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人非草木
朝中變天了。
一夜之間, 相王因謀反之罪入獄,刑部尚書被暗閣誅殺,太後被軟禁于宮中。
将軍林飛暫時卸任, 前往大理寺擔任獄丞, 一月後再另行安排。
丞相蕭庭弘自道有愧,主動退位,但念其将功補過且忠心不二,罰兩月俸祿, 繼續任職。
其他還有兵部尚書、禮部侍郎等人按罪行論處,貶的貶, 抓的抓, 流放的流放……
整整兩日,朝堂上人心惶惶。
雖說暗閣決定下手便是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但相王的勢力錯綜複雜。
或是一開始便心思不正, 或是後期被人拉攏的人實在難以一時間全部找出。
暗閣擁有的證據也只能抓捕核心的一部分,其他一些外圍官員因為官職較小或聯系不密切,難以全面搜捕。
夏離只好讓人再次梳理證據, 從中找出可疑人員,派暗閣前去全天監視。
楚澤見監視人員裏甚至有那種七品以下的小官吏,詢問讓暗閣親自去是否有些大材小用。
而夏離則是道:“不管什麽時候, 心有二主的人絕對不可以被任用,不管那人身居何位,哪怕只是個小小捕快。”
千裏之堤潰于蟻穴,京城之中絕無小事。
———
待到兩日後, 相王之事似乎慢慢過去, 朝中氣氛緩和了不少。
夏離這幾日一直在宮中忙着處理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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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早嚴重山來時卻忽然告訴她門下左補闕和中書右拾遺參與相王之案, 現已被捕。
“那兩人?”夏離皺眉不解道:“他們兩個我倒是完全沒發現, 有證據嗎?哪來的消息?”
“證據和消息都是今早我剛拿到的。”
夏離更是好奇,追問道:“誰給你的?”
嚴重山看了看她,緩緩道:“蕭景兮。”
這是個從未預想過的答案。
夏離一愣,立即道:“他怎麽拿到的?”
“他沒說,不過他表示希望能和你見一面。”
此話一出夏離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嘆了口氣,無奈地揉了揉額頭。
嚴重山道:“你當時在捉妖司假扮差役,有和他表明身份嗎?”
夏離直言:“沒有。”
嚴重山了然:“那他好像自己看出來了。”
“對,所以我頭疼。”
哪一步出錯了呢?
夏離百思不得其解,這小公子到底怎麽知道的?
不過于情于理,這次是肯定要見一面了。
蕭景兮在清早到了大理寺後便暫時沒有離開,于是見面地點就定在了大理寺後院。
事到如今夏離倒也沒打算再隐瞞什麽,直接穿着玄色官袍去見人。
行至後院,遠遠便看見蕭景兮正在仔細打量手上的兔子花燈,腳邊則放着那個小狗花燈。
兔子花燈已經被周頌想辦法補了回去,但實在補得很糟糕,好好一白兔子愣是補成了花貓。
夏離大概沒想到他會把花燈拿過來,腳步一頓,可很快恢複繼續穩步走了過去。
蕭景兮察覺到來人,立即擡頭看過去,在望見夏離的那一刻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此時陽光正好,午後散漫的日光從樹葉縫隙中落下,形成一道道光束照耀在少年身上,溫柔清淺。
清風而過,枝葉晃動,陽光被打亂,碎光迷人眼。
然而夏離在距蕭景兮幾步遠時停下,望着眼前的少年恭敬道:“蕭公子。”
聽到這個稱呼蕭景兮明顯愣了一下,不過很快反應過來,規規矩矩地行禮問好。
夏離開門見山道:“多謝蕭公子幫我們抓捕犯人,但可否方便告知,你是如何知道那兩人會面和藏匿文書的地點的?”
蕭景兮提供的那些證據夏離已經看過了。
補闕、拾遺兩人分別名為莫尚、錢榮,皆供職于宣政殿。
這兩人利用職務之便監聽诏令策劃,甚至私下偷查奏折,攔截官員上述文書轉交給刑部。
說實話補闕和拾遺都只是從七品的小官吏,職權并不大,可偏偏這種“老鼠”反而更容易鑽進糧倉偷東西。
而根據蕭景兮的指示,嚴重山派人搜查了那兩人常去的明月樓,果然在一間屋子裏發現了他們與刑部暗中會面的證據,并且還發現了一些之前被攔截的文書。
蕭景兮解釋道:“這幾日朝中動蕩,心思不正之人必然是憂心忡忡、草木皆兵。”
“我昨日前去莫尚府上,假意說父親想要前來拜訪,那人心中有鬼自然不願見面,幹脆稱病閉門謝客。”
“算好時間後,我從莫尚那邊離開,在回去的路上與錢榮‘偶遇’,故意與其攀談,向他直言莫尚閉門謝客的消息,狀似無意地透露在莫尚府中似乎看見了大理寺的人。”
“錢榮聽見這話後肯定心急,當時或許只信了三分,但到了莫尚那邊發現真的大門緊閉,那便讓他不得不信了八分。”
“最近這段日子他們皆如驚弓之鳥一般,背叛者最害怕背叛,在錢榮心裏莫尚已經不能夠信任,甚至懷疑他會反咬自己一口。”
“所以錢榮定會去找之前遺留的證據,銷毀或者自己拿走,以此掌握主動權。”
“而之後只需要跟蹤,等找到了地方先行控制住他,接着上報大理寺。”
這一系列操作聽起來毫不費力,但能三言兩語間便挑撥兩人關系,手段亦是不簡單。
說到最後蕭景兮輕描淡寫地總結道:“簡單來說就是忽悠人,和當日我們在塵花樓裏的情況差不多。”
提到這個他忍不住笑了笑,看着夏離道:“當日你說,這應該叫‘仙人跳’,還記得嗎?”
