出現在淩晨。
chyyybiubiubiu:“我理解你了。”
chyyybiubiubiu:“我看到2010年我說的話了,真可笑。”
chyyybiubiubiu:“活着果然,既沒有意思,也沒有意義。”
kl2010沒有回複。
chyyybiubiubiu:“你應該不用這個號了吧。”
chyyybiubiubiu:“也好,就當做我的樹洞。”
……
在書房看文獻的林開看到了系統提示。
林開用最快的速度開車到學校,撿起喝多了啤酒,倒在生科樓大門口的陳還一。
我懂你的恐懼。
我懂你的無奈。
如果接受我們的關系讓你為難,如果你生命中有更加重要的東西,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用這個身份維護好我們的關系,那麽,就讓我用另一個身份,保護你。
林開把煙按熄在車廂中的煙灰缸裏。
賓館。
陳母一進門就忍不住道:“到底怎麽回事?”
陳還一深呼吸了幾次,“媽,爸,你們先坐。”
陳父和陳母坐在沙發上。
陳還一組織了很久語言,都不知道怎麽能夠說得更委婉一些。這個事情沒有辦法委婉,剝開所有的修飾,措辭,最後都是光禿禿的,赤裸裸的現實。
陳還一握緊了拳頭,複又松開,“……我,我住在學校外面。”
陳母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氣,“你交女朋友了?現在就住在一起确實不好。姑娘呢,怎麽沒帶過來看看?”
陳父疑道:“你哪來的生活費租房子?沒讓人家姑娘全付了吧?”
“我……住在他家。”
陳母語塞,“這,這,人爸媽能同意嗎……你這孩子做事怎麽一點分寸都沒有……”
陳父皺起眉,心中疑窦更盛,嚴肅道:“那姑娘什麽人?多大年紀了?”
陳還一從來沒遇到過這麽多答不上來的問題,但是那是他父母,生他養他,一輩子的精力和心血都付出在他身上的父母。這樣的中年人,從組建家庭,有了孩子的那一天開始,就仿佛一點一點地把血和肉都從自己身體裏抽出來,一點一點地放在那個孩子身上。看着那個孩子慢慢長大,變得優秀,然後與此同時,自己慢慢枯萎。
一切就像是守恒的。
陳還一成長了多少,他的父母就老去了多少。
陳還一享受了多少自由與輕松,他的父母就承受了多少枷鎖與重擔。
他做不出欺騙父母的事,更不想将林老師編造成一個別的什麽人。
陳還一跪在了他父母的面前。
“他今年三十,還沒有滿。”
“這,你,你……”陳母大驚。
陳父猛地拍了一下沙發的扶手,“你,你告訴我,你是不是被,被……”陳父根本就說不出那個詞,他是一個老派人,一輩子在國企工作,雖然沒有當大官,也沒有賺大錢,但自認正派,沒有做過什麽虧心事,他拼命吸了好幾口氣,“……你是不是被,被包養了?”
陳母不敢置信地去打他,“你在說什麽呀?!”
陳父盯着陳還一的臉,“你回答我。”
陳母去拉跪在地上的陳還一,“你起來,好好說……”又跟陳父說,“你吓他幹什麽,還一怎麽會……”
陳還一沒有動。
“爸,媽,我沒有被包養,我愛他。”
陳母:“可,可是這也比你大太多了……”
陳父:“那那姑娘到底是幹什麽的,你們怎麽認識的?”
陳還一在地上咚咚咚給他爸媽重重磕了三個頭。
陳母駭住了。
陳父面色比剛才更難看。
“爸,媽,他是我的老師。”
“他非常優秀。”
“我愛他。”
“他也愛我。”
“只是……”
“……他是男的。”
陳還一又重重地磕了三個頭,“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可是我不能騙你們。”
“對不起,可是我們沒錯。”
陳母在聽到“他是男的”那一句的時候,癱倒在沙發上。
陳父站起來,一巴掌把陳還一打得倒在地上。他沒有留力,陳還一的臉立刻就腫起來了。
“沒錯?!什麽老師?哪個老師?有這樣的老師嗎?!”
“我要去你們學院,我倒要看看是哪個老師!”
陳父氣極,盯着陳還一,“你的優秀畢業論文就是這麽來的?!”
陳還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父親,無聲的眼淚從眼眶裏流出來。
陳母顫顫巍巍地去拉倒在地上的陳還一,“是不是他逼你的?”
