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雅斯頓主星。

莫爾頓疲倦地回到家, 身後跟着同事。

最近幾天,同事基本上都跟着他一起回家——倒不是貪圖這點租金錢, 是為了和他這個倒黴蛋一起接受檢查。

一個多兩個月前, 在朱利安離開後,沒多久就有護衛隊的人來搜查。

按照朱利安走之前的提醒,莫爾頓他們并沒有隐瞞朱利安回來的消息, 老老實實把所有事情都說了。不過莫爾頓還是略過了當時後廚的詭異模樣, 只着重講了朱利安昏迷的慘狀。

因為提及了朱利安昏迷的事情,所以又牽連到了莫爾頓的同事。

這只是第一波檢查。

等到雅斯頓主星升起防禦網, 暫時把曼斯塔蟲族這個敵人隔絕在外後, 莫爾頓又迎來了第二輪檢查。

這一次是着重檢查莫爾頓在朱利安·休合租這幾年裏發生過的事情,無論大小都可以。這可真是要了莫爾頓的命, 每天下了班就開始琢磨着他和朱利安的過往, 感覺原本就稀疏的頭發都要掉光了。

同事:“我怎麽沒發現之前這些護衛隊這麽纏人呢?”他虛弱地坐在沙發上, 感覺整個人累死了。

被找去更多次的莫爾頓癱軟在另外一邊, 整個人像是神游天外, 看着呆呆的。他有種感覺,最近在審查他的人未必是護衛隊, 或許已經是更高級別的人——只是借用了護衛隊的身份罷了。

朱利安到底牽扯到什麽事情裏去了?

莫爾頓對他這個朋友很是擔憂。

他曾經對朱利安有過朦朦胧胧的好感, 但很快就掐死了。

莫爾頓從朱利安身上感受到了一種難以用語言描述的隔閡感——是哪怕他經常去泡酒吧, 在各種場合都是人群聚焦都無法改變的——莫爾頓時常有種古怪的感覺, 要是太過靠近的話,仿佛就連自己也會被吞噬進去。

在莫爾頓沒了那種想法後, 朱利安和他的關系反倒是越來越好,他也逐漸知道了朱利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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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是個孤兒。

他被養父(莫爾頓起初不知道他的養父是誰, 但被護衛隊盤問過幾遍後, 他知道了)領養後, 就一直住在他養父家裏。養父是個嚴苛冷漠的人,他幾次受不了想逃家,最後一次被逮回來的時候,養父給他看了親生母親的照片,說知道她在哪裏,只要他聽話,等到他二十六歲的時候,就會帶他去看。

當時莫爾頓只覺得這是個謊言。

如果朱利安的母親還活着的話,為什麽不直接給他看視頻,或者是任何一種可以聯系的渠道,偏偏采用照片?

而照片,是最不能證明時間的東西。

朱利安說:“我知道。”

他說,他知道。

他知道養父有可能是騙他的,他也知道養父對他有所求有所圖,但他還有什麽值得在乎的?

他一直孑然一身,不知道父母是誰,也沒有幾個朋友。

喜歡上他臉的人,說不出他的喜好,就連朱利安自己其實也未必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他自覺就是一個乏味無趣的人,所以能和莫爾頓成為朋友,他真的很高興。

莫爾頓甚至記得那一天,朱利安拿着母親的照片在看,輕笑着說道,“如果她真的還活着,那就說明,我有家人了。”微微抿住的唇角帶着腼腆和淡淡的羞怯,他那時候的模樣好看極了。

是書中說的,會關心他,會保護他,會不離不棄,永遠陪在他身邊的家人。

莫爾頓那時候就知道,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家人,某種程度上是朱利安的執念。而他和養父之間扭曲而複雜的關系,便也成為一道牽引他的繩子。

哪怕他知道養父對他其實別有所圖,但也一直容忍、再容忍下去。

直到出事。

同事拍了拍莫爾頓的胳膊,勸慰他,“別太擔心你房東了,護衛隊不是說,最後紅寶石號上還是逃出了幾十個逃生艙嗎?說不定你的房東就在上面。”

莫爾頓:“第九軍團的軍人全部犧牲,你覺得朱利安能逃出來的概率有多大?”

