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虛幻感。
他全身都陷在軟綿綿的, 難以動作的霧氣裏,濃黑、詭奇的雲霧吞噬着他的手腳, 操控着他的理智……他好像能聽到自己慘叫, 或者哀嚎的聲音,但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在這個黑暗的夢裏沉/淪下去, 仿若是無法掙脫束縛的鳥兒, 被牢牢地囚禁了起來。
他在埃德加多的懷抱裏嘻嘻——
時間,空間, 那些存在都不重要, 他只要那樣一直、一直下去就好了。
但總有時候會覺得奇怪。
他朦朦胧胧地想着,他不該是這樣, 他應該……他應該是怎麽樣的?
和這些詭異的霧氣……或者說觸手, 爛肉, 不知用語言怎麽形容的東西糾纏在一起的感覺是如此的放松, 嚎叫的理智在遠去的同時, 也給他帶來無比的快/慰。但隐隐約約,他總是聽到有什麽奇怪的聲音在呼喚着他, 帶着點急促和委屈, 嘶鳴裏夾雜着屬于人類的情感, 是誰?
他好像在水裏沉浮, 很快,很快又掙紮着浮出水面。
“媽媽……”
委屈的啜泣, 再加上黏黏糊糊的稱謂,讓他似乎想起來這是誰, 但隐約又有難以分辨的錯覺。它叫什麽來着……聲帶在竭力地發出最後一點微弱的聲響, 但是最終還是變成一聲無力地嗚咽, ”A……A……”他微張着嘴巴,那氣聲一般的聲音從那個喉嚨擠了出去,一下子就抓住了在尋找的人……等下,是人嗎?
他茫然地想。
“媽媽,媽媽……”一個沉重、濕/漉/漉的人爬上了他的身體,冰冷濕膩的感覺在磨蹭着他,讓他只覺得通體發寒,哪哪都不舒服。這個聲音和剛才的不一樣,帶着含含糊糊的、仿佛是在水裏的濕氣,咕咚咕咚……他好難受,被無數軟綿的東西包圍着,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那些脹痛,擠壓的詭異,讓他幾乎要發狂。但在這種半睡半醒如同昏厥般的狀态,他能做到的卻只是無力地張開了手掌,纖長皙白的手指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卻什麽都抓不住,只是茫然地看着那逐漸遠去的光亮,被無盡的黑暗吞噬。
遠去……
古怪的羌笛聲,扭曲的舞姿,獻祭的肢體……
人。
他在和一個古怪的人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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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真的是人嗎?
他可以摸到過于彎曲的背脊,詭異的鱗片狀,又或者是沒有及時收回去的獠牙,扭曲到不可名狀的肉/體,黑暗裏滋生出來的晦澀之物爬滿了他的全身。他像是被什麽邪惡的東西亵渎,又被極度的黑暗所鐘愛,是萬萬物之中最聖潔的一朵。他不知在沉/淪的黑暗中和不知名的怪物纏/綿了多久,只感覺到身體的某種像是破了個洞,無數、無數的東西填充了進去,又流了出來,他的嚎叫聲在無聲寂靜的暗色裏像是扭曲的點綴。
他仿佛像是被怪物,也同化成了怪物。
…
雨季來了,雨季又停了。
莫爾頓下了飛船的時候,同事正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後。
“你上次不是說不一定回來嗎?怎麽突然又這麽着急?”跟着一起來度假的同事看着除了剛下飛船的人之外空無一人的港口,有點不太适應地說道,“你趕來的模樣可不像是沒事人。”
莫爾頓在接到家裏人的通訊後飛一般的速度請了假,然後就買了飛船票要回去瑪莎礦星。原本同事想來的時候,莫爾頓并不想答應,幾次推辭,但是敗給了同事的執着,莫爾頓還是不得已答應了。
同事原本還想揶揄莫爾頓不歡迎他,卻得了莫爾頓一個苦笑,“如果是其他時候,我肯定是非常歡迎你去,但是雨季……唉,算了,你要去就去,但是一定要記得,不要亂走。如果我不讓你去的地方,你可千萬別去。”
莫爾頓的同事是個好奇心很強烈的人,雖然立刻答應了,可是莫爾頓還是一點信心都沒有,心裏擔憂不已。
他是雨季前買的票,坐了好幾天的飛船跳躍到這裏的時候,剛好是雨季後的第二天。
莫爾頓是在港口的位置得到了這個答案。
“已經是雨季後了?”莫爾頓的臉色變得更為蒼白——身為一個瑪莎礦星人,想要做到這點也不容易——他站在港口看着天空,那裏只有灰色的天花板,然後又低頭看着路,“布雷斯,我們走吧。”
同事看得出來他的臉色不好看,一路上也不怎麽說話。
等到了莫爾頓的家後,同事才發現,莫爾頓的家裏其實挺有錢的,在第一居民區內的中心地區有着一整棟樓。跟着他走進去的時候,布雷斯都要以為這是哪裏的地标建築。結果一路進去,一路都有人和莫爾頓打招呼,似乎對他非常恭敬,等到了頂層後,這種感覺更是發揮到了極致。
猩紅的地毯踩上去不知為何有種粘膩的感覺,但又像是錯覺,只是一閃而過的濕冷。布雷斯總覺得有人在看着他,可是看過去只是冰冷的牆壁。這種若有若無的感覺一直影響着布雷斯,叫他總有點疑神疑鬼的。不過走到盡頭,就是莫爾頓母親的辦公室。
莫爾頓歉意地對布雷斯說,“我進去和媽媽說會話就出來。”
布雷斯忙不疊地點頭,看着這個門,他半點走進去的欲/望都沒有,莫名覺得像是會被什麽張開大口的怪物給吞噬。
他都不知道要怎麽形容自己這亂七八糟的想法,總感覺今天一直都在想一些奇怪的東西。
布雷斯沒有留神,莫爾頓進去的時候門沒關上,還留着一道小小的縫隙。他起初是沒有在意,可緊接着,從房間裏傳出了異常激烈的争吵。
“……不要,我都說了,這根本就是荒誕……”
“你是我的兒子,這是你的命運。”
“媽媽,我只是來給你送東西的,別的我一概都不會參加!”
