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營地, 瑪莎礦星人正冒雨在收拾東西,不乏一些難聽的髒話亂飛。
這雨季來得太快, 比他們預計的還要早, 以至于他們都沒來得及處理好後續,那精貴的儀器已經沾滿了腐蝕性的雨水,發出些許滋滋的聲音, 聽到他們頭皮發麻。
“馬奇, 馬奇,你快點, 你還在看什麽?”
“我們現在走了, 估計來不及去殺那些蟲族了。”
“那也不關我們的事情,還是早點把東西都送走, 然後封鎖礦洞要緊。快快快——”
瑪莎礦星人的速度很快, 不到兩星刻就收拾了一切, 緊接着他們登上了一艘懸浮的圓盤離開了這裏。
等到朱利安反應過來雨季是什麽意思, 第二天冒雨過來的時候, 已經再看不到營地裏熱鬧的模樣。
那些人都走了。
但朱利安也不失落,知道這裏不是無人星, 想要找到人就不那麽難了。他冒險出來這麽一趟, 更是想确認雨季對瑪莎礦星人的影響是不是那麽重要, 等回去後, 朱利安就讓大腦殼它們都躲了起來。
給朱利安挖了洞穴後,大腦殼們其實一直都還在隔壁挖。
每天出去捕獵回來後, 它們就會和代號A一起鑽進通道裏叽叽咕咕不知道在做什麽,難得有時候A能不那麽粘人, 朱利安樂得高興, 也沒去管它們。
剛好下雨的時候, 也能讓它們進去裏面躲一躲。
雨勢太大了。
就算蟲族們被腐蝕性的雨水侵襲之後能緩慢修複,但是在雨勢最迅猛的時候,還是躲着走為妙。
畢竟這時候出去捕獵,也沒多少食物。
朱利安看向被他挂在洞穴裏試圖風幹的古牙獸肉,他是不是也得思考怎麽做一些風幹肉保存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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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他這個廚藝,不餓死人就不錯了,這麽高級的進階辦法,他着實是不會。
罷了,等死。
朱利安坦然面對他的垃圾廚藝。
這場雨一連下了七八天都沒見停,代號A早就從隔壁的洞穴溜過來找朱利安,膩歪在他的身邊不動彈。
朱利安:“你們這麽久不吃東西,沒問題嗎?”
這幾天雨下再大,都會有幾只大腦殼出去,然後帶回來或多或少的食物,腐蝕掉的地方都被A吃掉了,剩下的留給朱利安。但這麽少的分量,肯定不夠那幾十只蟲族們吃。
代號A:“朱利安不擔心,可以餓。”
它像是人那樣,翻了個身,試圖摸摸自己的腹甲。
“餓不死。”
到底是會餓死的,只是它們能夠忍受許久許久。它們本來就是一個貧瘠得過分的種族,忍耐和饑寒是它們的本能。
朱利安:“但,如果一直都這樣,一直都難以生存的話,為什麽……”他含糊不清地帶過那個詞語,“要生育這麽多的蟲族?”
代號A:“繁衍,新生,傳承……”它念叨着好幾個詞語,然後整只蟲試圖靠近朱利安,“越多,越強大。”
朱利安費解。
但他撕下一條血淋淋的肉絲塞給了代號A。
代號A的口器裂開,一口吞了下去。
然後觸須舔了舔朱利安的手指。
朱利安:“你再這樣我就趕你出去了。”
代號A乖巧地說:“媽媽,我聽話。”
朱利安一聽到代號A說媽媽,石刀切割古牙獸肉的手一抖,一不小心就割開了自己的指腹。血液滴落下來,混合在古牙獸肉裏,血糊糊的一塊,叫朱利安沒了食欲。
他看着左手食指上的豁口,只想随便沖沖就算了,但見代號A已經出現在了石臺邊上,四只複眼緊緊地盯着朱利安的手指,銀白色的背甲顫了顫,兩片輕薄的翅膀不自覺地抖動起來,舒展出繁雜的紋路。
朱利安覺得有點奇怪,他皺眉,下意識往後退。
“A?”
