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當局者
捉妖司後院。
長亭芳草,小橋流水,波光潋滟。
後院池塘連通一條環繞全司的溪流,活水不斷,池水清澈,其中魚蝦亦是長勢喜人。
說起來是摸魚,但實際這群世家子弟根本意不在此,全憑興致,抓魚的抓魚,戲水的戲水,玩鬧的玩鬧,歡聲笑語,樂成一片。
“哎?夏離你還帶了魚叉啊,快借我使使,那條魚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五回了!”
有人注意到剛來的夏離和周頌,歡喜道。
“等會兒再抓你的魚,來問個事。”周頌也不客氣,直接道。
上司的話還是有些威懾力的,衆人暫時停了手裏的動作,等待問話。
“也沒別的,就問問你們知不知道城西的石家有什麽仇家沒有?”
“石家?那個國子監祭酒石堅?他不是出了名的誰也不得罪嗎?”底下有人脫口而出。
接着另外的人附和道:“他家能結什麽仇啊?一遇到事躲的比誰都快,都快被朝堂上給忽略了吧。”
“也不一定啊,”旁邊衙差不滿意道:“他家那個石晟我就挺讨厭的,沒什麽本事還喜歡顯擺。”
“你那叫不喜歡,不叫仇家,”周頌不耐煩道:“到底有沒有知道的啊,我說你們一天天的,任務完不成,問個話都問不來,要你們何用啊?”
這明明白白的嫌棄很好的激發了衆人的鬥志,群情激憤,開始更加激烈的讨論交流對于石家的各種見聞。
可說來說去頂多就是些小事糾紛,實在都到不了能結仇的地步。
就在衆人議論聲越來越低時,一個平日不喜歡發話的差役忽然出聲道:“如果一定要說是血海深仇的仇家,那可能有一家比較符合,只是那家人已經在京城消失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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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個,夏離心念一動,不着痕跡地追問道:“是哪家啊?想不到哎。”
那差役見不少人疑惑的樣子,不解道:“你們猜不到嗎?就是上任國子監祭酒蘇瑞,那個蘇家啊。”
“蘇家?”有人奇怪道:“上任國子監祭酒的事我也知道,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可是和石家有什麽關系?”
那差役分析道:“當然有關系了,要不是上任祭酒出事,哪能輪到石堅上位啊?”
夏離微微皺眉,下意識反駁道:“可是蘇瑞确實犯案,證據确鑿,又不是石堅冤枉他的,再者也不是石堅告發的,這有什麽可恨的?”
“這樣就不恨了嗎?”那差役反倒是不理解了,“石堅占了自己原本的位置,這還不夠可恨的嗎?”
說到這兒夏離一愣,一語驚醒,止不住的開始認真思索剛剛的話。
“哦,對了,說起來确實是的啊,蘇家沒準真的挺恨石家的,還有一件事可以證明。”
剛剛那個說讨厭石晟的人突然想到了什麽,提醒道:“當年蘇家出事,石晟特地寫過幾篇文章痛罵蘇瑞行徑。”
“這算什麽嗎?”有人反駁,“當年全京城基本都在罵吧?難不成還都被蘇家給記恨上?”
“全京城在罵不假,但石晟那兩篇罵得是真狠,全家連名帶姓的罵,只是文章寫的實在是太差了,流傳度不廣。”
“最慘的就是蘇家那個長子了,當年在詩壇久負盛名,才貌雙全,可惜牆倒衆人推,石晟估計寫文章的時候還存了點私心,內容幾乎全是罵那個長子的,明明舞弊案本身和那長子也沒什麽關系……”
“話說那個蘇家長子叫什麽來着?好像是蘇什麽蘭?”
底下有人提醒,“蘇蘭隐!”