陳還一搖頭,“不是的。你們聽我說,我們只是互相喜歡,我愛他,他也愛我。”
陳母抓着陳還一,似乎想要把他搖醒,“現在是法制社會,我們去找院領導,不行的話去找校領導,去報警……”
陳還一流着眼淚看着他母親,“法治社會也不管同性戀……對不起。可是我們沒有錯。”
“沒有錯?!”抓着陳還一肩膀的陳母突然看到陳還一領口下面的一抹痕跡,不敢置信地拉開一看,陳還一的胸前後背都是紅色的鞭痕,“他打你了?”陳母眼眶紅了,“作孽!作孽啊!到底是什麽人吶,這,這就是禽獸……禽獸……”
陳還一捏住自己的衣領,“不是的。他不是。他愛我,他愛我……”
本來說出那句“他是男的”之後,他以為沒有更難出口的話了,可是沒有想到,還有更難的。
“……是我求他打的……我喜歡。”
陳父怒極,又是一巴掌。
雙頰腫起的陳還一跪起來,哀求地看着他父親,“我們真的,互相喜歡,他真的很好。”他試圖說服極怒的父親,“他給我改論文,給我做飯,帶我去參加學術交流……我們愛對方……”
陳父把地上的陳還一扯起來,扯到廁所,反鎖在裏面。
“你給我想清楚了再出來。”
陳還一從來沒有發現他的父母這麽難溝通過,他一向優秀,上初中之後父母幾乎沒有幹涉過的他的決定。可是他忘了,父母的不幹涉,是因為那時他已經被教育成跟他父母一樣的人,以他父母的追求為追求,以他父母的目标為目标。
可這次,他父母的反應比他想象得要激烈得多,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下意識就拿出手機想問林老師該怎麽辦。
然後廁所的門被打開,陳父從他手裏拿走手機,“你就呆在這裏,想清楚。”
陳還一想去搶手機,“讓我告訴他一聲。”
陳父低頭看見陳還一手機上準備播出的號碼,上面寫着“主人”的備注,陳父氣極,用一種不可救藥的眼神看着他,“陳還一,你還要臉嗎?!”
陳還一脫力地坐在地上,我不要臉,我只想要你們接受他,想讓你們好好的,他也好好的。
一整包煙都抽完了。
東方天邊已經泛出白色。
林開打開相冊看那張旋轉木馬照。
霓虹燈照亮的黑夜裏穿着熊貓裝的陳還一坐在旋轉木馬上,朝他飛吻。
表情是模糊不清的,但是林開分明從照片上看出了明媚的笑,就如太和殿重檐庑殿頂上的金色陽光。
他從手機的音樂App裏搜出那天聽到的歌。
From the love of myfort
From the fear of having nothing
From a life of worldly passions
Deliver me O God
From the need to be understand
From the need to be epted
From the fear of being lonely
Deliver me O God
And I shall not want, I shall not want
When I taste Your goodness I shall not want
I shall not want
林開想,如果有一天我告訴你,我是六年前那個失敗的輕生者,你會驚訝嗎,還會如此愛我嗎。
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你,是你拯救了我。
在那個黑夜裏。
在之後無數個黑夜裏。
太陽完全升起。
林開打了一個電話給陳還一。
關機。
正午。
林開又打了一個電話。
關機。
下午的時候林開還坐在車裏。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或者什麽都沒有想。
——“不管幾點,我在這裏等你出來。”
——“林老師,相信我。”
我相信你。
下午三點。
林開的手機響了。
陌生的號碼。
“請問是林開副教授嗎?”
“我是。”
“我們是本校紀律檢查委員會,有學生家長實名舉報你利用職權性侵及虐待學生。請你來一趟紀檢委辦公室。”
The Final Chapter ·1
你們有你們的愛與正義,我也有我的愛與正義。
——致我們的父母
這是一間非常普通的辦公室。
三張連排書桌後有三位老師,兩女一男。
每張桌子上都有一疊A4紙和一個茶杯,右邊的女老師桌上有一個打開的筆記本,筆記本邊有一支鋼筆。
辦公室的門是朝內打開的,陳還一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框。敲門那只手的手臂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是新傷未愈的疤。
中間的女老師點點頭,“請進。”
陳還一走進去。
面對三張連排書桌有一張學生座椅和一張小桌,桌上有一支水性筆,一張A4紙和一瓶礦泉水。
中間的女老師又道,“請坐。我姓李,這邊是韓老師,這邊是負責記錄的文老師。”
“各位老師好。”陳還一坐在那張不甚寬敞的學生座椅上,心中酸痛難當,不知道林老師是不是也坐在這裏過,他覺得擠嗎,他覺得委屈嗎,他會失望嗎。陳還一覺得自己就像一頭惡龍,将公主擄到自己的巢穴。于是神來殺神,佛來殺佛。
中間的李老師道:“陳同學,我們接到你父母的舉報,所以想找你了解情況。你的話全部都會被記錄在案,但是你可以放心,一切只做調查的用途,我們會保護你的隐私安全。”
陳還一問:“你們也會保護林老師的隐私安全嗎?”