他現在很少稱呼它為代號A,而是叫着它A,就像是一個親昵的昵稱。
代號A恍恍惚惚記得,人類總是會這麽親昵地稱呼他們在意的人,那這樣是不是說明朱利安也在乎它呢?
它的翅膀徹底地展開,金色的複眼染上一絲猩紅的邊。
在朱利安幾乎要退到洞穴牆壁邊上時,代號A已經轉瞬出現在了他的跟前。它沒再趴着,而是直起來整個蟲軀,左右幾只節肢蜷/縮在腰腹旁,腹甲蠕動了兩下,突地有灰黑色的觸須從它的背甲爬了出來,一下子抓住了朱利安的胳膊固定住他——像是害怕他再逃跑那樣——而後其中一根觸須強迫着朱利安擡高了他受傷的那只手。
代號A彎下軀體,剛剛閉合的口器又裂開,探出一根粉/嫩的觸須 ,柔/軟濕膩的觸感纏繞上了朱利安。
蟲族癡迷地舔舐着朱利安的手指,吞下不斷分泌出來的血液,咕叽咕叽,他聽到了蟲族發出之前撒嬌般的聲音,卻是在如此尴尬淫/靡的時刻,叫他連耳根都要發燙起來。
朱利安另一只手拼命想要把代號A推開,觸須再是細膩,可詭異之物舔舐着手指的感覺還是讓人頭皮發麻,“代號A,代號A!”他的聲線幾乎要繃直,帶着難以覺察的顫抖,“你不是說你要聽話嗎?”
代號A黏糊糊的聲音甜甜的,天真般地說道:“聽話,A,聽話,A在幫朱利安,止血。”發聲器和口器并不在一個地方,觸須粘膩地舔到指間的時候,也絲毫阻止不了蟲族回答的聲音,“朱利安的血好甜……”
它聽起來像是磕了藥,暈乎乎的。
朱利安趁着它愣神的時候,一腳踹上它的腹甲——一點用都沒用,這些蟲族的身體強度實在是過分驚人——他忍了忍,實在是忍不住,“大粉,大粉——”
猛地從洞穴外沖進來一只濕/漉/漉的蟲族,它看起來異常兇猛,一只巨大的前足猛地夾住了擋住朱利安的代號A,在他們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代號A給夾走了。
朱利安連滾帶爬地跑到了洞穴的內部,連聲說道:“出去,一起出去,大粉,帶着A一起出去!”
大粉聽到朱利安這麽說,就轉身夾着代號A走了。
代號A不是掙脫不了大粉的束縛,但它在晃動了幾下發現媽媽散發着害怕的味道後,整一只蟲都軟化成了水,被大粉直接拖了出去。
嗚嗚嗚嗚媽媽怎麽害怕了……媽媽的傷口舔起來真的好甜好香還想再舔兩口……怎麽回事它怎麽能被一只低階蟲族給捉了……媽媽……媽媽……
遙遠的星空之外,巨大、無法用語言形容它的存在遠離了那片被吞噬殆盡的星空,看向還不知道多少光年後的邊緣星球。
唯獨最忠誠的信徒才能品嘗到神明的夢。
可它從來不做夢。
只是近來偶爾,總會斷斷續續,像是漂浮在詭奇的夢裏。
好似夢到了蟲母。
那對于蟲族來說過分嬌軟、皙白、脆弱的存在,卻帶給它們無盡的渴望。
它們孺慕着,親近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匍匐在他腳下。
那個甜美的味道離去了,所有的蟲族也都停下了無意義的厮殺。它們是最冷酷,也是最忠誠于本能的種族,一旦失去了價值,就不會再繼續停留。有好多只王族都試圖攔截下那飛速離開的逃生艙,可是那個小小的艙體卻仿佛一瞬間附着了它們無法觸碰的力量,以一種超越常理的速度消逝在了這片星海。
