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朱利安是負責養育“稀奇物種”的保育員。

第一保育園裏,有一個專門的區域,是飼養那些還未判定危險等級的生物。因為很危險,所以下屬第一研究院的第一保育園給出的工資很高。

朱利安在這裏工作了三年。

他起了個大早,匆匆吃了點東西,就趕去保育園。

坐上懸浮車的時候,朱利安茫然地看了眼窗外,只覺得今日巡邏車比以前多了很多,但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只是有些神經質地抓住胳膊,時不時看向四周,其實懸浮車上的其他人多少都被朱利安這樣的動作驚擾了,只是他看起來實在太過精致漂亮,又太過可憐脆弱,也都忍耐下來,沒有多說什麽。

到了站,朱利安刷了卡,下車。

第一保育園的标識就在路邊 ,朱利安經過了幾道安檢,最後站在一個房間內被三道綠光掃射了幾次,上頭傳來一道冰冷無機質的聲音。

“身份确認,A級保育員,朱利安·休。”

“今日任務,飼養-17層‘動物’,1-17號。”

朱利安的臉色本來就很蒼白,在聽完今日的任務後,變得更為慘白難看。

第一保育園是分為地上和地下的。

地上的部分,自然養育着那些可愛的,毛絨絨的,讓人心生憐愛的物種。哪怕是體積龐大的物種,在多了可愛與僞裝的外表後,都會讓人卸下心防。

——即便是這些所謂讓人憐愛的生物可以一口吞下保育員的胳膊。

但再是這樣,也比地下那些安全。

至少生活在地上的生物,有理可循,可以對症下藥。可生活在地底的那些生物,朱利安不知道要用什麽語言去形容。

污穢。醜陋。惡心。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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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看到,就會發出慘叫的東西。

第一保育園的保育員輪換比例,三年下來幾乎是百分百,除了朱利安。

而朱利安,有不得不留下來的原因。

他蒼白着臉色,游魂似地去了一層換上了保育員專用的衣服,那是一種鮮豔的明黃色,他彎腰在給自己套上鞋子的時候,身後的門進來了兩個在說話的B級保育員。

“喬治沒事吧?他不是一直炫耀說,那玩意對他多聽話?”

“哼,你聽他在胡說,拜森說他一條胳膊都沒了,如果不是被及時拖出來,可能連下半身都保不住。”

“那該死的東西一直都是朱利安在負責,喬治什麽時候進去過十七層?每天就只會炫耀自己,今天他是瘋了才會主動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魔鬼蠱惑了!”

“聽說是和隔壁組的安諾打了賭,不然喬治那口花花的德性,才不樂意……”

說話的這兩人,語氣透着一種森冷的淡漠。

他們習慣,他們不得不習慣這種損傷,在第一保育園裏,受點傷什麽的,是非常常見的問題。但往往只是流點血,丢點皮,至于真的斷胳膊少腿的,很少有。

除非是,除非是……

他們兩人看到了在角落裏默默換衣服的朱利安,同時停下了說話的動作。

他們的眼神裏透着一絲憐憫和同情。

朱利安太倒黴了。

因為喬治那個傻逼弄得“那個東西”徹底清醒了過來,如果不能夠在短時間安撫它,讓它安靜下來,那在三日後,第一研究所的人來的時候,肯定會發生亂子。

今天,朱利安是一定要去“喂”那個東西。

朱利安沒有去聽那些人的竊竊私語。

他在換完衣服後,就帶着身份卡出門。他目不斜視,一直走到飼養室,打算去領取喂養的肉泥時,才忍不住吞咽了一下。

他的全身幾乎都掩蓋在明黃色下,就連頭上都帶着宛如面罩的東西,是為了阻止他和飼養物的接觸。此時,随着朱利安的呼吸,又或者說,是顫抖,那片明黃色也撲簌起來,像極了可憐兮兮的幼物。

好一會,朱利安平複了心情,刷了身份卡進了飼養室,徑直走到最裏面的一個凹槽,再将身份卡插/進邊上的卡位。

“滴滴——身份确認,A級保育員朱利安·休,今日領取飼料:CLONE N1”

朱利安盯着飼料看了半天,哐當哐當,從凹槽送出了一桶紅通通的肉泥,散發着某種詭奇的腥味。

其他的飼料不用這麽麻煩,需要特地來這裏領。

可唯獨“那個東西”需要。

而且必須使用這種最原始的辦法喂養,為此,朱利安每次都不得不用懸浮車托運這沉重的飼料桶。“飼料”不是很好聽,但其實桶身渾圓,不知是用什麽材料做的,摸起來非常光滑,朱利安提起不知用什麽材料做成的桶,拔下/身份卡,收起來,然後拎着往外走。