同事也沉默了。

莫爾頓說的是事實。

就在這時,莫爾頓的通訊突然響了起來,接通一看,是他母星打來的。光腦上浮現出一個身材矮小、灰色皮膚的女性,她的耳朵略微尖尖,看起來有點老态,“莫爾頓,你什麽時候打算回瑪莎礦星?”她的聲音暗沉尖銳,聽起來略微刺耳。

莫爾頓詫異地說,“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嗎?”

“雨季來得太快,祭祀的東西沒準備齊全,想着你要是回來的話,就順便把缺少的清單補齊。”

雨季……

莫爾頓回想起瑪莎礦星的雨季,那可真是連綿不絕的雨,可以接連不斷地下上幾個月,那些帶着腐蝕性的雨水時常散發着難聞的氣息,叫人日夜睡不着覺,連腦袋也發痛。直到後來,瑪莎礦星從鄰近的星域采買了大量的過濾空氣的儀器,這才叫他們的日子好過了一些。

雨季的時候,生物經常也無法幸存下來。

哪怕偶爾停歇上一兩日,轉眼間又是大雨傾盆,基本上不會有人冒雨外出作業。

不過那是在以前。

現在瑪莎礦星的居民城已經搭建好了屏障,雨季的雨水不會侵蝕他們的住所。只是無法去到曠野上,那裏依舊是過于原始野性的地界。

“我可能回不去。”莫爾頓響起護衛隊來的頻率,就忍不住頭疼,“不過你先把清單發給我看一下吧,晚點我再回複你。”

“好。”

莫爾頓母親回了這個單詞後,就挂斷了電話。

同事:“你家裏人還挺利落的?”

莫爾頓:“我媽就是這個冷性子,你別介意。”

同事:“哈哈哈這當然沒什麽,不過剛才說的祭祀是什麽?”

“那是瑪莎礦星的老習慣了,從很久之前就流傳下來的傳統,每到雨季結束後的第九日,就要舉行祭祀,也不知道要祭拜誰。”

“雨季會很漫長嗎?”

“雨季在開始前,會斷斷續續地下雨,直到某個時候連動物都開始逃散的時候,那就是真正開始的時間。”莫爾頓聳了聳肩,“反正瑪莎礦星上,大家都是靠着礦石生活,以前技術不夠的時候,幾個月的雨季會餓死不少人。但是現在換來的新技術已經足夠了,礦星開始富裕起來,一年有幾個月沒辦法開采也沒什麽。”

他說到這裏,神色突然黯淡下來。

莫爾頓記得他曾經還和朱利安約定要去瑪莎礦星旅游,現在都不知道他的好房東是生是死。

盡管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還是希望朱利安能活下來。

“哈湫,哈湫——”

瑪莎礦星上,朱利安把所有的衣服都蓋在自己身上,都感覺抵禦不了寒冷。雨勢越來越大,于是整個瑪莎礦星的溫度也越來越低。

得虧他身上穿着的這件衣服可以自動保暖,這才免去了朱利安在第一天就凍死的倒黴事。

代號A急得團團轉,爬去了洞穴的深處,把之前藏起來的毛絨絨都翻了出來,一次次運到朱利安的身邊,用無數的毛毛将他包圍起來。

朱利安接連打噴嚏,一邊打一邊笑。

他最後取出一件不常用的衣服,把那些毛絨絨都包住,然後堆在了一起當做抱枕,然後又想辦法生了火——得虧之前有所預料,朱利安趁着還沒有下雨的時候,盡可能地找了一些可以當做燃料的枯枝——瑪莎礦星上不是完全沒有植株,只是特別少。

那種幹硬的樹木不知叫什麽名字,帶着扭曲掙紮的形态生長在這顆星球上,有時候朱利安猝不及防一見,都吓了一跳。

這種樹木通體都是黑色,非常、非常堅硬,朱利安幾乎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砍下來一截樹枝,最後還是靠着大黃的前足夾斷不少樹枝,然後全部都搬運回來。

這些幹硬的樹枝比朱利安見過的都要枯瘦,但燃燒起來挺持久。

在試過洞穴的通風性後,他就連忙點了火堆。

逐漸燃燒起來的溫度叫朱利安的身體都溫暖了過來,他抱着抱枕蹲坐在火堆邊上,然後含含糊糊地讓代號A去把那些蟲族都叫進來。

這個挖掘出來的石洞面積之大,就算把外面幾十只蟲族都塞下來都還有剩餘。

要知道,它們每一只都少說有三四米高。

代號A倦倦地說道:“朱利安,它們都不怕冷。”

這種溫度算什麽呢?

