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坦誠

九月裏, 天還不算冷,可江明薇卻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森然冷意自腳底生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輕顫,被謝廷安伸手反握住。

“薇薇?”

她的手涼得可怕。

江明薇知道, 這個時候她應該保持鎮定, 應該雲淡風輕, 裝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但此時此刻, 她腦海中充斥的想法全是:那他是誰?阿行哥呢?

她神情古怪, 舉止異常, 豈能逃得過謝廷安的眼睛?

他眯了眯眼睛,伸手輕按她的肩頭, 迫使她不得不面向他:“你怎麽了?”

江明薇心髒在胸腔裏砰砰直跳,腦海中雜緒叢生。

她抿了抿唇,聽到自己的聲音裏帶着濃濃的顫意:“你到底是誰?”

謝廷安臉色不易察覺地一變, 手上不自覺用力一些。

一眼注意到江明薇皺眉,他又迅速收手,慢悠悠問:“什麽我是誰?”

江明薇第一句話問出口,也不想再掩飾了。

反正靠她自己,肯定查不出什麽。與其拖拖拉拉, 多惹事端,還不如直接問個清楚明白。

“你不是阿行哥,你到底是誰?”

謝廷安神色一頓,随即又恢複如常。他不慌不忙,擡起右手,将她額前一绺碎發別至耳後, 不答反問:“為什麽這樣問?我怎麽不是你的阿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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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明薇後退一步, 定了定神, 整理思緒,顫聲道:“阿行哥左耳裏有一顆痣。”

“哦?”謝廷安眼神微變,不慌不忙,“你不知道有一種特制的藥水可以除掉痣麽?”

他這般從容不迫,江明薇卻紅了眼眶。

如果不是很篤定,那她大概就真的這樣相信了。

她咬一咬牙:“你要真是阿行哥,你就應該知道,他是右耳有痣,而不是左耳。”

謝廷安面色微沉,嗤的一聲輕笑:“所以呢?”

“所以你是假的。”江明薇一字一字道,“不止是右邊耳朵裏的痣,阿行哥兩只手總共只有一個簸箕,有九個鬥。你們手紋不一樣。”

她想,大概是因為她和阿行哥太熟了,所以她清楚地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細節。若是對他沒那麽了解,可能永遠都不會發現。

話一出口,她心裏難免又生出幾分懊惱和恐慌。

她這般揭穿真相,萬一對方要殺人滅口呢?

謝廷安伸出手掌看了看,關注點顯然與她不同:“所以你剛才是在看我的手紋?”

他語氣平淡,可江明薇聽在耳中,卻越發慌亂。

她下意識後退,剛退一步,就撞上桌案。

退無可退。

身前是神色莫名的謝廷安,身後是堅固的桌子。

狹小的空間無疑加重了她的緊張,江明薇甚至有些懊惱自己的沖動。

但事已至此,逃避也不是辦法。

她遲疑着點一點頭:“對。”

“你對他,倒真是熟悉。”謝廷安眉梢輕挑了一下,低聲喟嘆。

江明薇瞬間瞪大了眼睛,感覺自己心內似有一道坍塌的聲音,身上力氣被抽走大半。

他承認了。

她無力地靠在身後桌子上。

盡管早已篤定他不是謝行,但聽他承認,她還是心裏一涼,細細密密的悲怆浮現在心頭。

原來真的不是啊。

“那你是誰?”江明薇聲音很低,“阿行哥現在在哪裏?”

謝廷安瞧她一眼:“你覺得我是誰?”

江明薇面色蒼白,搖一搖頭,喃喃說道:“我不知道。我最初想着你是謝家二郎,可是謝家二郎已經死了。你怎麽和他們長得一樣?阿行哥現在在哪兒?他還活着嗎?你,你是怎麽代替他的?”

她心裏的疑問非常多,除了想弄清楚眼前這人是誰,她最想知道的就是阿行哥人在哪裏。

一種不好的預感萦繞在她心頭。

一個人被旁人所取代了,那這個人還能活在這世上嗎?

眼前的女子眼圈通紅,雙目盈盈含淚,驚慌、害怕又擔憂。

謝廷安阖了阖眼睛,靜默好一會兒才道:“謝止沒死。”

“怎麽可能?當年我爹親自派人去鄂州,還特意祭拜了他……”江明薇脫口而出,随即又變了臉色,“你,你是謝止?!”

她試圖從記憶中找出有關謝止的片段。

那個偶爾回京探親一次,總是有些不耐煩地站在她和阿行哥不遠處的少年?

謝廷安略一颔首:“對,是我。”

他微微一笑,說不清是輕松還是惆悵:“我還以為你永遠都發現不了呢。”

有過之前的欺騙,江明薇并未立刻相信,而是帶着警惕:“你怎麽證明你就是謝止?”

“這還用證明麽?江二小姐?”謝廷安似笑非笑,“普天之下,除了我還會有誰假扮謝行而瞞過衆人?”