蘇蘭隐,蘇家長子,五年前因考場舞弊案受牽連流放邊境,至今下落不明……
衆人還要再聊,夏離面容沉靜,随後毫無預兆地轉身欲走。
“夏離,你去哪兒?”周頌叫住人詢問道。
夏離一頓,回頭看向周頌,笑得燦爛,“突然想起來早上出門匆忙,大概忘了關門,要趕緊回去一趟,大人再見。”
說着不忘将手上的魚叉一把扔給之前要借的衙差手上,大概是害怕周頌不答應,幹脆直接跑掉。
石堅确實是有仇家的,剛剛那小衙差的一番話算是點醒了夏離——
之前他們分析石家的情況,大多數都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然而真正的“當局者”怕是不能那麽拎得清。
就像方才所言:即使知道不關石家的事,那蘇家人真的就會不恨嗎?
恐怕不行,因為無論如何,那石堅都像是踩着自己家上位的。
全家颠沛流離,又看見踩着自己家上位的人日日笙歌,花天酒地,怎能叫人不恨?
若那蘇蘭隐還活着,定然對石家恨極,恨到看見石晟第一眼,就忍不住不顧一切将他給殺了!
而蘇蘭隐會在哪裏見到石晟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呢?
答案很簡單,就是塵花樓。
蘇蘭隐這麽一個流放之人,沒有正當戶籍,京城其他地方根本去不了,唯有青樓之中人員戶籍複雜,官府少有過問。
所以若推理無錯,那蘇蘭隐此時定然是藏在塵花樓之中。
———
日昳之時長街上來往人群稀少,夏離一邊思考具體對策,一邊快速跑向塵花樓。
一個轉彎,恰好與前往捉妖司的蕭景兮碰上。
“我剛準備去找你,”蕭景兮看見夏離,立即抓住她的手慌忙道:“我們快去塵花樓,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是蘇蘭隐?”夏離直接道。
蕭景兮一愣,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剛剛問司裏的人,他們猜出來的,你呢?”
蕭景兮不疑有他,随即解釋道:“當日在塵花樓,不小心和一個小厮撞上潑了些酒,那小厮回話的時候我莫名感覺熟悉,但接着人便跑掉了。”
“今日機緣巧合下我終于想起來,那個小厮道歉的動作和語調音色與當年蘇家長子是一模一樣的。”
倒也不怨蕭景兮一開始沒想起來,他和蘇蘭隐是真的不熟,也就是五年前一場宮廷宴會上曾見過面。
當時蘇蘭隐不慎将酒水灑到他衣服上,向他道歉行禮,此番場景恰好和那日小厮的情況相似。
再聯系石家的情況,轉換思考方式後不難理解蘇家對石家的恨。
做慣了案件推理的事,便習慣凡事皆要有證據、講道理,卻因此忽略了有時候身處絕望之中的人如果要恨一個人,并不會“講道理”。
兩人一同趕往塵花樓。
門口的小厮當初見過蕭景兮,知道是位貴人,是以在蕭景兮要求見林媽媽後立即去請示,不一會兒就把人帶了過來。
“公子好啊,幾日不見,突然來訪是有什麽事嗎?”
林媽媽看見蕭景兮立即賠笑着上前道。
“無他,只是有件事想詢問一下,”蕭景兮開門見山道:“我來那天見到一名在二樓端酒的小厮,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樣,身高與我相似,頭發有些雜亂不怎麽看得清樣貌,林媽媽可知道那人?”
“這個……”林媽媽摸不準蕭景兮詢問此事的緣由,想給糊弄過去,含糊不清道:“那日在二樓負責送酒的少說也有十幾人吧。”
夏離猜到她的心思,冷冷道:“那就把他們都喊出來。”
林媽媽還是不想多事,假意面露難色道:“這恐怕不太方便啊。”
“有何不方便和我說說呗,”夏離有點沒了耐性,上前一步,眼中冰冷,壓低聲音道:“或者你不方便,我們就喊官府的人來查,一個個查,看看你這塵花樓中有多少人能禁得起查。”
此話一出,林媽媽有些被吓到,眼神閃躲,不敢直視面前的少女。
這塵花樓中一衆小厮姑娘,确實多多少少都有些問題。
仗着根基深厚,且這花街柳巷管理疏松,他們經常收些無戶籍的流民,以此少發許多工錢,但官府若真查下來,那可就……
若是什麽平頭百姓說這話,自己可能還會不當回事,但這兩人的話……
林媽媽下意識擡頭看向蕭景兮,只見他微微皺眉,應是有所不滿,且今日這公子身上的穿着更加顯貴,金絲錦衣,镂雕青玉,怕都不是什麽普通的世家子弟。
“兩位莫怪,是我的不對,我這就将人找來!”