李老師微訝,答道:“只要那是無關違紀的部分。”
“我明白了。”陳還一問:“各位老師有什麽問題嗎?或者,還是我直接開始說?”
李老師道:“你直接說出真實情況就行。”
陳還一閉眼靜默了三秒,然後看着眼前的老師,眼神沉靜,緩緩開口。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變成了林開。
下意識地,就在模仿那個人說話的姿态與語氣。如果你可能被傷害,就讓我來保護你,就像你曾經保護我那樣。如果你不在,就讓我變成你。
“其實,在我來之前,我的父母對于他們昨天上午的舉動感到非常後悔。可以說,那是他們遭遇重大打擊後的不理智行為,類似,應激反應。我花了一些時間讓我的父母冷靜下來,和我進行理智的對話。”陳還一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被剃須刀刀片割出來的傷口,又擡頭環視了一圈三位老師,“抱歉給各位老師添麻煩。當我的父母告訴我,他們舉報了林老師的時候,我跟他們說,當我去作證的時候,我會說出事情本來的樣子,而不是他們想象的樣子。”
“在我說出所有事情之前,我有三個問題想要向老師們确認,雖然,我已經查過相關的條例,但是,畢竟您三位才是這方面的權威。”
李老師看向陳還一的目光銳利,嚴肅道:“你可以問你想問的,但是不一定能得到答案。首先,你要搞清楚,你所說的事實,應該是純粹的事實,它不應該需要任何前提條件。所以,無論我的答案是什麽,希望你的答案都不會變。我們了解真相的途徑,不止你。”
“當然。”陳還一誠懇道,“那麽,我先說出我的答案,再向您請教問題。”
“事情的經過并不複雜。去年林老師回國的時候,我與林老師相識,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對方是本校的教師與學生,我們互相喜歡,就在一起了——這和所有其他的邂逅都沒有什麽區別。後來我們知道對方的身份,囿于世俗成規,分手了。此後五個月,我幾乎日日後悔,後悔自己缺乏勇氣,與本可攜手一生的人擦肩而過。後來我懇求林老師與我複合,他沒有同意,只恪守教師本分,對我悉心指導,從無越矩之處。後來我一直追求林老師,終于等到他。我的父母會舉報林老師,是一方面他們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同性戀,人的天性就是,當覺得兩個人有錯的時候,就會下意識地覺得責任都在那個與自己關系比較疏遠的人身上,同時認為與自己關系更為親密的人沒有責任。我可以理解我父母的行為,但是我沒有接受,更沒有認同,我現在需要更正這個錯誤。另一方面,”陳還一自嘲地笑了一下,比起父母,這些話在陌生人前說出來,似乎更加容易,甚至可以說格外輕松,“我有特殊的性癖好導致身上有傷痕,我父母同樣因此責怪我的愛人,而不肯承認他們的兒子——”
“是變态。”
陳還一說完,三位老師都靜默着,右邊的文姓年輕女老師筆尖一頓,又繼續唰唰地做記錄。
“我的答案說完了,它就是沒有任何條件的事實。剝去所有标簽,這件事不過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陳還一鎮定道,“根據我查到的結果,無論是法律,還是校規,都沒有禁止師生戀,也沒有禁止同性戀。所以,我的第一個問題是,我查到的結果是真實的嗎?”
此刻三位老師都摸清了陳還一的來意,左邊姓韓的男老師道:“無論是法律,還是校規,也都沒有允許這些。”
陳還一點點頭,“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無論是法律,還是校規,同樣也沒有允許我們吃飯與睡覺。但是我們默認,沒有被禁止,我們就可以做,對嗎?所以,我的第二個問題是,法律與校規沒有禁止的事情,我們可以做嗎?”
