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
旭日東升,長街清冷,璨金朝霞撥雲見空,映出漫天澄亮。
時候尚早,禦街兩旁的早點攤子都才支起,門可羅雀。
一架馬車緩緩駛來,前頭牽缰繩的侍從手一拽,輕喚了聲“籲”使兩匹高頭大馬駐足在原地。
“客官,買早點嗎?油條燒餅都有,可攤上吃可帶走。”
守在攤前的店主眼睛一亮,目光飛快自馬車華麗雅致的外飾掃過,熱情地迎上前吆喝。
侍從拔了拔腰間佩劍,冷着臉示意保持距離。
“捉妖司怎麽走?”他言簡意赅問。
“捉妖司?您說的是城東那座破府吧?沿着這條街直走就能到。”
店主暗暗打量他,見這明顯是随侍的少年都衣着考究,心道大抵是哪家的貴族世子出行,不禁姿态都敬畏了幾分。
他善意地提醒道:“官爺,現下卯時都不到,那地方少說得等到巳時才開門。你們與其去了幹等,不如先找個地方吃早點坐一會兒。”
“你怎麽知道巳時才開門?”侍從皺眉看向他。
“嗐,那府裏的衙役天天來我這攤上買早點,我可不是清楚呢嗎?”
店主擺了擺手,“全京城除了他們那兒,也找不出哪裏還能這麽清閑了。”
開國之初曾有過一段兵寇縱橫,妖魔橫行的歲月,捉妖司應運而生,曾經擔負着保衛蒼生的使命。
可那已是百年之前了,妖族邪祟早已随着日漸稀薄的靈氣盡數消亡。
妖都沒有了,捉妖司還有什麽用?這地方早就成了全京城公認的空殼衙門,專供一衆世家子弟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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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馬車門口的侍從聞言默了默,半晌後手指着攤子道:“你這兒有的早點都給我打包一份,要新做的。”
“好嘞,您稍等,這就給您做。”店主喜滋滋地轉身開始忙活。
蕭砌勒住缰繩,偏頭對着馬車內的人出言道:“公子,前方就是捉妖司了。您确定不先去雲來閣用早膳?”
雲來閣是京城貴族常去的酒樓,雖比不得自家府上膳□□致,怎麽也比街巷小攤上的東西強。
“不必。出了丞相府我便是尋常衙役,當與衆同僚同食。”
門簾後傳來一道清越的聲音,語氣和緩,動聽如絲竹。
店主被這把溫潤的嗓音吸引,無視面前噼啪冒泡的油鍋,好奇地擡眼往馬車處瞧。
恰逢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開車簾。
少年清隽的面容乍然映入眼簾,眸色淺淡的鳳眼疏疏瞥下來,眉間蘊着暗存清冷的溫意。
這個角度看過去,眼尾一點朱砂異常醒目。
如此的風姿卓越,饒是在王孫雲集的京城都顯得過于出挑,想來是世家子弟中的上上者。
店主心下震撼,惶恐地埋低腦袋不敢再看。
兩只手飛快地撥弄鍋中油條,任由袅袅炊煙升騰而上,遮掩住少年俊美矜貴的容顏。
蕭景兮探出頭往他攤子上望幾眼,眸底盛着新奇,玉冠束起的黑發從窗棱墜下幾縷。
尋常百姓,原來吃的是這樣的東西?
他默默将一切收入眼底,唇角勾了勾,對即将迎來的新身份更生出幾分緊張與期待。
“公子,您當真不要屬下随行?”
行至捉妖司大門口,蕭砌勒住缰繩,回眸看向自己的少主人,猶豫再三仍是試圖規勸:“您一定要來這兒供職嗎?這地方看上去屬實不太像話。”
豈止是不像話。
好歹也是個歷經幾朝的朝廷府衙,連大門都破破爛爛。紅木梁柱更是陳舊得已經褪了色,可見有多無人問津。
“您到底也是丞相獨子,若真想歷練,換個更上檔次的地方不是更好?”