懸浮車已經自動在外面就位,朱利安費勁運了上去。

他在這座龐大的建築物找到了下去的升降梯,等待的時候,背後拐角又有兩個C級的保育員晃悠過來。

“愛麗絲,昨天毛毛是不是摸你了?太可愛了,它那麽小。”

“你養着的迪卡獸也很可愛啊,毛絨絨的,摸起來都非常光滑,早知道我當初就申請去……”

“啊,是朱利安。”

她們兩人停下說話的動作,試圖和朱利安打招呼,可是在被他蒼白的臉色吸引前,她們先看到了朱利安右手提着的桶,會用這麽原始的方式喂養……

米娜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不可控地流露出畏懼和害怕。

只有“那個東西。”

朱利安只是點了點頭,就在打開的升降梯前消失了。

他進去了。

米娜在看着朱利安帶着懸浮車消失後,幾乎要萎頓下來,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天啊,朱利安又要去喂‘那個東西’,到底是哪個瘋子弄醒了它,可憐的朱利安……”

她說了半天,沒聽到愛麗絲的回答,奇怪地往邊上看了一眼,發現愛麗絲的眼神有些朦胧和茫然,吓得拍了拍她的胳膊,“怎麽了?愛麗絲,你怎麽了?”

愛麗絲回過神,語氣有些飄忽地說道:“他,聞起來好香。”

啊?朱利安嗎?

米娜想。

他長得,确實很好看。

是那種有點神秘,又很有蠱惑,非常脆弱的美麗。

但那家夥,太可憐,也太倒黴。

米娜:“別想啦,你知道他長得那麽好看,在保育園待了三年都沒有女朋友的原因是什麽嗎?”她靠近愛麗絲,壓低聲音說道,“因為,他被‘那個東西’看上了!是怪物!”她故意用那種驚悚,恐怖,又怪異的語氣說話,吓得愛麗絲打了個哆嗦。

“怪物?”

怪物。

朱利安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甬道。

他很害怕,但又帶着一種僵硬的熟稔,在這條看起來詭異的通道上,每踩一步,都有一種奇怪的,嘎吱嘎吱的粘稠聲。而在通道的最上面,每隔着一段距離,就會有閃爍着紅色的監視器在冰冷地注視着他的動作。

朱利安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記錄下來。

然後彙總到第一研究所。

就像他也是一個冰冷的實驗體。

走到盡頭,那種嘎吱嘎吱的聲音總算停了下來,朱利安深吸了一口氣,站在泛着奇怪味道的鐵紅色大門邊。

“驗證通過——”

同樣的電子聲冰冷地響起,然後這道門裂開了一道縫隙。

腥血的味道随之撲了過來,或許是那些人在将喬治救出去的時候,忘記讓智能觸手打掃幹淨這地上殘留的痕跡,就連一些肉沫和碎骨都分分明明落在地上,看得朱利安臉色發白,一滴冷汗從他的額頭滑落下來,砸入他的鎖骨。

這套保育員專用的服飾有那麽一點聊勝于無的保護作用。最起碼,它在猛獸咬斷人的骨頭後,能包裹住斷肢受傷的部位立刻止血。

瞧瞧,這甚至是必須在受傷後才能發揮的作用。

朱利安沒有花費時間去打開智能觸手,他往下走,懸浮車跟着他,沿着寬敞到幾乎能塞得下好幾個體育場的底層,直到走到最盡頭的窄小空間——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半圓的弓形門洞,依着朱利安一米七九的身高,勉強可以縮進去。

那裏看起來空無一物,但在朱利安站在那裏後,那個門洞後,逐漸有扭曲隐晦的虛影出現,它的頭部碩大無比,那門洞幾乎無法讓它出入,黑鐵色的鱗片生生摩擦穿過,才擠出那窄小的空隙,冰冷猩紅的複眼分布在頭部兩側,微微摩擦間,露出了猙獰的口器,一根長而粗壯的觸須伸了出來。

