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山雨欲來

天色陰暗, 狂風忽起,雨水将至。

如今也時候不早了,街道上的行人皆步履匆匆, 攤主忙着收攤子, 全都趕着回家。

楊盛看了看天氣,加快腳步往家中趕去,只求在大雨落下前到家,不然這一身官服被淋濕了可有些費事。

本來按之前的習慣, 這會兒他早就該待在家中,禦史府常年無事, 基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可今時不同往日, 暗閣暫時退隐,京城中又出現了蘇蘭隐那件案子, 大理寺不信任刑部的人, 于是全權讓禦史府幫助調查。

這下子可把禦史府的人忙壞了,本來只是閑職,有些職位甚至有空缺, 人手不足。

而大理寺在嚴重山的管理下是出了名的行動迅速、一絲不茍,禦史府幾個人跟了兩天,都快把之前一年份的工作量給做完了。

現在那邊的事終于尚且告一段落, 衆人總算可以回家。

到了門口,楊盛一邊打開家門一遍盤算着今日案子的情況什麽時候和夏離說明,一擡眼就看見那人坐在前院的廳堂之中,正在堆棋子玩。

“回來了?看來今天應該挺忙的啊。”夏離專心致志地擺弄棋盤上的黑白子, 随口道。

楊盛心中複雜, 頓了好一會兒才将門關上, 繼續走入院中。

“下次提個醒行不行?很吓人啊。”

昏暗的陰天自己家裏忽然悄無聲息出現一個人影, 能不吓人嘛。

夏離将堆好的棋子一推,不以為意道:“我可敲門了,沒人開門只好自己進來了。”

“行了行了,”楊盛也不指望這家夥守什麽規矩,開門見山道:“你來的也正好,蘇蘭隐的案子初步調查審訊已經結束了,如今人已移交天牢。”

“這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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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快嗎?刑部催得比誰都急,”提到這個楊盛就煩得很,“一天催一回就算了,這次刑部幾乎是隔一個時辰來催一回,來訪的人恨不得住在大理寺!”

“而且初步審訊本身就只要簡單的調查和審問,嚴重山辦事很快,夜以繼日連忙兩天,算是全部完成了。”

夏離問道:“那蘇蘭隐暫時沒事吧?”

“沒事,這個不用擔心,天牢那邊皇上特地下旨由皇宮禁軍看管,絕不讓刑部插手。”

夏離點了點頭,轉而又問道:“那初審結果呢?”

楊盛聳了聳肩,“蘇蘭隐只說是自己為家人複仇而殺人,其他的都沒交代,不過……”

楊盛話鋒一轉,接着道:“有些意外發現,以蘇蘭隐所言,南疆節度使濫用私權,陽奉陰違,不遵聖旨。”

“昨日嚴查了每年去南疆進行考察的禮部官員,基本确認節度使之罪屬實,皇上已派人前去問罪,且命南疆附近的官兵待命,禮部左侍郎也因此被罷免下獄。”

京外三品以上官員犯罪,一般情況下,罪行無論大小第一步皆是派人問罪,若願意認罪,便會讓其歸京進行審訊。

如若不願,那就會強制押送,節度使身份特殊手握兵權,因此皇上才特意讓周圍駐守官兵待命。

夏離道:“南疆路途遙遠,問罪之事恐有變故,皇上可安排妥當了?”

“自樂康之亂後,節度使的兵權便大大被限制,皇上專程安排了兩位将軍在南疆附近待命,應該是出不了亂子的,不過你好像對此并不意外啊?”楊盛奇道。

“看見蘇蘭隐後差不多猜到了,畢竟當年他家的案子是暗閣負責的。”

楊盛了然,嘆了口氣道:“要說起來這蘇蘭隐倒也挺可憐的,本不至于此。”

“被他殺的人也很可憐,”夏離漠然,“他別的事都沒交代嗎?”

“暫時沒有,不過看嚴重山的态度,他應該已經有了辦法。”

夏離點點頭,忽然轉而又問道:“據你所知,太後是張修齊的親生女兒嗎?”

“啊?”楊盛有些茫然,“為什麽問這個?”

太後當年入宮的身份便是刑部尚書之女,如果實際并非親生女兒,那可是欺君之罪,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這事估計也沒什麽查的價值。

夏離淡聲道:“我如果說太後是妖,而相王是半妖,他們做這麽多是為了颠覆人間、重振妖族,你信嗎?”

廳堂內一陣沉默。

半晌後楊盛終于回話,“皇上知道這事嗎?”

“哪個皇上?”

楊盛似乎有些慌張,也不管什麽規矩了,脫口而出:“之前那個。”

夏離答:“應該知道。”

“那現在這個呢?”

夏離答:“大概不知道。”

又是一陣沉默,最後楊盛喃喃道:“我以為他們想奪位,結果……是想滅世?可他們如何能做到?”

夏離頓了一下,緩緩道:“暗閣的創始者并非是我,最初的暗閣包攬王朝的一切事宜,軍事、刑罰、政事,無一例外,而目的就是為了快速成立一個穩定的王朝。”

“随後以京城為陣眼,布下四方結界,封印上古妖獸與靈氣,構築人間。”

楊盛心中肅然,輕聲問道:“行此大道者為誰?”

“是我故友,受命于天,行以天道,他算是上古大能,可惜經此一事,耗盡心血,終難逃身隕。”

楊盛欠身示以尊重,随後追問:“你說他們要颠覆人間,可是大陣有危險?”