“今年的祭祀不一樣,你一定得參加。”
這一來一回的争吵如此激烈,以至于隔着一道門,布雷斯都能感覺得彼此燃燒的怒意。然後腳步聲就逐漸朝着門口靠近,那速度很快,聽起來是莫爾頓的腳步聲。
布雷斯立刻往後倒退了幾步,看着莫爾頓猛地打開門,看了一眼布雷斯,悶聲悶氣地說道:“抱歉,我現在帶你去休息。”
莫爾頓沒有心情聊天,布雷斯也只能懵逼地跟着他下了樓。
莫爾頓住的地方是在第十八層,一整層樓都是他的住所,而布雷斯自然也跟着他在這裏住。布雷斯看着這寬敞得出奇的建築物,啧啧稱奇,“你在這瑪莎礦星上肯定比在雅斯頓主星要好上太多了,為什麽一定要去主星呢?”莫爾頓的家裏看起來就很有錢,何必要淪落到去主星讨生活?
而且在跟着莫爾頓來這裏之前,布雷斯一直以為莫爾頓的家裏很普通,不然也不至于要在朱利安·休的家裏落腳。
莫爾頓:“我不喜歡家裏的氣氛。”他嘆了口氣,帶着布雷斯去房間,“他們非常非常傳統,帶着一些現在看起來都無法接受的舊習俗,我受不了這個氛圍,在幾年前離開家裏去主星。在飛船上的時候,他們斷掉了我所有的資金。是朱利安接濟了我。”
布雷斯:“那你這一次回來……”
莫爾頓:“我本來是不想回來的。但是媽媽和我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說家裏有一塊礦地出了問題,這畢竟是大事。”所以他才會從主星巴巴跑回來。
雖然家裏頭對他離開的事情很生氣,但這幾年也逐漸接受了。
布雷斯:“但你剛才和你的媽媽吵起來……”
說到這個,莫爾頓的臉色又變得有點難看,他看着樓外的景色,陰郁地說道:“我之前說過,雨季結束後的第九天,總會有祭祀。那些祭祀發生後,總會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媽媽希望我這一次也參加祭祀,但我不想。”
說到這裏的時候,莫爾頓看向布雷斯,認真地說道:“布雷斯,我知道你過來其實是不放心我,但我希望你不要去參加祭祀。就算我媽媽派人來邀請你,也千萬不要去。”
布雷斯看着莫爾頓說得這麽嚴重,當然是答應了。
他是個喜歡玩的人,也曾經去過一些偏遠的星球。他知道在一些較為古老偏僻的星星上,仍然孕育着某些詭異原始的習慣,那些習慣在聯邦人看起來非常扭曲亵渎,卻是他們賴以為生的習俗。在遇到這些東西時,最好的辦法就是絕對不要去注視,也絕對不要去幹擾。
靜悄悄地來,再靜悄悄地離開,才是最好的選擇。
布雷斯是這麽想的,當然也是打算這麽做的。
可是有些時候,人不是怎麽想,就能怎麽做的。如果這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能随心所欲,順心而行的話,那就不會發生那麽多悲慘的事情。
…
布雷斯最開始答應莫爾頓後,的确是這麽想的。可是在接下來的日子,莫爾頓似乎一直很忙,布雷斯有時候一天都見不到他一面,就只能自己出去找樂子。
他在旅游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漂亮的德爾薩星球的女人,聽說她也是獨自過來這裏旅行的,很幸運趕上了雨季停歇。在短短幾日的交流裏,他們兩人萌發了感情,并且很快升溫墜入了愛河,在他們約好要出去某個地方的那一天,布雷斯去了女朋友的房間,發現房間裏已經沒有人了。
只有一張紙條,是她的字跡。
她匆匆地在紙條上寫道:“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可能得報警……我不知道,我得跟着去看看。我晚點回來,愛你。”
這匆忙的字跡讓布雷斯很不安。
他抓着這張紙條沖了出去,沒有聽從女朋友的話,而是開始追蹤起女朋友的行蹤來。她的長相很漂亮,是一般見了後都很難忘記的美麗,所以一路走過去的時候,布雷斯也斷斷續續問出了不少東西,并且知道她最後乘坐了飛艇去了哪裏。