即便朱利安看了多少次,都無法習慣。

他頭皮發麻,四肢冰冷,僵硬着身體操控着懸浮車将那桶肉泥放,或者說,推了過去。

肉泥桶被推了過去,落在了蟲族,是的,沒錯,藏在第一保育園最底下的十七層,這是一只蟲族。那肉泥的味道聳動着它的食欲,那根粗長的觸須一下子插/進了肉泥裏。

不過幾下吮吸,那些肉泥就被口器吞下,伴随着桶被咔嚓裂開的聲響。

這個時候,朱利安都不會擡頭去看。

他散發着恐懼的氣息。

一般,等它進食完畢後,還會有另一個,不得不讓朱利安去做的事情。

他必須安撫好這只蟲族。

——在無數冰冷的監控攝像頭底下。

最開始,這并不難。

三年前,朱利安就接手了這只蟲族的飼養,那個時候,這只蟲族還只是存活在一顆巨大的卵裏,毫無動靜。

一顆卵,對朱利安來說,當然沒什麽威脅性。

蟲族,其準确的名稱,叫曼斯塔蟲族。

曼斯塔蟲族在人類,和類人種族看來,是一種無法溝通的生物。他們……不,人類用“它們”來形容。

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也藏着無法形容的畏懼。

在人類看來,曼斯塔蟲族是無腦的生物,整個集體上下,只靠着一個單獨的“腦”而活着,它們的“腦”,人族稱之為蟲母。在蟲母的帶領下,它們冰冷而瘋狂,是人類在星際邊際抗衡的最大敵人之一。

或者說,是威脅人類最大的危險。

曼斯塔蟲族首選的食物是星球。但,這不意味着它們對星球上的生命是無害的。它們會從吞噬星球上的生靈開始,繼而在最後吞沒整顆星球——這似乎源自于它們某種神奇的力量。

這是完全毀滅的打擊。

值得慶幸的是,蟲族的蟲母誕生并非那麽容易,在上一只蟲母去世後,曼斯塔蟲族已經陷入無序的瘋狂許久了。它們不斷遷移,不斷穿梭,似乎是在追尋着什麽,可是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一個瘋狂的種族只會逐漸走向沒落。

這對人類來說是好事。卻也是壞事。

瘋狂的蟲族陷入無序的狀态後,對星球的渴求極度增加,因為它們不再有理智的束縛,只剩下不斷掠奪的本能。

人類對外的擴張需要星球,人類的生存需要星球。而曼斯塔蟲族,這種瘋狂的,沒腦的,兇悍的生物,卻是如同蝗蟲——一種上古人類記載中存在的害蟲——瘋狂席卷了它們遷徙之路上的所有星球。

有過幾次,它們的遷徙方向,正是朱利安所在的主星。

據說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迫使曼斯塔蟲族改道——但也僅僅是改道,并不是打敗,更不是擊潰。

總而言之,朱利安負責照顧的,就是這麽一種危險生物的卵。

它在落到朱利安手裏之前,是在第一研究所。

哪怕是出現在第一保育園的時候,也是輪換了幾次,才被交給一個純粹的新人,也便是朱利安的手裏。

因為在花費了十幾年的心力後,第一研究院不得不放棄這枚卵。

——它毫無生機。

不管用任何的手段,都無法損壞卵的外殼,而任何一種嘗試,都宣告失敗。即便是想徹底放棄生物方向的鑽研,将這枚卵往兵器融合的方面考慮,第一研究所也沒辦法破壞卵的構造。在浪費了十來年的時間與耗費甚多的研究費用後,這枚本該被銷毀掉——丢到死寂之海——的卵,被某個不甘心的研究員悄悄地流放到了第一保育園。

第一研究所并非沒有檢測到這個錯誤,但他們默許了。

這枚卵,已經被宣告死亡。

哪怕不丢到死寂之海,也不會造成嚴重的後果。而且,總有那麽幾個無聊的人類,懷揣着一點點希望……說不定,這枚卵還活着呢?至于如果這枚卵真的複蘇過來,那照顧的保育員會是怎樣的下場,這些冰冷專注的研究者又怎麽會在乎?

一條命,和萬分之一的可能,當然是後者重要。

于是,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朱利安接下了這個重擔。

那會,朱利安還有兩個需要照料的生物在地上一層,所以他經常會往返地下十七層和地面,就為了能夠将三只動物都照料得妥當——是的,朱利安那時候,也将那那顆可憐的卵當做是一只還未孵化的生物。

他不知道這只生物為什麽會被放置在地下十七層,一個盡管有模拟日光,卻還是顯得較為暗沉而失真的環境。

但他還是将卵照顧得很好。

這枚卵被放置在地下十七層的走廊盡頭,那是一條漫長的走道。那會還沒有這些修建好的,如同十幾個體育場那樣寬敞的空間,有的只有無盡漫長的通道,與在盡頭半橢圓的建築物裏,被妥善安放好的大黑蛋。

那顆當真是一枚巨大的卵,看起來通體黑色,摸起來卻有點粗糙不平,透着冰冷的寒意。縱然只是放在房間的一角,卻恍惚有種好像充斥着整個房間那樣龐大。

朱利安第一次看到大黑蛋的時候,滿目贊嘆。這是一顆多麽巨大的蛋(後來他才知道是某種卵),看起來漂亮極了。

他嚴格按照張貼在十七層電梯外的準則來照顧這枚卵。

每天兩次的翻轉(以便它能完美地照到模拟日光),将它推到特殊的保育池浸泡(為了補充能量),然後是最後,也是最麻煩的一件事,要用某種特殊材料做成的刷子将一種散發着古怪味道的黃色膏體擦在大黑蛋的外表。