江明薇凝視着他,纖長的眉毛皺在一起。

看她這模樣,知道她多半是沒信,謝廷安雙目微斂,續上一句:“我第一次回京探親時,站在荷花池邊,你以為我是謝行,從身後蒙過我的眼睛,被我摔倒了。”

江明薇雙目圓睜,在記憶中搜尋一番,真有這麽一樁事。

那都是小孩子時期的尴尬事,難為他還記得。

“你真是謝止?”直到此刻,她還有些難以相信。

謝廷安慢悠悠道:“是。當時朝廷聖旨下來,我人在鄂州也不安全,就幹脆假死,瞞天過海。”

江明薇抿了抿唇,心情比先時稍微輕松一些。

既然是阿行哥的同胞弟弟,那就不必擔心殺人取代了。

可很快,她心裏又籠上一層濃濃的擔憂。

“那,阿行哥呢?你在宮裏假扮他,他去哪裏了?他是去鄂州了麽?”

謝廷安神情一頓,垂下睫毛。好一會兒才道:“永昌三十五年,宮裏抽調一些太監去行宮接十九皇子……”

江明薇眨了眨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轉了話題。

“……你的阿行哥,我的孿生兄長就死在這次刺殺中。”

江明薇腦中轟然一響,胸口一陣劇痛,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落。

仿佛有人拿着巨钹在她耳畔重重地敲擊,她的耳朵裏只能聽到“嗡嗡”的聲響。

她擡頭看着眼前的謝廷安,只看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卻完全聽不清他在說什麽。

原來阿行哥已經死了啊……

永昌三十五年,也就是說,他在六年前就已經死了。

不是他變了,不是他不顧兩人的約定要強娶她,是他已經死了啊……

江明薇試圖說點什麽,可嘴唇似是被黏住一般,動彈不得。

她上前走了一步,突然眼前一黑,意識全無。

“薇薇!”眼見她身體倒向自己,謝廷安想也不想,直接将她抱在懷裏。

他右手按一按她的脈息,知道是情緒激動之下暈厥過去。

睫羽低垂,謝廷安将她抱至房中,安放在床上,又命人去請大夫。

大夫來的很快,診脈後,只忖度着說道:“夫人并無大礙,灌一碗糖水可能會醒的快一些。”

“嗯。”謝廷安揮手令其退下,又讓人準備糖水。

他自己則坐在窗前,雙眉緊鎖。

其實他沒打算瞞她一輩子,遲早是要告訴她的。但她這樣大的反應,還是讓他有些心慌。

他原以為,她對謝行并沒有太深的感情。

可事實似乎不是這樣。

江明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有她和謝行玩耍的場景。

兩人都是小孩子,最是無憂無慮。

逛廟會、看龍舟、偷偷養貍奴、一起看閑書、一起練字、一起打棗子、互相分享美食和玩具……

突然,畫面陡轉。

鋪天蓋地的鮮血、抑制不住的尖叫……

面色蒼白的少年形容憔悴,勉強露出微笑:“薇薇,不必等我,你以後另覓良緣吧。”

不知怎麽,竟又變成了新婚之夜。

蓋頭掀開,她擡起頭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阿行哥。

婚房的“囍”變成了“奠”,喜樂變成哀樂。

江明薇大驚……

此時黃昏将至,廂房已經點亮了燈。

輕紗掩映,床上的女子額上冷汗涔涔,發出夢呓一般的低語。

至于在說些什麽,饒是謝廷安離得極近,且耳力極好也聽不清。

忽然,江明薇睫羽輕顫,睜開了眼睛。

謝廷安瞬間站直身體:“你醒了?”

“阿行哥,我……”江明薇剛醒過來時,意識還有一些混沌。

下一刻,她便回過神,不是阿行哥,阿行哥已經死了。

她陡然清醒過來,心內湧出密密麻麻的茫然。

深吸一口氣,江明薇擡手揩掉眼角的淚水,自嘲一笑:“我忘了,你是謝家二郎。”

她半坐起身,仰頭看着他:“他葬在哪兒?”

“京郊謝家人附近,沒有立碑。”

“嗯。”江明薇輕輕點一點頭。

謝廷安望着她,緩緩開口:“你要是想,改天可以帶你去他墳前祭拜。”

江明薇應聲道:“好。”

她是該拜一拜的,那是阿行哥,是她特別特別重要的一個人。

可她居然連他死了都不知道。

一想到這裏,她的淚水就又溢滿了眼眶。

她坐在床上,雙手抱膝,悶聲問:“你的事,都有誰知道?”

“這種事情,自然是能瞞就瞞。連你在內,目前總共三個人。”

江明薇想了想:“另一個人是誰?是謝家姐姐嗎?”

“是。”

“你,你進宮是有大事要做嗎?”江明薇不傻,略微一思忖,就猜出他假扮兄長必有所謀。

否則他假死後在外面自由自在不好嗎?為什麽非要進宮做太監?

謝廷安眼簾微垂,沒有回答。

江明薇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面難過于阿行哥的死亡,一方面又為謝二郎要做的事情而擔憂。

過得片刻後,她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謝二郎假扮兄長後,和她成婚了。

那他們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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