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蘇家真相
門院靜谧, 青石肅穆。
清晨的大理寺已有不少人員來往,步履匆匆但又十分穩健,一切行動井井有條, 忙碌而安靜。
此時大門打開, 嚴重山穿着朝服步入院中,衣擺沾染晨露一片。
他下朝與皇帝上報昨日案件後便立即回來,一踏入門就有官員走來彙報案件進度——
蘇蘭隐已經醒來,暫時沒什麽大礙, 就是看着人有點瘋,沒審出來什麽東西。
塵花樓搜查過一遍, 除了那間密室沒有其他發現。
密室裏有不少血跡且幹涸程度不同, 聯系樓中失蹤之事,估計遇害的人應在二十以上, 具體人員還需要再進行調查。
對塵花樓中其他人的審問暫時沒什麽結果, 他們對此事似乎都不太清楚。
嚴重山邊走邊聽彙報,忽然問道:“租下那間倉庫的人可有查清?”
官員愣了一下,随即回複:“那管事說并沒有見過租地的人, 牽線搭橋的是一個街邊潑皮,只是他又說那潑皮半年都沒蹤影了。”
“我們已經派人去探查,暫時還沒有消息。”
嚴重山思索了一會兒, 接着加快腳步道:“帶我去看看蘇蘭隐。”
官員立即領命,帶着人一路走向大理寺獄中。
對于剛發生的案件,初步審訊沒有結束前犯人都會暫時關押在大理寺內,待初審出結果再移交到天牢。
嚴重山到牢房時大夫還在給蘇蘭隐檢查, 他的身體狀态不太好, 而大理寺必須要保證人不能死在這裏。
牢頭見正卿過來, 給大夫使了個眼色讓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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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重山走到蘇蘭隐面前, 如今他全身被鐵鏈鎖住,幾乎是動彈不得,面色發白雙眼無神,仿佛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蘇公子。”嚴重山開口道。
蘇蘭隐低垂的頭動了動,随後慢慢擡起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并未作答。
嚴重山繼續道:“蘇公子應當是不認識我,我近兩年剛入京城為官,是如今的大理寺卿。”
蘇家之禍發生在五年前,尚且是先帝在位之時,而嚴重山則是在新帝繼位後才得到重用遷入京城的,所以兩人并未有交集。
蘇蘭隐瞥了一眼嚴重山,又低下頭明顯不想與其交流。
嚴重山面色不改,問道:“此次案件是否還有蘇家其他人參與?你父親蘇瑞或者……”
“住嘴!”這句話很明顯激怒了蘇蘭隐,他猛然擡頭,盯着嚴重山惡狠狠道:“只有我,他們都死了,只有我了!”
“是嗎?你所行之事不像一個人能完成的,或許他們正躲在暗處,安全起見我馬上會命人繪畫像通緝。”
已經過世的親人如今還要被人張貼畫像,在大庭廣衆通緝,這實在是讓人接受不了,尤其對于蘇蘭隐來說,冤死的家人是絕對的逆鱗。
“夠了!都是我做的,我殺了那些人然後全部埋在城外的樹林之中,不要再擾我家人清淨,否則你會遭報應的!”
蘇蘭隐的聲音中滿是憤怒與哀痛,然而嚴重山依舊面不改色,看上去十分冷血無情。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此時蘇蘭隐心緒不寧,幹脆一股氣全部吼出來:“因為我恨這京城裏所有人!你們每一個人都是冤枉我爹、害死我全家的兇手!要麽作壁上觀,要麽推波助瀾落井下石!”
“冤枉?”嚴重山淡聲道:“五年前你爹受賄舞弊的事是有鐵證的。”
“沒有!我爹說過他是冤枉的,他親口和我說……”
“那就是他在騙你。”嚴重山直接打斷了他。
蘇蘭隐忽然愣住,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追問:“你說什麽?”
“我說他騙你,不過倒也好理解,作為父親,都不願意在孩子面前承認自己的惡行吧。”
蘇蘭隐深吸幾口氣,高聲反駁道:“你胡說!”