蟲族在真空都可以存活,就更別說是這種溫度了。

朱利安搓了搓手,“我怎麽覺得你不太高興?”他的衣服雖然暖和,但那只是一件小背心,四肢還是冷的。直到火堆升起來後,朱利安已經凍僵的手指才逐漸恢複了靈活。

代號A:“朱利安冷,我冷,沒用。”

它說得很短促,朱利安費勁理解了好一會,才明白代號A的意思。

它是在說,因為蟲族的身體冷,所以朱利安感覺到寒意的時候,它沒有辦法能幫着朱利安溫暖身體。

朱利安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冷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樣挺好的。

不然一只能夠調節體溫的代號A趴在他身上的畫面實在是太過“美好”,無法接受。

代號A趴在石臺的邊緣注視着朱利安。

朱利安并不在石臺上休息,所以升起火堆的位置就在石臺的邊下。

因為朱利安不許代號A靠近它,所以它只能趴在石臺邊上,隔着火堆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感覺到了代號A的視線,但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看就看吧,難道還能看少了一塊肉嗎?

他正愁着吃飯的問題呢。

雨季比朱利安想象的要漫長,想來也是,如果不是漫長,又怎麽會叫雨季呢?

只有偶爾的時候,雨勢會暫停那麽一會,朱利安會趁着這個時間出去捕獵,但這麽危險的季節,獵物只會藏得比之前還要隐蔽。

多數時候,他能捉到的東西不多。

蟲族的收獲總是比他多的,畢竟它們不管是本能還是種族優勢都比朱利安要強上太多。但是自從朱利安能夠自己捕獵後,他就不再接受蟲族的投喂。

這叫大粉那些低階蟲族有點焦躁。

那種焦躁是非常難以覺察的,落在這些冰冷的、沒有理智的低階蟲族身上更是非常奇怪的、多餘的情感。代號A感覺到這種陌生的情緒在低階蟲族的思維聯結裏蔓延,但它并沒有阻止,它只是默默地觀察着。

不知不覺,代號A已經遠離了從前的愚鈍。

有時候,它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很陌生,但更多的時候,它在如饑似渴地蛻變着。

人,代號A知道,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但很可惜的是,不管代號A如何努力,它總是缺少了臨門一腳。似乎有什麽缺失的東西,叫代號A始終不夠完整,無法轉變成人。

——代號A同樣在焦躁。

那種燃燒着黑色火焰的情緒在這群蟲族的聯結裏蔓延,是一種無聲的寂靜。

朱利安不知道。

畢他現在滿心滿眼只在計算着他剩下的肉還能堅持幾天。雨季裏,偶爾停歇的雨更像是一種恩賜,更多時候是只能聽着那狂暴的雨聲沉默。

如果只憑借着這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停下來的雨,朱利安總會面臨着餓死的可能。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火焰跳動下,有點蒼白的手指染着淡淡的紅。

……瑪莎礦星人的營地。

朱利安驀然想起那個營地。

這種營地是長時間作業,就算遇到雨季會把精密的儀器都帶走,但是那些難以挪動的營房就不一定會拆卸。

如果營地還在的話,那就有可能會留下來之前儲蓄的食物。

朱利安認真把這個可能性盤了盤,還是有點操作性,再計較了一下這其中的道德問題,愉悅地發現他項鏈裏還是有點錢的。

“朱利安?”

可能是他發呆的時間有點久,代號A有點着急地“咕”了一下,朱利安慢了一拍看向它,卻見代號A快速地撲了過來,一下子撞到在朱利安的肩膀上,把他整個人撞得往後倒下去,腦袋磕在堅硬的石板上不說,疼得他嗷了起來。

朱利安捂着腦袋,代號A立刻從他的身上跳下來,吚吚嗚嗚地說道,“朱利安,火,危險,火,腳。”

朱利安這才發現,感覺火都快燒到他的鞋子了。

他爬了起來,代號A怯怯地蹲在他的身邊,小小聲說,“對不起媽媽 ,A不是故意靠近的。”它一邊這麽說,一邊往後倒退,一下子踩入火堆裏。

朱利安臉色微變,“A,你後面!”