這顆大黑蛋是真的非常巨大,比一米七九的朱利安還要高出不少,每天将大黑蛋推去保育池浸泡,再送回來塗抹膏體,是最耗費時間和體力的事情。

好在朱利安年輕,還撐得住。

他每天送着大黑蛋去池子裏浸泡,在費力氣推拉着那輛拖車的時候,總是會忍不住輕聲哼唱小時候媽媽給他哼過的搖籃曲,非常簡單歡快的小曲子,“……星星在天上眨眼,大手牽着小手,我們要一起去看月亮~”他一邊唱着一邊将大黑蛋推了下去,保育池的液體濺上朱利安的胳膊,但他也沒在意。

研究所的人說了,這些液體對人類是無害的。

他甚至經常會跳下保育池,踩着椅子給大黑蛋洗刷刷,用那根最大號的刷子。

朱利安在第一保育園待的時間長了,也隐約知道,他所負責的這顆大黑蛋——卵,是某種特別危險的生物,但早就沒有了生機。

這是一枚死蛋。

但時間長了,朱利安對這顆蛋多少有了感情,不舍得按照正規流程那樣将大黑蛋送去銷毀,便也聽之任之,每天照舊往返在地上和地下。

……本該一直如此。

朱利安猛地回神,漆黑的眼眸裏倒映着一只碩大無比的異類,它緩緩地探出前肢鉗制住了朱利安的腰,他不可自控地想要掙紮起來,卻絲毫無法掙脫開來,逃得一線生機。

朱利安長得很漂亮。

當他的眼睛一點點盛滿淚水的時候,那更有一種脆弱的美感。

幾十個監控後,那些方塊的監控畫面投在屏幕上,冰冷無情地剖析着朱利安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更多的監控盯着異類的動作,直到朱利安被拖了進去,所有的儀器發滋滋的聲響,為首的研究員冷聲說道:“都關了!”

啪嗒,清脆的動靜,一瞬間所有的監控都黑了。

不是他們不想繼續下去,而是在這個時候,那只蟲族會釋放出一種奇怪的磁場,任何還在運作的儀器都直接損壞。在經歷過十來次的重新安裝後,第一研究所總算放棄了時時刻刻監控的打算,轉而在地下十七層的外面布滿了“武器”。

“這一次會多久?”

有個女性研究員打破了寂靜,正低頭看着手上的光腦。

“上一次是持續了四星刻(一個小時),結合之前的平均值,在三星刻到四星刻之間。”

“醫療組準備。”

站在最前面的白大衣露出個不滿的表情,“這已經多久了,朱利安的精神狀态為什麽變得越來越糟糕?”

那蒼白的臉色和一直消瘦下去的身體,都顯示着他的身心問題。

“所長,那畢竟是曼斯塔蟲族。”那個女性研究員朱迪·休搖了搖頭,低頭看着已經在上傳的文件和視頻,“他到現在還沒瘋,已經讓我非常意外。”

所長叫馬庫斯·吉爾默,是個相貌普通,看起來很年輕的男人。可實際上,他快一百來歲。在星際時代,人類的壽命已經突破了百歲大關,普通人都能活到一兩百歲,而那些注射過生命藥劑的有錢階級,活到兩三百歲更是正常。

他漆黑濃密的頭發微卷,戴着平光眼鏡——實際上他的眼睛壓根就沒有問題——然後推了推儀器上的加速器。

馬庫斯:“不就是當初當着他的面吃了半個人嗎?達裏爾不是已經活下來了?”他的聲音冷酷無情,完全沒有把朱利安當做一個人來看待。

朱迪在心裏嘆氣,在馬庫斯的心裏,朱利安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實驗體。

——用來實驗人類能不能馴服曼斯塔蟲族。

朱利安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在蟲族面前毫發無損活下來的人。他對那只醜陋的異類似乎更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仿佛像是……

朱迪皺着姣好的眉頭,想不出一個合适的形容。

她見過那些糾纏的畫面,詭異,淫/邪,瘋狂又扭曲,生理性的反胃哽在心裏,要吐不吐,人和非人的界限在撕扯,一種輕微的眩暈感讓朱迪停止了回想。

癡狂。

朱迪不知不覺這麽想。

而這一切的發現,源自于兩年多前一次偶然的意外。

關于朱利安的同事,達裏爾·勃朗特。

作者有話要說:

想躺,正着躺不舒服,趴着躺躺試一下.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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