嚴重山直視面前怒不可揭的人,緩緩道:“那你自己想想吧,當時你父親與你說冤枉的時候,是否神色毫無遲疑且斬釘截鐵?”
蘇蘭隐的神情有些僵硬,一直不停地搖頭,否認嚴重山的說法,可他的記憶已經控制不住地回溯當日的場景——
五年前在牢房之中,蘇蘭隐追問父親真相,連問兩次後他才否認了受賄之事,并且眼神閃躲,根本不敢與孩子直視。
但蘇蘭隐當時滿心都是怨憤,完全沒有注意那些問題,又或者說他只是想找一份精神寄托,如此來肆意宣洩自己所有的不滿與仇恨,所以刻意地忽略了那些異常。
如今被嚴重山明明白白地挑了出來,蘇蘭隐止不住地心中開始有些後怕,可還是立即否認了對方。
“我不相信,父親不會騙人,是你在騙我,是你們在騙我!”
嚴重山看着有些發瘋的人,道:“是你在騙自己。”
蘇蘭隐猛然愣住。
恰好這時有官員送來幾份卷宗,嚴重山接過後看了看,然後遞到蘇蘭隐面前。
蘇蘭隐的目光觸及卷宗,認出那應該是大理寺存放的案件詳錄。
本朝中凡重大案件的處理必然都會留下一份詳細記錄,包括各種證據和各部分審問判決結果。
“這是當年那件案子的記錄,裏面的證據你可以自己看。”
蘇蘭隐強壓心中情緒,擡頭看了看嚴重山又低頭繼續盯着眼前的卷宗,最終按住有些發抖的手,強迫自己打開了卷宗。
随着一行行看下去,蘇蘭隐的呼吸越發急促,渾身都開始發抖,在看見證據收集人員時一把扔開卷宗,大喊道:“不是,不是!是假的!這是暗閣收集的證據,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組織怎麽會認真收集證據!”
在蘇蘭隐的印象之中,暗閣殺人從來是随心所欲,只要他們感覺有異常不問其他便立即殺人全家,怎麽會按部就班地收集證據?
嚴重山解釋道:“暗閣行事一向如此,收集的證據從來都是最全面的,所以經由他們的案件至今從未出過錯。”
“你不是大理寺卿嗎?你竟然還幫暗閣說話?”
暗閣曾一度操持京城刑罰,所以歷任刑罰官吏皆與其相看兩厭,為何要為其辯解?這裏面定有古怪!
蘇蘭隐不放過任何一絲證明造假的疑點,死死盯着眼前人。
然而嚴重山只是淡然道:“我沒有幫他們說話,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朝堂上皆傳大理寺卿與暗閣針鋒相對,可實際上嚴重山很清楚暗閣的行事風格,同樣也十分信任暗閣。
針鋒相對或許不假,畢竟是同僚自然會有競争,但英雄相惜,嚴重山亦敬佩暗閣的治理手段。
“而且你說你怨恨京城,恨他們沒有一個人為你們蘇家上奏,那我現在就告訴你,其實有一個人是上奏了的,為蘇家連坐之人求情。”
說實話,按照本朝律法一般受賄案件最多也只是判處本人杖脊、黥面、流放。
可當時恰逢邊疆起了戰亂,皇帝正是心煩意亂之際,考場又出了這麽大亂子,一怒之下直接判處全家流放。
這個判處确實不合規矩,但那時群情激憤,衆人對判決都是拍手叫好,就是有冷靜的也不願意多言什麽。
這也算是蘇蘭隐憤恨的原因之一,可現在嚴重山卻說有一個人曾站出來求情,他止不住地有些恍惚,啞聲道:“是誰?”
“暗閣閣主。”
一個從未想過的人。
蘇蘭隐愣了很久很久,确認自己沒有聽錯後,反問道:“你在開玩笑?”