代號A卻不肯動。

它是自己走進去的,“沒聽媽媽的話,懲罰,懲罰。”火苗舔舐着代號A的足,一下子就順着燃燒起來。雖然這普通的火苗不可能真的把蟲族燒成重傷,但親眼見着火焰從代號A的身體騰空燃起,朱利安壓不住聲音的尖銳,“出來,我讓你立刻就滾出來。”

那可真是令行禁止。

代號A恹恹地爬了出來,它的翅膀也燒到了點,泛着焦灰,至于幾丁質硬殼和觸須都呈現着不同的燒傷痕跡,說不嚴重,卻遍體都是,直讓朱利安一口氣沒喘好,拼命開始咳嗽起來。

“咳咳咳咳……”他捂着嘴咳,一邊惡狠狠地瞪着代號A,“你,咳咳是故意叫我犯惡心的?我讓你這麽懲罰自己了嗎?”

代號A難過地咕唧,整只蟲都軟趴趴的。

直到朱利安緩過氣後,看着半死不活的代號A實在頭疼,停了停,到底還是走到它的身邊坐下來。

“為什麽這麽做?”

“沒有聽媽媽的話。”

“那我之前讓你不要吸我的血出去,你那會怎麽就不聽話?”

“那會,沒聽,回去,聽了。”代號A羞愧地咕咕,整只蟲趴得更低。

朱利安:“……”

也就是說,回去這蟲也懲罰自己了?

朱利安有點牙疼,如果不能立刻停下那有什麽用,這只破蟲……但最起碼,也比研究所完全聽不懂人話的時候要好上不少。

他心酸地想,人總是要和過去對比的。

他無法說出叫代號A不要懲罰自己的話,畢竟那是對自己安全的保證。

但朱利安也無法眼睜睜地看着代號A這麽弄自己,一時間有點頭疼。

代號A似乎看得出來朱利安的擔心,“會好,好很快。”它像是驕傲一般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傷口,那的确是在快速愈合。

朱利安沉默,嘆了口氣。

“我讓你不要靠近我,是因為你靠近我,我會害怕。”

“害怕?不,A不傷害,不傷害朱利安。”

“但我還是會害怕。”

“為什麽?”

朱利安苦笑,人會害怕異類,難道需要原因嗎?

更別說過去的慘痛教訓還哽在心頭,難以下咽。

他只能轉移了話題,“我打算,等下一次雨暫歇的時候,去營地看看。”

代號A金色的複眼動了動,四只都緊緊地盯着朱利安,“媽媽要去?”

朱利安已經懶得糾正它的稱呼問題,“要去,看看有沒有什麽食物。”如果沒有的話,他也想在那裏找找有沒有合适的工具,他這裏還是太缺東西了。

代號A:“好。”

它一邊說,一邊無意識地蹭了蹭,一翻身,硬邦邦的腹甲壓在朱利安的腳背上。

朱利安……朱利安看了一眼,忍了。

……但是這小胖子是不知道現在自己有多重嗎啊啊!

腳背撐不住了,頂多只給壓一星刻就得趕蟲了。

朱利安冷酷無情地想。

代號A趴在朱利安的腳背上,金色的複眼邊竟染着一圈淡淡的猩紅。

是故意的嗎?不是故意的嗎?

只有蟲子知道。

太多太多的貪婪和渴望一旦得到了滿足,得到了蟲母無意識的讓步,就只會讓它難以遏制那更多、更多奇怪的、叫它也無法排解的欲/望。

朱利安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誰也無法擁有月亮,因為月亮永遠孤獨地懸挂在天上,但只要擡頭,誰都可以看到月亮。無法擁有,但可以看得見,望得着。

人類滿足于此。

可是代號A不是人類,它學不會這種意境。它是蟲族,但它更不是正常的蟲族。

正常的蟲族不會有它這麽亵渎的念頭。

——它想觸碰月亮,它更想擁有月亮。

作者有話要說:

星際有沒有月亮,不知道,反正我邏輯已經無了。今天生理期難受得無法思考,沒法多寫了嗚嗚嗚我趴下了……不過我掐指一算,明天埃德加多應該就能出現了,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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