被他勸說的少年面不改色,一身雪白色長褥,衣襟袖口墜着鶴紋鎏金。驚才絕豔,如淵峙岳,與這蕭條景象格格不入。
“我意已決,不必再勸了。”
蕭景兮仰頭注視着府門梁上的牌匾,只見上了年頭的褐色木牌書着“捉妖司”三個大字,落灰蒙塵也蓋不住蒼勁有力的筆跡。
若幹年前,那個妖邪肆虐的年代,這裏也曾輝煌一時。
只是一如那些光怪陸離消散于歷史,往昔被視作家國防線的捉妖司也無可避免,淪落到明珠蒙塵的境地。
黎民百姓只将那段過往當作傳說轶事。
少年修麗的眉眼沉靜,思緒百轉千回,卻并不欲與人訴說。
他長睫垂落,若有所思地等了片刻,溫和道:“就到這裏吧,蕭砌。我自己進去。”
音落邁步走上府衙臺階。
蕭砌剛才穩住馬兒,見狀急忙追上去試圖再多說幾句。
不料一道身影搶先一步沖出來,因跑得太急,甚至險些被門檻絆倒。
“有失遠迎,還望蕭公子見諒!”
狼狽跑來的是名中年男子。看樣子三十來歲,玄色官服穿得松松垮垮,看起來像是剛睡醒慌忙套上的。
他額角沁出一層冷汗,邊擦邊自我介紹:“下官周頌,乃捉妖司府尹。”語畢沖他行了個禮。
蕭景兮一怔,視線極快地自他面上掠過,禮數周全道:“周大人不必多禮。在下今日是以衙役身份前來報道,無需誰來迎接。”
語氣盡顯恭敬,全然不帶一絲出身高貴的傲氣。
周頌一聽慌得在心裏直罵娘。
誰敢真把他當衙役?這一位可是丞相獨子,京城貴族世子裏頭最正統的那一撥。
放着好好的貴公子不當,搞不懂他非得來捉妖司幹嘛?這破地兒要錢沒錢,要權沒權,指不定啥時候就被朝廷給撤了。
這些話自然是不敢說出口的。
周頌賠着笑點點頭,熱情洋溢道:“蕭公子說得是。那咱們先進去?我這就替您辦理入職。”
蕭景兮順從地對他行禮,回頭示意蕭砌離開後,跟在他身後走進大門。
宛若漸入佳境,眼前景象豁然開朗。
捉妖司從外看似平平無奇,裏頭卻別有洞天。九轉回廊分隔出氣派宅院,紅牆綠瓦,古典雅致的亭臺樓閣簇擁在青翠樹木之間。
他們沿着主路的長亭行走,遠處小橋流水潺潺,踏的是規整方正的大理石地面。
“皇上得蕭相輔佐,治國有方。如今太平盛世,已鮮有怪力亂神之事,咱們部門平日裏事也不算多。”
周頌邊介紹府上事項,邊不動聲色地奉承道。
他本身亦出自世家,擔任捉妖司管事只求混個俸祿,唯恐怠慢了面前這位尊貴的主,人家一個不高興将他撤職了。
“蕭公子這回點名要來捉妖司歷練,可是此前有所了解?”
蕭景兮搖頭:“了解不多,還請周大人解惑。”
“哈哈,無妨,無妨!”
周頌在心裏暗暗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子,機智圓場道,“我今日特地前來迎你,便是想着同你講講府上的規矩。新人嘛,莫要太着急。”
少年乖巧地颔首,形貌溫順,通身氣度內斂而不失涵養。
看他這樣子,倒也不像是迷信神話怪談,閑着沒事想追求刺激的纨绔子弟。
那他究竟來這裏幹嘛?體驗生活嗎?
周頌越想越困惑,暗暗叫苦不疊。
總而言之,捉妖司終歸是朝廷部門,而蕭景兮是朝廷重臣蕭丞相之子,算得上帝王眼線。
絕不能讓府上全員擺爛的情況被他發現!
“……司中衙役只管完成自己的任務,別的不要多問。平日裏有事找我彙報,蕭公…你清楚了嗎?”