“暗閣閣主确實上奏給先帝請求從輕處置,不過是私下遞的奏書。”
“先帝仔細翻閱後也同意了,特赦蘇家未曾參與事件者不必流放,但也不允許歸京,只是此事并未當衆提及,所以未曾流傳太廣。”
“不對不對……”蘇蘭隐瞪大眼睛拼命搖頭,“沒有特赦,甚至是變本加厲的折磨,我全家都是在邊境被看守給折磨死的!哪裏有什麽特赦?!”
聽到這句嚴重山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微微皺眉似是有些疑惑,“當初确實下了聖旨,中書省那邊還有記錄,并且也确定南疆的節度使接旨領命。”
流放之地偏遠,犯人皆會交于當地節度使管理。
除非有專門下達命令,否則節度使也沒有權利直接殺死流放的犯人,而是應好好管理,甚至每年朝堂還會派人前去審查。
萬不該出現虐殺一事,更別提是先帝已經赦免的情況下。
“那個節度使說我們都該死,話裏話外就是朝堂要我們全家去死的意思,縱容手下士兵虐殺,甚至不止我們,還有其他犯人和邊疆的外族!”
蘇蘭隐不知為何心跳突然變得很快,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将全部實情告訴嚴重山,求他為自己枉死的家人申冤。
但最後一刻他還是停住了,死死咬住下唇,沒有再言語。
如今看來若蘇蘭隐所說屬實,節度使接旨而不從,甚至濫用職權擾亂邊疆,欺君瞞上,罔顧人命,皆是重罪。
要知道歷朝歷代,京城都不可避免的對邊疆管理稍顯乏力,若是節度使有意欺瞞,那在邊疆幾乎就同自立為王一般了。
“此事我會上報查明,你所說若屬實,那南疆節度使必然要進京定罪,”嚴重山頓了一下,接着放緩語氣道:“給你枉死的家人一個交代。”
“枉死?你認為我家人算是枉死嗎?”在蘇蘭隐的認知裏,所有人都說他們該死,沒有人在乎他們全家的死活。
“我的想法與當年暗閣一樣,有法必依,全家流放确實是不合律法的,況且明明聖旨已下,若蘇家被赦之人卻被奴役至死,這樣如何不是枉死?大理寺自當有責任查明冤情。”
嚴重山的聲音不急不緩,并無半點戲谑之意,是公事公辦,但也是肺腑之言。
“冤情”是蘇蘭隐一直挂在嘴邊的詞,可實際上這麽多年來,他在迷茫之時會暗暗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什麽冤情,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蘇蘭隐深深低下了頭,神情有些恍惚,輕聲喃喃道:“真的有赦免嗎?”
如果真的有赦免、有上奏,那自己這麽多年來到底在恨什麽?自己做的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麽?
“聖旨我如何敢胡言?同樣暗閣當初遞交的奏折如今還存放在內閣大庫之中。節度使之事我會馬上上奏,而關于塵花樓的事,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蘇蘭隐擡眼看向面前的人,萬般情緒在心底湧動,然而最後他還是心一橫,道:“塵花樓的人是我殺的,僅此而已。”
蘇蘭隐不信。
他不信暗閣會上奏、不信先帝會赦免,他不信自己這不人不鬼的幾年,全是虛妄!
“我知道你心中不信,”嚴重山蹲下身看着他,“我會把真相帶到你面前,而到那時候你也必須把真相告訴我。”
蘇蘭隐沒有回話,兩人相顧無言。
沉默了一會兒,嚴重山站起身,命令守衛嚴加看守,并讓大夫繼續為其檢查,而後轉身離開。
路上嚴重山忽然要求随從官吏去一趟大庫,将當年暗閣遞交的奏折找出來,并且自己準備去中書省詢問特赦的具體內容。
官吏有些不解,“那人看起來并不配合,還要給他找證據嗎?”
嚴重山篤定道:“不,他同意了。”
蘇蘭隐的眼神之中有一絲乞求,他已經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