也同時消逝在了它的世界。
但,代號A在。
埃德加多知道,它和代號A存在着某種程度上過分親密的聯結。
而這種聯結,讓它們看到彼此時,都忍不住澎湃的殺意。
這是“自我”被侵占的本能。
任何一個個體都希望彼此的獨一無二,哪怕是同一個種族也是如此。
但埃德加多和代號A的這種應激在蟲族內視同為異類。
蟲族更在乎傳承而不是個體,當億萬的蟲族們漫游在無盡的黑暗星海裏時,每一個獨立的“我”都只是微末之一,是洪流裏倏而流逝的星光。
但此時此刻,埃德加多并沒有在意自己的不同。
它和同類,從來沒有相同之處。
它只是一心一意地尋找着他的蹤跡,從那些流散下來的氣息中一點點捕捉到不清晰的路線,再被它和代號A那隐秘聯結裏傳來的甜香血液所激活……
找,找到了。
一切都暗了下來。
那龐大的、難以形容、不可名狀的生物遮擋住了漫天星辰,它是恐怖的象征,是恐懼的代名詞,它的形狀扭曲而再生,滅而又來,如此反複了數次後,黑暗的領域內,無數只淡灰色的複眼齊刷刷亮了起來。
它們叢生在薄膜、在霧氣、在觸須中,一顆顆連綴的眼球柔/軟而潮/濕,在幾次輕輕/顫動後,齊齊凝視着遙遠之外的瑪莎礦星。
如此專注,如此狂熱,如同最偏執殘暴的狂信徒,總算苦苦尋求到它的神明。
…
瑪莎礦星。
直到代號A被大腦殼拖走後,它那金色複眼的猩紅仍然讓朱利安心中惶恐。
人是一個非常容易适應的種族。
哪怕他一再讓自己保持警惕,可是相處的時間久了,他還是會放松下來。一直安分的代號 A,非常聽話的大腦殼們,過于原始野性的生活,叫他仿佛遠離了之前的災難,也讓朱利安淡卻了那些恐怖的記憶。
但那的确是災難。
朱利安躲在洞穴裏半天,勉強把肉吃完後,心情只比之前還要糟糕。
他看着自己的傷口,之前還泛着紅的皮肉已經變得正常,唯獨傷口的邊緣有着少少的白。只要一想到代號A的失控,朱利安就覺得自己的喉嚨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樣,那硬塊吞不下去吐不出來,膈應得人非常難受。
朱利安不期然想起他的夢。
近來,他時常做夢。
一些淫/靡、詭異的夢境,仿佛黑暗裏紮根的妖異,每每想起都讓人心悸。
因為那只是夢,所以朱利安一直說服自己不要在意。
但是昨夜的夢就恐怖到有點過分。
他夢到代號A剖開了他的肚子,爬進了腔道內,甜蜜蜜地說着什麽生不生的話題……只要一想到夢裏的血腥殘酷,清醒着的朱利安就特別無法控制情緒。
那的确只是夢。
但這些夢都透着某種詭異的氣息,仿佛是在昭示着什麽。如同這般潮濕陰冷的雨季,只叫人心中不安,難以忍受。
朱利安靠坐在洞穴的最裏邊,摸着小/腹的衣服遲疑了一會,才掀開了下擺。
他穿的衣服便于行走,但也比較難以脫下,朱利安擺弄了兩下,索性用嘴巴咬住外衣下擺,然後兩手扯出內襯衣服,露出了皙白細膩的肚腹。
他在主星上學的時候,做過好幾次體檢,他自己也曾親眼看到過自己的體檢報告,看到過自己的身體內部圖,不管怎麽說,朱利安的體內應該不存在什麽腔道,或者生殖腔之類的東西……才對吧?
朱利安遲疑地摸了摸,總覺得這不就是肚子嗎?