韓姓老師皺眉,“陳同學,你不要偷換概念。基本生理需求與道德存疑事件之間,有本質區別。”
“韓老師,我這麽說,您可能覺得煽情,可是這本身就是一個與愛情有關的事件,于是我就直白地說了。”陳還一認真地看着韓姓男老師,“一個人不吃飯睡覺,會死,所以人們稱之為基本生理需求。可是我,如果離開林老師,也會死,所以這就是我的基本生理需求。”
“您說這是道德存疑事件,我的理解是——親密關系與師長權力重疊。但是如果只要師生戀就是權色交易,那麽只要經濟基礎不一樣的人交往就都是錢色交易,只要是不同城市的人交往就都是戶口交易,只要是性功能正常的人交往就都是肉體交易。”陳還一扶着桌子站起身,鞠了一躬,他感覺到冷汗浸透了自己的襯衫,“我很抱歉對各位老師說這樣的話——”
“我非常誠懇。我只是想說明,如果我們默認師生戀不能存在的話,我們就是在默認,學校的制度有問題,我們就是在默認我們把公平公正這件事全部壓在一個人的道德水平上。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學校也不會成立紀檢委了。”
“我陳還一,大一到大四,沒有一門課是林開老師任教,而每個學期我都是年級第一。”
“畢業論文我的成績是優秀。這是全體答辯組老師評分的結果,只有我的導師林開副教授沒有給我評分的權力。”
“林開老師帶了三位本科生做畢業論文,三者一視同仁,這一點紀檢委的老師們可以去進行查證。現在畢業論文成績已經給出,上午畢業典禮也已經結束,沒有利益關系,相信不難得出結果。”
“至于同性戀——”
“我不認為這有任何道德存疑的空間。”
韓老師面色微沉,沒有說話。
李老師用食指的關節敲敲桌子,“說你的第三個問題吧。”
“我現在已經算是本科畢業。如果師生戀不能被校方接受,那麽,我主動放棄本校保研資格,是否可以作為這件舉報事件的終點?”
李老師盯着陳還一看了一會,“這是我們調查後才能得出的結論。”
“林開老師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教師和學者,如果因為這件事,對林開老師的科研生涯造成什麽影響,我将會抱憾終身,這會是本校,乃至中國生命科學學術界的損失。”
陳還一再次深深鞠躬。
“那是一位會說出‘也許我終其一生也無法摸到人類認知的邊界,但是我願意做人類認知邊界拓寬道路上的一顆瓦礫,縱使百年後零落粉碎,無人記起,也終将是一顆承載過歷史車輪的瓦礫。’的學者,赤子之心,望各位老師,慎重。”
陳還一出辦公室的時候默默地想,我保護了您吧,林老師——
希望我最終還是保護了您。
他拿出手機給林開打電話。仍然是那個冰冷而機械的女聲,與一天前沒有任何區別。
“爸,媽,我送你們去車站。”
陳父滿臉疲憊,“你……你真的那麽跟紀檢委的說了?”
“……謝謝你們把我教育成一個正直,有擔當的人。其實你們都清楚,那天是氣急了,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樣。我不能怪你們,那天是我沒有處理好這件事。我們都不冷靜。現在,我不能讓林老師一個人承擔這些。”
陳父沉默半晌,“這件事,是我們對不起他。但是,你記住,陳還一,我是沒有同意的。我永遠不會同意。”
“我沒有打算說服你們,同樣也不會被你們說服。我盡量嘗試理解你們,你們如果能理解我,我會非常高興,心懷感激,如果不能,也沒有關系,這不妨礙我愛你們,應該……也不妨礙你們愛我。”
陳母幾天之內似乎蒼老了許多,“那你以後怎麽辦……”
陳還一靜默了一會,“……很多事都有代價。如果我本來就該為這件事付出代價,那麽現在就是我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心甘情願。”
陳父陳母看陳還一的眼神像在一個陌生人。
陳還一被刺得一痛,微微瑟縮了一下。
陳母小心翼翼地拉起陳還一被割傷的那只手臂,“現在還疼不疼?你想要你媽的命。有什麽不能好好說?”