“要想破陣必然需要大量靈氣來沖破,但如今的天地間按理說是聚不起什麽靈氣了,不過我後來又發現了另外一點。”

“普通人是沒有靈氣的,但每個人都會有魂魄,魂魄可以算一種很特別靈氣,而恰好蘇蘭隐制造的那些怪物便是失了三魂獨留七魄,才變成那種茹毛飲血的模樣。”

楊盛微微皺眉,“所以你懷疑他們收人三魂,轉以靈氣等待破陣?”

“如此有不少事都能解釋通了,不過……”夏離頓了一下,“還是有個問題,哪怕是魂魄變成的靈氣也是不多的,除非大面積殺人奪魂,否則以蘇蘭隐那種速度,怕是要百年才能湊齊所需。”

楊盛猜測,“或許他們剛剛開始?”

夏離立即否定,“如果是剛剛開始,完全沒必要在京城殺人,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迷霧看似将破,卻又仿佛無窮無盡,叫人實在頭疼。

楊盛嘆了口氣,擺擺手道:“算了,蘇蘭隐肯定知道的更多,等等看大理寺的消息吧,話說你還不回朝嗎?朝堂都有人在傳你與皇上鬧翻,已經離開京城了。”

提到這個夏離笑道:“傳得好。”

楊盛不解。

夏離眼中寒涼,“我都‘死了’一個多月了,蘇蘭隐又已經暴露,那邊人也該沉不住氣了。”

“你跟好嚴重山,記得适當的時候與他透露些東西。”

要麽是蘇蘭隐供出證據,要麽就是幕後之人等不及先有動作,而不管如何暗閣都在暗處,懸刀以待,見血方歸……

———

天空陰雲密布,暴雨将至。

天牢之中很是陰沉,靜谧無聲,只見燭影搖曳。

蘇蘭隐呆呆地望着牆面,如一尊木雕,雙眼無神,一動不動。

接着不遠處傳來打開鎖鏈的聲音,幾道腳步聲由遠及近,在空蕩的牢房中不停回響。

蘇蘭隐的眼睛微微一動,但很快恢複原狀。

腳步聲最後在他的牢房前停下。

嚴重山看着牢中發呆的人,從袖中拿出一份卷宗,淡聲道:“這是當初聖旨的起草記錄和暗閣上奏的文書,你要的證據。”

蘇蘭隐還是沒有動作。

兩方僵持了一會兒,這時有獄卒前來,表示将至戌時,外人不可再進來,請幾人離開。

嚴重山又看了一眼牢房中央的蘇蘭隐,蹲下身将手中的卷宗放到地上,輕聲道:“我明日再來,你有足夠的時候好好看一看。”

随後便帶着人離開。

腳步聲漸漸消失,牢房中重歸死寂。

過了很久,外邊暴雨已至,雨水拍打地面的聲音沉悶而雜亂。

蘇蘭隐像是終于回過神來,僵硬地轉頭看向地上那卷宗。

最終鎖鏈的聲音緩緩響起,蘇蘭隐慢慢爬到門邊,拿起那份卷宗……

五年前他被關在牢房之時,無數次怨恨滿朝無人為他家人上奏申冤,同時又無數次在心底期待能有那麽一個人的出現。

只要有一個人就好,有一個人願意幫幫他,幫幫他的家人……

如今,時隔五年後這願望似乎實現了——

“臣啓蘇家之事,案件牽涉甚廣,科舉事關國運,自是人神共憤,然按本朝律法,全族流放之刑有失偏頗。”

“蘇瑞所得賄錢,皆存于錢莊,因其心虛,所用極少,從未施以其族人,且其族中少有參與或知曉此事者,實在無妄之災。”

“蘇家上下一百五十一人,老者三十,幼者二十,恐遭流放之刑皆不得終,稚子何辜。依法改判沒其家産,逐出京城便可,求聖上仁慈,叩請聖裁。”

奏折紙張泛黃,朱砂批注與聖印皆在,斷沒有作假的可能……

蘇蘭隐神情有些呆滞,死死盯着這份奏章,眼淚一滴滴落下——

稚子何辜,稚子何辜啊……

如果不是那節度使,自己妹妹是不是就能活下來了,不至于痛苦地死在那蠻荒之地!

蘇蘭隐終于忍受不住,頭抵住地面,放聲痛哭起來。

自己家人本來可以活的,可以活着的!結果五年都是他在自欺欺人,他不人不鬼地活了五年,殺了那麽多無辜之人,結果根本就是恨錯了人!

誰能想到說出“稚子無辜”的人竟然是那暗閣閣主?

誰能知道自己心中苦苦渴求的上奏之人竟然是他最痛恨的暗閣?!

為什麽要這樣……

蘇蘭隐拼命抓住自己的頭發,如果聖旨可以實現,或者哪怕自己早一點知道,都不至于讓自己到如今這種地步……

為什麽,為什麽自己要變成這種人?

蘇蘭隐哭得快喘不上氣來,擡頭看見不遠處還有一份聖旨的起草記錄,下意識伸手想抓過來——

這時一只手忽然在眼前出現,當着他的面将卷宗搶先拿起……

“真可憐啊,不過還好,至少死之前知道了真相。”

頭頂傳來一聲感嘆,帶着一絲嘲諷與戲弄。

蘇蘭隐認得這個聲音,雙手止不住地發抖,愣神了很久,慢慢擡頭看去——

他曾以為這個人是拯救自己的神,最後才發現這人是個徹頭徹底的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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