他總不能因為代號A胡咧咧的那些話,就真的以為自己會……什麽的,那是不可能的。
雖然他的過往可能是有些問題,但是從小到大這二十幾年的記憶,朱利安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不可能和蟲族有什麽關系。
朱利安一再說服自己,然後準備把這件事都抛卻在腦後。
他沒有留神,在對面牆壁上,一道狹長的縫隙裏正露着一只金黃色的複眼。
它過分專注,專注到連那層薄膜也很久沒有眨動。
仿佛一顆純粹的、黃金打造的眼球。
它注視着朱利安袒露的柔/軟腹部,幼嫩細膩的皮膚透着白,在昏暗的洞穴內仿佛是唯一的微光。朱利安的手指壓在腹腔上,疑惑地揉/捏了兩下,呢哝着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疑惑,如果它是人,它就會聽到自己逐漸加重的喘息。
它如此喜歡着朱利安,就像是它的本能深藏在骨髓裏,拼命地提醒着它。
媽媽……
代號A無聲地呢喃。
朱利安不是它人類意義上的母親,代號A是知道這點的。
對于現在的朱利安來說,蟲族和他沒有關系,但任何一只蟲族都只會甘願臣服在他的腳下,恨不得媽媽垂憐的目光落在它們的身上。
——它聞到了恐懼的氣息。
那來源于媽媽的人類身份,他始終無法抛卻本能,無法忘卻過往的記憶,無法真正與蟲族融為一體。
代號A翹起了須須,指向了外面。
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牆壁,望及了無盡雨幕外的營地……它能感覺得到,那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召喚着它,令它又排斥、又是忍不住想前往。
那裏,會有朱利安需要的東西。
…
朱利安生生熬了幾天沒怎麽睡,那些噩夢倒是不找上門來,但他也累得不想出去。
外頭的雨勢并沒有變小,不知道是蟲族們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還是因為代號A不敢露面,除了每天都會送來的食物外,朱利安這些天就沒怎麽看到過蟲族。
但偶爾會聽到隔壁的洞穴傳來奇怪的聲響。
似乎是在挖掘什麽。
朱利安看着已經被去除了腐蝕外皮的獸肉,有些難以下咽。
他知道在這樣的雨勢下,就算是蟲族們想要捕捉獵物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能每天都給他送來吃的,已經很是不容易。
……它們不會每天就在隔壁吃岩石吧?
朱利安腦補了一下幾十只蟲族在拼命吃山洞的模樣,一時間也有點沉默。
雖然知道它們牙口好,但朱利安的良心也是會痛的。
他沒什麽胃口,但也不想浪費它們的好意,只得先把肉什麽都處理好了挂起來,然後才踱步到洞穴門口。外面滂沱的大雨仍在咆哮,透過外面的雨勢,朱利安基本上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到更遠處的聲音。
想到這裏,朱利安突然覺得有點奇怪。
大腦殼是聽不懂人類話語的,但那天他一叫,大粉就直接從洞穴外奔了過來。它是因為聽懂了朱利安的話,還是因為感覺到了他話裏的恐懼?
如此學術的問題思考了一會,想不明白,朱利安就丢到了腦後,開始想起更為嚴肅的問題。
他不知道瑪莎礦星的雨季是什麽意思,會持續多久,如果是一直這麽下下去,朱利安很快就要面臨更嚴峻的生存問題。
他總不能坐吃山空。
本來在下雨前,朱利安已經開始學着狩獵了。總得親自掌握捕獵的技巧,才能确保只有自己一個人時都能活下去,一切都依賴于蟲族,生活特別沒有保障。
這場雨,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如果早點停,那就好了。
朱利安這麽想。
…
啪嗒,啪嗒……
是岩壁積攢的水往下濺落的聲音,斷斷續續的,聽起來非常清脆。
朱利安半睡半醒,仿佛看到四只金黃的複眼一齊對着朱利安,亮閃閃得很。這麽近的距離,把朱利安吓了一跳,立刻就清醒了。
他實在是太困了,看雨的時候不小心就依靠在洞穴門口的石壁上睡着了。
代號A:“媽媽,去,跟我去看。”它說話的語氣和之前有些不同,聽起來有點激動,又有一點像是在邀功的驕傲。
它已經好幾天沒出現在朱利安的面前,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的事情生怕被媽媽讨厭,所以一直躲在外面。
朱利安慢吞吞爬起來,“外面不是下雨嗎?要去哪裏?”