林媽媽這下子真不敢再怠慢了,急忙喊人将那日于二樓送酒的小厮全部叫來。
陸陸續續來了幾個人後,一個管事忽然跑過來,對着林媽媽低聲道:“那日的阿蘭不知道哪裏去了。”
“阿蘭?”蕭景兮聽見他們的談話,立即追問道:“這是那人的名字嗎?他全名叫什麽?”
林媽媽愣了愣,也不敢隐瞞,讨好道:“具體什麽名字我們也不知道,說是外族人,大概一年前從南疆那邊來的。”
一年前恰好是青樓內人員開始有規律失蹤的時候,而南疆之地正是當初蘇家被流放的地點!
時間條件全部對上,蕭景兮還想再問,一旁卻又跑來個侍女,慌張道:“林媽媽,煙玉姐姐不見了!”
“剛剛我還看見了她呢,怎麽現在就不見了?”
林媽媽一聽,慌亂起來,她知道近來經常有姑娘小厮失蹤,但煙玉可是頭牌,她若失蹤損失可就大了。
“她房裏可有留下什麽書信之類的東西嗎?”一直沉默的夏離忽然發問。
侍女一愣,緩緩搖了搖頭,“沒有,就才半柱香的功夫人便不見了。”
夏離拉住身邊的蕭景兮,低聲道:“沒事,人定還沒離開塵花樓,先封住出口。”
蕭景兮一時間未曾反應過來,不解道:“何意?”
“蘇蘭隐來塵花樓已經一年了,石晟亦是這裏的常客,先前應是并未碰面所以相安無事,可這一年都未曾碰上面的人為何五天前忽然撞上了呢?”
這麽一提醒,蕭景兮立刻明白,“蘇蘭隐其實是想對煙玉下手,只是中途看見了石晟,這才臨時改意。”
“對,”夏離點了點頭,“煙玉應該是被他帶走了,但時間太短,并且尚未僞造出逃的假象,所以他肯定還在樓中。”
事不宜遲,蕭景兮轉而向林媽媽道:“請問可否幫忙暫時限制進出,我們需要搜尋一番,或許還能找到煙玉姑娘。”
林媽媽聽見這話表情一僵。
蕭景兮随即又道:“不必擔心,出了任何問題我來承擔。”
“這……不是我不信公子,實在是……”這回林媽媽是真為難了,“要說封住出口,公子發話我們定也會照辦,只是這樓裏有些人若想出去我們是真不敢攔啊。”
蕭景兮這邊自然是惹不起,但樓裏有些貴客他們也不敢惹啊,雖說有人擔責,可夾在中間實在不好做。
這點蕭景兮也明白,然而現在确實想不到還能找誰:京兆府尹的人怕是也不敢攔,禦史府根本沒有實權,刑部更是不考慮,大理寺倒是合适,但遠水難救,無計可施。
蘇蘭隐已經殺人無數,拖得太久煙玉恐怕性命難保!
“無事,我有辦法。”
就在蕭景兮心中煩亂之時,夏離忽然按住他的手,冷靜安排道:“你在這裏盡量拖住,我去找人封住出口。”
手上的溫熱觸感仿佛瞬間撫平了蕭景兮的心情,他下意識擡眸,直接撞進了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裏。
目光清淺如湖水,洗淨一切煩擾,讓人安心,無懼無畏。
蕭景兮的心情平緩下來,看着夏離認真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