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私奔
在江明薇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曾經有過兩次婚約。
第一次是出生前和謝行的指腹為婚。
第二次則是十七歲那年和溫岱溫三郎訂婚。
當初她和溫家結親,着實出人意料。無他,江家那會兒已經敗落數年,在外人眼中,高攀不上溫家。
奈何溫家三公子無意間邂逅陪祖母去京郊寺廟上香的江二小姐,對其一見鐘情,自此茶飯不思。他是家中幼子,最得父母疼愛。見他情根深種,長輩拗不過他,只得派媒人前去江家求親。
江家以齊大非偶為由婉拒。後因溫家堅持,才将婚事訂下。
若非中間種種意外,恐怕兩人早已完婚。
半個多月前,江家出事,溫家上門解除婚約。庚帖既已退還,從此自是兩不相幹。不成想,竟在此地碰見溫岱溫三郎。
他生的瘦弱,容貌卻很不錯,膚色白淨,清秀俊雅,一見到江明薇就沒忍住紅了眼眶。
江明薇收回視線,轉身便往門外走。
剛行得幾步,衣袖就被人拽住。
是溫岱。
他急急辯白,語調悲怆:“我是有苦衷的!”
江明薇下意識一掙,沒能掙脫。她定了定神,不看溫岱,只擡眸看向杵在一旁的弟弟:“江明智。”
江明智心虛地摸着鼻尖,不敢與姐姐對視。此時被叫到名字,立馬一個激靈跳起來,快步走到跟前,兇巴巴道:“溫三,你先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有什麽話,咱們找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說。”
溫岱無法,只能先松開衣袖,随即又強笑道:“對對對,先找個地方,我有好多話想和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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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江明薇并不想再詳談。在她看來,既然要斷,那便斷個幹淨。
拂掉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她語氣平靜,聲音疏離冷淡:“那天不是已經說清楚了麽?你要為母親守孝,不便耽擱我。還要說什麽呢?”
“我,不是,我沒想退婚,我是迫不得已……”
“好,我知道了,你迫不得已。現在我可以走了嗎?”江明薇杏眸幹淨澄澈,臉上也不見絲毫激動傷心之色,仿佛是在談論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情。
其實,最初剛得知被退婚時,她心裏的确有氣。但再一思忖,江家當時情況不明,事涉謀逆大罪,溫家怕受牽累,急于解除婚約也并非不能理解。
她反應越平靜,溫岱心裏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懼就越濃:“我,我……”
他寧願她大吵大鬧,怒斥他負心薄幸,而不是像現在這般。
江明薇嘆一口氣,向外走去。
溫岱愣怔一瞬,來不及細想,在她身後說道:“江小姐,退婚是家中長輩的意思,我不同意,我還是想娶你,和你永遠在一起。”
他沒再刻意壓低聲音,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
一旁收拾玉器的店小二瞠目結舌,沒想到普普通通的一天,竟也能看到這樣的大戲。
他就說嘛,那個美少年很像是姑娘假扮的。
江明薇本不欲多作糾纏,見此情形,也明白不說清楚不行了。
此時她已經走到店門口,聞言停下腳步,轉過頭,神情懇切:“溫公子,這種話還請以後不要再說了。你我婚約既除,緣分已盡。再說這些,不過是徒生事端罷了。”
聽到“緣分已盡”四個字,溫岱心中一陣刺痛,應聲道:“什麽緣分已盡?你等了我四年,難道四年的情意就能這麽說斷就斷嗎?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啊。”
“那怎麽重新開始呢?你能說服長輩重新議親,還是有辦法能讓那位退婚?”停頓一下後,江明薇容色和緩一些,又問,“這些日子,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你不會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吧?”
“那位”指的是誰,兩人心知肚明。
謝廷安要娶江二小姐一事,溫岱自然聽說了。正因為如此,他才愈發自責難過。倘若江二小姐要嫁的是別人,那還倒罷了。但她被迫嫁給太監,他豈能坐視不管?