他剛說完這話,看向外面,就發現上午還在狂風大作的曠野突然變得安靜,就好像那傾天之勢已去,只剩下幾乎看不清的雨苗。
雨快停了。
朱利安看向他腳邊還在轉圈圈的代號A,也不知道它到底想要朱利安去看什麽,表現得這麽着急。如果不是擔心朱利安不高興,代號A都想拖着媽媽跟着走了。
朱利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穿上了衣服,跟着代號A走到了外面。
前些時候,朱利安用大腦殼們堅硬的前足磨平做了幾塊比較薄的石板,正好可以勉強當做是擋雨的寶貝。
他頂着石板走出了洞穴,就見代號A帶着他前往的方向其實就是之前大腦殼們在的地方。它們一只只都縮在裏面,看到朱利安過來,趴在洞穴門口的大粉立刻就甩起了尾巴。
真奇怪,如果硬要朱利安來說的話,他是不覺得這些蟲族的外表有哪裏可愛,甚至看起來兇悍醜陋,只會讓人升起憎惡的感覺。但是看到這些低階蟲族因為他的靠近而高興得甩起了尾巴,把劇毒的尖鈎晃動起來時,又的确覺得它們的神态可愛憨厚,忍不住想要摸摸。
朱利安:“……”
他是中了邪了吧!
怎麽能覺得蟲族可愛呢?
還是大腦殼這麽兇殘的外表!
代號A昂着腦袋帶着朱利安走進了這個洞穴。
甫一進去,朱利安就意識到這個洞穴遠比他之前住的洞穴要大上不知多少,非常非常空曠,只是站在洞穴門口,就給人一種宛如四通八達的地下王國的錯覺。放眼望去,整個洞穴非常高,不知到底挖空了多少,牆壁四周都沒有碎石,哪怕地表都非常光滑。往裏面走了兩步,朱利安能發現左右兩條通道分布,不知道通往哪裏。
代號A飛了起來,在朱利安的身後頂着他繼續往前走。
朱利安不得不随便選了一個,往左邊走了進去。
左邊的通道也被開拓打通,至少能容納下一只半大腦殼橫沖直撞,沿着通道走了幾步,便能看到兩邊都有着面積不算小的石室,不知是用來做什麽的?朱利安一邊想,一邊繼續往裏面走。
在七拐八彎走了好一會後,朱利安才走到了盡頭。
那是一個無比巨大的空間,蟲族們幾乎挖空了這個岩山的中空,這個石穴有着已經雕刻出來的石臺,還有各種朱利安常用的器具,石刀,石枕……這些準備不可謂不細心,甚至過分體貼,體貼到了朱利安有點恐懼的地步。
他下意識往後倒退了一步,撞到了就在他身後的代號A。
若蟲高興地在朱利安的身邊飛了一圈,又害羞又小聲地說道,“朱利安喜歡這裏嗎?給朱利安做的,洞穴,要大些,再大些。”
朱利安:“……我在隔壁住着挺好的。”
代號A聽得出來朱利安沒有那麽高興,急急忙忙地撞進他的懷裏,背後的觸須緊張地探出來,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朱利安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到底沒有把代號A給甩飛出去。
代號A:“朱利安不喜歡嗎?”
朱利安有點頭疼,“不是喜不喜歡的問題,你們最近就一直在做這個?”
代號A右邊的複眼對着整個石室轉悠了一圈然後又轉了回來,叽叽咕咕地晃悠了兩下,應了一聲後又委委屈屈地說道,“那個,那個太小,朱利安住這裏,這裏好,更合适。”
朱利安有點浮躁,他感覺有種無名的情緒從底層蔓延出來,帶着負面的陰暗。他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揚聲,“你們根本沒必要給我做這些,不管是給我捕獵,還是給我挖這麽大的洞穴,那根本不需要!”