陳還一沉默了一下。
我也想好好說。
可是——
沒有什麽能夠讓盛怒激動的父母馬上冷靜下來,唯有子女的鮮血。
沒有什麽能夠讓得知父親舉報了林老師的自己馬上冷靜下來,唯有利刃劃破皮膚的疼痛。
這非常愚蠢,但是除此之外,我別無辦法。
我不夠聰明,所以只能選擇莽撞。頭破血流也好。
我沒想要你們的命。
只是我的良心不允許我欺瞞你們,只是我不能再給你們更多時間慢慢接受他,只是我不能再軟弱地祈求你們接受我的不同,只是我不能再留下讓他受傷害的可能性,一點也不行。
可是他沒有說出口,“爸,媽……”陳還一輕輕地摟住二人的肩膀,如此親密的動作他在上中學以後是第一次做,“我愛你們……但是,你們有你們的愛與正義,我也有我的愛與正義。”
陳還一看見父母進安檢的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一句話,從我們出生開始,就是在與我們的父母不斷告別。
他突然瘋狂地跑向安檢口,一路說着對不起擠開了排隊的人群。
“爸——”
“媽——”
陳父陳母有些費力地彎着腰從履帶上拿下行李,聽見聲音,又回過頭來,陳還一覺得他們更老了。
人家見生男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
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志。我卻只能哀其心,違其志。即便我有我的愛與正義,而終究,也是我不孝。
陳還一眼眶發紅,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就那麽看着他們。
陳父沒有說話,陳母的眼眶也紅了,“……你別送了,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陳還一忍着眼淚,“你們等等我,不要動,我馬上回來。”說完飛奔出去,然後提着一大袋點心又跑回車站。
他把點心塞到陳母手上,“你們拿着,路上吃。”
陳母拍拍他的手背,眼眶裏全是淚,“好生照顧自己。”
一直沒有開口的陳父嘆了口氣,“回去吧。”
陳還一拼命點頭,“我看着你們,看你們進去。”
他一直看着父母的身影變小,然後消失在人群裏。
終于失聲痛哭。
從車站出來,陳還一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不知道哪裏是歸途,辦公室,實驗室,他們的……家,每一處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然而都沒有林開的身影。
他從昨天開始就已經找不到林開了。
昨天晚上他抱着流血的手臂去找林開,四處都找遍了也找不到,就乖乖回家等。
他從箱子裏拿出一根鞭子,就那麽靜靜地跪在玄關等林開回來。不知道什麽時候,直接跪倒在地上睡着了,等醒來的時候看鐘已經過零點了。
他扶着旁邊的櫃子站起來,又扶着牆走到卧室,他必須要準備第二天畢業典禮的衣服了,八點半的畢業典禮,他作為作為本學院優秀學生代表之一要上主席臺接受校長的證書授予儀式及撥穗禮。
當他打開放西裝的衣櫃——
原本衣櫃裏只挂着西裝和襯衣,領帶全部都收納在一個抽屜裏。可是那一刻他發現,所有林開買給他的領帶,全部都被松松地打好了,對應地挂在每一套西裝上,是那種直接挂在脖子上一抽就能夠戴好的狀态。
陳還一伸手去拿下了那條淺灰的領帶,挂在脖子上,輕輕一扯,就系好了——
就像林開剛為他系好的那樣完美。
這個行為簡直就像,即将死去的人寫下遺囑。
像赴死的将士,最後為家中的妻子畫一次眉。
像為了保護幼獸而去做毫無希望搏鬥的母獸,最後在自己的孩子身邊留下所有的食物。
陳還一覺得自己仿佛被抽去了脊椎。
陳還一絕望地想,他不會回來了。
他不會回來了。
我寧願你責罵我,懲罰我。可是為什麽,你就連要走,也這麽溫柔。
陳還一抱着脖子上那根領帶,蜷曲着身體躺在卧室的木地板上,微微閉着眼睛。
他沒有哭。
他突然想到甄雪骥的話,“你太自信了,就像我以前一樣,覺得他就算離開了,心也會永遠在我這裏。”
“你不要太自信。事情變化是很快的,誰知道十年之後,站在他身邊的會是誰。”
從前只覺得他可憐,現在才明白他到底在講什麽。
他不是在吓自己,也不是挑釁,那是一種極度的恐慌與後悔。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感同身受,有的只是身受感同。
然而現在,他也明白了那種感受。
切膚之痛。
第二天他猶如提線木偶一樣參加完了畢業典禮。
所有學生都帶着畢業的歡欣喜悅,所有家長都帶着觀禮的欣慰激動。沒有人知道,在這樣一個被美好氛圍包裹的校園,有一個人的精神坍塌粉碎,有一個人的靈魂在一天之內枯萎。
只有在校紀檢委打來電話,通知他具體取證時間的那一刻,所有崩塌的,粉碎的,枯萎的內裏,全部都在瞬間完成了重建。
他已經沒有軟弱的資格。
就像一個士兵,身後就是發誓效忠的土地與人民,怎麽可以後退。
沒有辦法和林老師提前約定好證詞,于是就只能說出最真實的答案。也好,至少問心無愧。
茨威格在《斷頭皇後》中寫“她那時候還太年輕,不知道命運給予她的全部饋贈,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陳還一想,如果林老師是命運給予我的饋贈,那麽,我已經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我心甘情願,甘之如饴。
沒有那麽聰明,于是就更努力一些,提前查好所有相關的資料,提前整理好所有的可能用到的語句。努力想象林老師說話的樣子,沉靜溫和的姿态,令人信服的語氣。
他突然想起王小波說:“我原是學理科的,學理科的不相信有牢不可破的囚籠,更不相信有擺不脫的噩夢;人生唯一的不幸就是自己的無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