辦完入職手續,擺出府尹架子的周頌清了清嗓子,強裝鎮定道:“進了捉妖司,就得守府上的規矩,切勿随意行事。”
提到“規矩”二字,他噎了噎,心虛得不敢看蕭景兮。
後者并未察覺到他的異樣。澄澈黑眸深深,沉吟少頃後忽然問:“大人,本朝以來,曾有過妖族現世嗎?”
這個問題來得沒頭沒腦,周頌有些莫名其妙:“那些應該都是哄孩子的傳說吧?”
“那倘若有一日,真有妖魔現世,誰又能守住天下百姓?”
少年眉眼青澀,談論這個話題時卻隐隐有着超脫年齡的老成執拗。
仿佛他當真發自內心擔憂此事。
周頌對上他純然認真的眼神,一時卡殼說不出話來。
現如今哪裏有妖?至多不過是猛獸或歹人假扮作祟罷了,捉妖司可早已是衆人公認的屍位素餐之地。
可這番打擊的話他卻突然怎麽也說不出口。
“你這孩子……若是生在百年前,必是我們府上不可多得的人才。”
哆嗦着手翻閱入職名簿,周頌沒忍住小聲念叨道。
随即靈機一動,找了個借口抽身:“這本寫滿了,我去換本冊子來。你在此處稍作等待。”
“屬下遵命。”
目送着他匆匆跑走的背影,蕭景兮緩慢地眨了眨眼,微微抿起唇。
他向前走一步,指尖按住檀木桌案,靜靜盯着那一處飛快消失的指印出神。
妖族真的是傳說嗎?他不那麽想。
因為他曾經見過妖。
比任何人都要離得更近,更清楚地看見過“她”……
模糊的記憶乍然于眼前重現,少年下意識擡手輕撫眼角的朱砂痣,淺色瞳氤氲起層層疊疊的霧霭。
“哈哈哈,喝!再喝一盅!”
突兀地,遠處緊挨着捉妖司辦事處的一間堂屋內,數道人聲隐隐飄來。
蕭景兮愣了愣,猶豫片刻,踱步悄聲走了過去——
那是捉妖司的大堂。恢弘建築之內,滿牆镌刻着肅穆戒律;幾根巨大的石柱精雕細琢,彰顯府衙之浩蕩。
然而屋內卻是一番違和的喧嘩吵鬧光景。
數道身着官服的人影錯落,有聊天的,有擲骰子的,有大清早鬥酒的,角落甚至還有鬥蛐蛐的……
應有盡有,比平民聚集的街市還熱鬧。
玩樂的衆人沒有察覺到動靜,個個臉上洋溢着喜滋滋的笑。好不快活,仿佛是在赴一場縱情的盛宴。
難怪偌大一座捉妖司,事事都要府尹親力親為。
少年沉默地立在門邊,望着眼前這一幕,胸中疑惑豁然開朗。
原來是人都在這兒。
蕭景兮覺得這一切很荒唐,無語地嘆了口氣,卻也沒出聲打擾。
他抱着手臂半倚在門邊,目光一寸寸掃過眼前這一衆新同僚,思考着日後要如何與他們搞好關系。
忽地,最盡頭靠窗的位置,一抹身影吸引了他注意。
少年墨黑的發随風微動,黑曜石般的鳳眼不由自主微眯,以求看得更清晰——
桌案之上,少女正俯趴着安睡。
窗外有晨光伴着微風灑到她身上,黑發與衣擺被照亮,躍動着點點微光。
柔風暖陽之中,她睡得那樣安然。一方寧靜一方喧雜卻意外顯得相得益彰,像極了一幅畫。
似是清夢終于結束,她伸了個懶腰,緩緩坐起身來。随意擺了擺手十分懶散地打了個哈欠。
蕭景兮的視線莫名游走在她眼周,瞧見少女的眼角有點點淚珠倒映着柔和的晨光,若細碎的珠玉在熠熠閃光。
一瞬間蕭景兮心中猛然有了種奇怪又強烈的悸動,似春雷乍響荒原複蘇,猝不及防的主導了他全部的意識,這感覺陌生又熟悉,急迫又膽怯……
蕭景兮一錯不錯的盯着遠處的少女,心中明明一片混亂卻又偏偏浮現出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
他想看看,這雙眼睛睜開會是什麽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