窸窸窣窣,身後的通道有着嗡嗡嘶鳴的聲音。
朱利安不用回頭,都知道是那些大腦殼跟來了。
代號A:“朱利安不喜歡這個,那就再挖一個朱利安喜歡的。”蟲子不能明白朱利安的抗拒,就像是它天性裏就有着讨好,侍奉蟲母的原始本能,它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蟲母喜歡。
就像是這個洞穴,在這之前花費了代號A無數的心力(雖然看起來還是有點傻傻的,但的确,代號A已經越來越像是個人類,它不再像之前那麽不夠完整,盡管永遠也無法完整,但那也勉強夠用),可只要朱利安不喜歡,它抛棄的時候也毫不留情。
朱利安看着代號A的觸角從腦袋的兩端探出來——他這一回看清楚了,代號A的觸角是藏在了兩側小小的孔內,那觸角帶着濕膩的氣息,微微晃動了兩下。
那些還在通道內蟄伏的低階蟲族就好像得到了什麽命令,尖銳的足狠狠地插/入原本挖得異常完美的石道內,發出異常刺耳的摩擦聲,仿佛是要用最快的速度毀掉這個讓朱利安不喜歡的存在。
這太野性。太極端。也太過暴力。
朱利安看着低階蟲族凸顯殘暴的一面,下意識往後退了幾步,躲進了那個寬大無比的石洞裏。
“叫它們停下來。”
朱利安的呼吸急促,帶着濕/漉/漉的氣息。
代號A不明所以,但是它很聽話。
它沒有欺瞞朱利安,在大部分的時候,它真的非常乖巧聽話。它叫住了那些殘暴的低階同類,好奇地擡頭看着朱利安,“朱利安不是不喜歡嗎?”
它怎麽能用這麽天真,這麽懵懂的語氣來問他呢?
朱利安疲倦地閉上眼,“別毀了。”
過了一會,他輕輕地說,“我會搬來這裏住。”
于是代號A又高興起來,仿佛就連那些無法聯結的低階蟲族都能讓朱利安感受到那種若有若無的喜悅。
他在走出這個石穴前,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那紮根于最中間的石臺。
朱利安的嘴唇微微顫抖,旋即咬緊牙根沒有說話。
他不能說,他不敢說,他在看到那個石臺的一刻,心中驟然掀起的驚恐如同狂風暴雨鞭打着他的神經,叫朱利安如墜冰窖,好似看到了什麽極其恐怖的事情。
哪怕一步步遠離,直到走到洞穴外,那種無名的壓抑感仍然籠罩着朱利安,讓人心中惶恐不安。
在把東西轉移到這個新的、寬敞的洞穴前,朱利安又把另外一條通道走了一遍,發現那裏都被做成了一個個密密麻麻的小洞穴,也不知道以大腦殼那過分大的足、或者以代號A那麽小的利爪究竟是怎麽挖出來的。
朱利安原本懷揣着說不定右邊通道的洞穴會好一點的想法,看完之後就默默退了出去,依舊選擇了左邊那個寬敞的石洞。
只是他沒有選擇睡在那個一看就是用來當床用的石臺,而是把床鋪都挪到了洞穴的最裏面。
代號A:“朱利安,不喜歡嗎?”
朱利安背對着它整理床鋪,漫不經心地敷衍,“我喜歡靠牆睡覺。”
代號A兩只複眼盯着朱利安,另外兩只複眼滴溜溜轉着看石臺。這個石臺是它付出最多的地方,為了能讓朱利安睡得更舒服,每一個細節都是代號A一點點磨出來的。
不過既然媽媽不喜歡,那它就沒有價值了。
朱利安鋪好床,就提着石刀走了出去。
今天他要跟着蟲族它們去狩獵。
如果說之前這種想法還沒那麽迫切,現在已經越來越紮根在朱利安的心裏。他說不好那到底是什麽感覺,但莫名有種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的擔憂。
他的神經被來回拉扯,一次次提醒着他,不要相信這些蟲子。
朱利安不知道,他有些時候總是有着過分的心軟,不只是對人,更是對這些異族。
太容易被擺布,就會被掐住要害,難以擺脫這種逐漸被束縛的痛苦,他覺得這些蟲族只是因為暈頭轉向,找錯了人才會跟在他的身邊,殊不知他那種柔/軟的憐憫滾落到它們身上時,就叫這些充斥着野性暴力的蟲族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暖意。
他越是搖擺不定,越是容易心軟,就越容易被吞噬。
…
朱利安第一天捕獵的戰果:0.1只古牙獸·殘骸。
他并不失落。
作為一個從來都沒經歷過這個的人,朱利安總是需要點時間去适應。他的胳膊有點擦傷,儲物項鏈裏沒有太多針對外傷的藥物,他就沒想過要上藥,只是随便沖洗了下就任由着它晾在外面。
但那些蟲族有點焦躁。