艾爾索營地。
應該是這個,或者類似的詞彙。
艾爾索,艾爾索……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
他再一次有意識的時候,感覺自己好像是被包裹在什麽奇怪的濃香裏,那似有似無的味道誘/惑着他,讓他蠢蠢欲動,不知從哪裏來的饑/渴燃燒着他。但緊接着,又有着另外一種奇怪的飽腹感,像是被什麽填滿了,暖洋洋的感覺。
他昏昏欲睡地抱着肚子,聽着咿咿呀呀的曲調。
那聲音綿長又詭異,仿佛有晃動的人影在他的眼皮上搖曳,如同某種扭曲的幻影。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但是那些聲音,狂熱裏透着無比的歡喜,嘶啞的聲音充斥着恐怖的偏執,聽得久了,就讓人越發不耐煩起來。那片黑暗随着他的怒氣而翻滾着,在無盡的虛空中逐漸浮現了自己的身影,于那恐怖詭奇的祭祀中,在那鮮血橫流的土壤上。
伊萬傑琳·莫爾頓跪在最前面,惶然地看着那龐然大物——
祭祀的人群中爆發着慘厲的歡呼,他們狂喜着,他們尖嘯着,他們提着尖刀捅開又一個人的胸口,撕開他的皮肉,把所有的髒器都扯了出來,讓那鮮血橫流,灑滿整個艾爾索營地。
那是他們為神明獻上的供奉。
他在濃郁的黑暗中半睡半醒地聽着那些惱人的聲音,冷漠的眼神掃過那些爬蟲般的生物。
他看到了無盡的篝火在洞窟裏燃燒。
看到了被束縛起來的生物,他們有的在昏迷,有的在無聲吶喊,有的在拼命掙紮,他看到了篝火裏存在着燃燒的肉塊,看到有個有點眼熟的生物正拿着個小玩意在割開繩索……他在救那只生物?
他不知道那個灰色的東西到底給了他什麽熟悉的感覺,他只是懶洋洋地看着。
以一種不可名狀的姿态降臨。
“m……”
又是那個聲音。
像極了一只可憐兮兮的小東西在發出嗚咽嗚咽的聲音。
他眨了眨眼,發出一聲輕輕的“唔”聲響。
然後,“朱利安——”
他側耳。
從那個灰色的、矮小的生物嘴裏,發出了更為熟悉的稱呼。
“媽媽,媽媽……”
“朱利安,朱利安!”
然後是糾纏在他四肢,幾乎要融化他,和他合二為一的濕膩冰冷的身體,他在朱利安的耳後輕輕呢喃,“——,留下來。”啊啊,惡心又舒服、搖搖晃晃的感覺籠罩着他,似乎把所有崩潰吵鬧的理智都也一并吞噬了。
“媽媽嗚嗚嗚嗚……”
吵鬧。
在近乎哭泣般的嘶鳴聲裏,他朝着那方向看去。
一只殘缺的、可憐的蟲子趴在似近似遠處,兩對猩紅的複眼望着他,血液從它的硬殼滑落下來,就好像是它哭出了血淚,它的聲音充滿怨毒和惡意,也懷揣着難以言喻的不甘和絕望,“媽媽,不能變成人的我,就不行嗎?”
什麽行?什麽不行?媽媽?媽媽是誰?變成人是什麽意思?他在和人……或者,和一團什麽樣的奇怪生物交織在一起啊……
他在……
他是……
他近乎消散的意識掙動了一下,他是……
他是朱利安。
朱利安是他。
潰散的理智和記憶在這一刻如同潮水般向朱利安湧來。
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記憶幾乎空白,完全想不起來他在見到那場過去的祭祀後,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咕咚,咕咚的水聲、或者粘液聲……
“媽媽……”冰冷的粘液爬過朱利安的脖子,冷得讓人發抖,“你還記得我嗎?”
埃德加多……這個一直如同呓語般纏繞在朱利安耳邊的名字猛地貫穿了他的腦子,怎麽會忘記呢?
那個死在紅寶石號上的男人……
那個在雨季前降臨在瑪莎礦星上的蟲族……
朱利安幾乎發出恐怖的慘叫聲,終于意識到他到底在和什麽東西纏/綿。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更新時間會固定在下午六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