思及此,溫岱腦海空白了一瞬,盤桓在心中多時的想法脫口而出:“我不能娶你,但我們可以私奔。”
“私奔”二字,不亞于石破天驚。
默默看戲的店小二以手掩口,唯恐自己發出聲響。
江明薇眼皮一跳,震驚之餘,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麽接話。
見她并不出言反對,只當她默認了,溫岱精神一震,信心大增,大着膽子道:“這些年我也攢了一點錢,我們可以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生活。只要我們能在一起,粗茶淡飯也有滋味。”
話音剛落,便有“啪啪啪”的擊掌聲從外面傳來。随後是一個略顯清冷的男聲:“精彩,真是精彩。”
幾人一愣,齊齊扭頭看去。
只見玉翠閣外,不知何時站了一行人。為首者身形修長,眉目清寂。
是身着禦賜飛魚服的謝廷安。
說來也巧,他今日來東市,本是要查抄一個私藏兵器的鐵匠鋪。原本這事不必他出馬,是他近來心情不錯,才親自走這一遭。
誰知剛結束正事,就意外在附近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心神微動,不由地多看了兩眼。一愣神,關于“私奔”的話語便傳入他的耳中。
春日的午後陽光燦爛。
江明薇卻覺得周身莫名地有股涼意。
謝廷安的視線自她身上掠過,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緩緩補充一句:“……感天動地。”
江明薇腦子“嗡”的一聲,鮮血往上直湧,尴尬、羞窘、又無措,恨不得立時掩面疾走。
她顧不得去思考他為何會在此地,胸腔裏滿是後悔,早知如此,就應該找個安靜地方,而不是在此地被他聽個正着。
輕咳一聲,江明薇試圖解釋:“我們是偶然遇到,胡亂說上幾句話,不是真的有心……”
溫岱的長姐在宮中為妃,他并非毫無見識之人,立刻認出這是謝廷安。
擔心對方為難江二小姐,溫岱想都不想,上前一步,将明薇擋在身後:“不關她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打探到她的行程後,特意來這裏堵她的。也是我鼓動她離家出走,她并沒有答應。”
謝廷安眉梢一挑:“哦?是麽?這麽說來,都是你一人之過了?”
溫岱咬牙:“不錯。”
“還真是條漢子。”謝廷安輕笑,笑意不達眼底,“那你可知道,按本朝律法,拐帶人口,該如何處置?”
随着他的話,跟在他身後的番子們立刻“唰”的一聲亮出兵刃,齊齊指向溫岱。仿佛只等謝督主一聲令下就将溫岱捉拿歸案。
锃亮的利刃在陽光下閃着寒芒,将溫岱圍在其中。
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只怕稍有不慎,就有人血濺當場。
江明薇見狀,急忙幫他辯白:“不過是失意人的胡言亂語,我又不會跟他走。哪能算拐帶人口呢?放了他吧?”
謝廷安眼皮擡了擡,沒有作聲。
江明薇心思急轉,生怕事情鬧大,只能硬着頭皮向他走去,在他數步外站定,大着膽子問:“阿行哥,我出來很久了,你能,你能護送我回家嗎?”
說這話時,她擡眸直視着他,一雙盈盈妙目中除了懇求,不見其他情緒。可那絲絲顫音卻洩露了她內心的緊張和恐懼。她分明能聽到自己心髒砰砰直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方才她有心拉一拉他的衣袖,像小時候那樣。但又實在不敢,只敢叫一聲“阿行哥”。
可能過了很久,也可能只過了一瞬。
謝廷安淡淡拂了她一眼,下巴微擡,示意她站在自己身側:“過來。”
“嗯。”江明薇依言站過去,心裏悄然生出一絲喜意。
對方并未拒絕她,這讓她隐約有種預感,今日之事或許能就此輕輕揭過。
“溫三公子,今日之事,我可以不與你計較。”謝廷安聲音不高,威脅之意毫不掩飾,“但我不希望有下次。”
他做個手勢,番子們立時還刀入鞘,動作整齊劃一。
溫岱面色蒼白,唇線緊抿,一語不發。
謝廷安轉身,交待一番下屬,在他們離去後,才又看向站在原地的江明薇,微微皺眉:“愣着幹什麽?不是要回家嗎?”
“诶?”江明薇眼睛一亮,“這就來。”
真好,事情解決了,順利得有點不可思議。
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江明薇暗想,好像也沒那麽可怕嘛,他看起來還是很講道理的。
江明智先時一聲不吭,這會兒也不敢多話。他沖溫岱使了個眼色,便灰溜溜地跟在姐姐身後。
購買玉墜之事,自是不再提起。
江明薇走在謝廷安身側,隐隐能聞到他身上的白檀香。她暗自後悔,剛才情況緊急,她怎麽就腦袋一熱,提出讓他護送回家了呢?
正自出神,忽冷不丁聽他開口:“等四年就等這麽一個人?”
江明薇一愣,又聽他嗤的一聲輕笑,“眼光真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