在朱利安試圖自己捕獵的時候焦躁,在朱利安受傷後更焦躁。
朱利安坐在寬大的石洞內,都能聽到外面那些一貫安靜的大腦殼們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它們一個賽一個剛好能塞進去石洞外那條長長的通道,那左右兩邊的洞穴就是為了它們準備的。
在這個貧瘠的瑪莎礦星,它們就是朱利安最好的護盾。
朱利安不明白它們一定要在外面睡的用意,但只覺它們要是再繼續這樣吵下去,他就不用睡了。他抱着衣服幽幽地坐了起來,看着趴在他不遠處的代號A——朱利安三令五申叫代號A不許靠近他睡覺——嘆了口氣,“它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代號A:“朱利安受傷。”
它的聲音聽起來也有點失落。
朱利安:“……我在狩獵上還是個新手,受傷也很正常,不用這麽擔心。”
代號A委屈地直想掉眼淚(可惡,為什麽蟲子的眼睛沒有淚腺),然後哼唧得更大聲了,“我們可以給朱利安捕獵。”
朱利安:“我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我不可能依靠你們一輩子。”
代號A困惑地歪着腦袋,“咕”了一聲,那是非常迷惑不解的意思,“為什麽不可以?”能聽到黑暗中,從代號A那邊傳來翅膀不安扇動的聲音,“A想一直跟着媽媽。”
朱利安沉默了一會,“你們不可能一直跟着我,而且,你們是蟲族,我是人類,我們壓根不是同族。等我回到人類世界後,你們,你也該去找你們的同族。”
朱利安還沒想好他以後要怎麽生活,但多少已經有了思路。
瑪莎礦星其實是個好地方,這裏遠離主星,遠離熱鬧地帶,想要隐藏住自己,也很方便。
代號A着急了起來,它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在朱利安的附近轉圈圈。因為朱利安不許它靠近,所以代號A也只能盡可能地靠近,卻不敢真的越過界限。
它難過了起來,“不想和同族,想和媽媽,想和朱利安在一起。”
朱利安很頭疼,他在下定決心的時候就有過這個想法,但沒想到要這麽快就面臨着解釋的局面。
他抱着衣服蹂/躏了兩下,似乎是在想着怎麽解釋。
他在濃郁的黑暗裏憑借着剛才的聲音看向代號A的方向,堅定地說道:“你們為什麽要挖出這麽個寬敞巨大的洞穴?我看到了另一邊那些窄小的石洞,它們密密麻麻地堆砌到一起……你們是期待有雌性為你們孕育後代吧?”
朱利安到底是人,他說不出交/配那種直接的詞語。
但這無礙于代號A理解朱利安的意思。
朱利安繼續說,“你們需要找的是你們的同族,是你們的雌性,不是我。別在我的身上浪費時間。”他重複着,像是在說服代號A,也像是在說服自己,“我是做不到的。”
“可是朱利安……”代號A的聲音近在咫尺,就仿佛是在朱利安的耳邊呢喃,“你知道的,蟲族從來都沒有雌蟲。”
那聲音聽起來太近了,近得朱利安就好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往後躲,整個人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石臺和密密麻麻的育兒室……
那不該,也不能用在人類身上。
朱利安這麽說服自己。
他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那是蟲族們對蟲母的敬愛與呵護,那些粗制濫造的洞穴不足以稱之為巢穴,必須得是舒适的、令蟲母喜歡的巢才可以。
它們在築巢。
這個在朱利安看起來已經過火的石洞,在代號A的心裏遠遠不夠。
蟲母的身體好柔/軟好柔/軟,輕微的磕碰就容易受傷,血液雖然帶着腥甜美味的氣息,可傷口卻叫蟲子異常煩躁。這個粗糙的石洞只有堅硬的石臺,在另一個深處,藏着代號A一點點堆起來的古牙獸毛,那些毛絨絨正被它一點點攢下來,等到數量足夠的時候,就能給蟲母搭一個軟綿綿的窩。
一個軟軟的窩,放置一只軟軟的蟲母。
代號A忍不住想要貼近朱利安,它在黑暗中嗅聞着朱利安散發着若有若無的、恐懼的氣息,輕輕地叫道,“媽媽,這是為你築的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