蕭景兮神色從容溫和,夏離卻有些嚴肅,沒有接他的話,轉而問道:“那蕭公子是如何篤定莫尚與錢榮兩人有問題的呢?”
蕭景兮所用的心理戰術确實很妙。
但這一切都需要建立在知曉兩人心中有鬼的前提下,然而以之前擁有的證據來看,這兩人甚至都不在被監視的人員內。
這個問題蕭景兮沒有很快回答,垂眸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同夏離講話嗎?”
他想見見那個會叫自己“小公子”的少女,而不是眼前公事公辦的暗閣閣主。
少年目光澄清帶着一絲懇切,認真地注視着眼前的人。
那種小狗狗的感覺又來了。
夏離又是無奈又是有趣,最終搖了搖頭,眉眼間的肅穆消失,語氣輕快道:“好吧小公子,來說說看。”
這一刻蕭景兮眼中的光彩再次回來,他望着眼前的人,輕聲道:“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我信。”
夏離沒有太多猶豫,直接回答。
“那我說,我前世彌留之時回到了自己幼年的時候,如今記憶恢複,所以知道那兩人心懷不軌,你信嗎?”
這次夏離沒有很快回話,兩人無聲對視,她忽然走近了一步。
距離瞬間被拉近,但蕭景兮不再像從前那樣不好意思的躲開,而是靜靜看着眼前的心上人。
夏離伸手撩開他鬓邊的發絲,指尖碰了碰少年的眼角,喃喃道:“真的消失了。”
她知道那朱砂是個封印,如今看來便是用以封印前世記憶的。
但今朝憶前塵,終是逆天改命之舉,蕭景兮甚至都不會用靈力,如何辦到的?
夏離再次直視少年的眼睛,緩緩問道:“前世彌留之際,你因何回來?”
什麽樣的執念讓一個普通人足以跨越幾十載光陰?
“我來找你。”
少年語氣輕緩,看着眼前人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之中。
夏離微微皺眉,追問道:“找我做什麽?”
蕭景兮眼中有些濕潤,認真道:“我喜歡你,前世喜歡,今生也喜歡。前世你假死後一直躲着我,那時候我找不到你,哪兒都找不到。”
夏離目光清冷,平靜道:“所以你恨我嗎?”恨她的薄情。
蕭景兮輕輕搖了搖頭,小心地牽起夏離的手,“不,我只是害怕,我找不到你,真的很害怕。”
少年眼邊泛紅,有淚光閃現,連聲音都有些哽咽。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道:“所以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嗎?怎麽都好,不要再躲着我了……”
眼前人的目光太過真摯,夏離第一次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少年。
只是在看見眼角淚珠之時,她的身體搶先做出反應,下意識伸手輕輕拂去淚水……
這一刻,蕭景兮似乎是終于壓抑不住心中情緒,上前一步直接抱緊了眼前的人!
他又聞到那股氣息了,像曠野的清風、山間的晨霧,遙遠而靜谧,自由又孤獨——
這是他一生所愛亦是半生的遺憾。
他在年少之時遇見驚豔一生的人,若流星劃過天邊,一眼萬年卻又轉瞬即逝,而後他用餘生去追尋,甚至輪回至今。
“求求你,我找不到你,真的很害怕……”
蕭景兮的聲音就在耳邊,離得很近很近,抱得很用力,夏離能清楚地感覺到他身體的顫抖。
但她沒有選擇回抱住少年,也沒有選擇推開,就這樣靜靜感受着懷裏的溫度,神色不明。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可是她的宿命裏并不能包含蕭景兮……
微風又起,樹葉沙沙作響,光影交錯,若時光流轉。
正當夏離不知該如何答複之時,身後院門突然傳來“噗通”一聲,似乎是什麽人狠狠摔了一跤。
兩人分開,立即循聲看去——
只見楊盛正坐在地上,臉色十分難看,頭上帽子都歪了,看來真是摔得不輕。
他估計是到大理寺來找夏離,誰知道一進門就看見這麽一番光景,腳上一踩空直接摔下去。
眼看蕭景兮似乎準備過來扶他,楊盛趕緊制止,艱難地爬起來,委婉道:“我大概來的不是時候。”
其實本來就是夏離先前喊他過來的,天曉得撞見這吓人的一幕。
要知道之前見周頌哄人的時候夏離至少穿的是常服,這會兒她身上可是暗閣的玄衣,那是多少人的噩夢啊!
楊盛不得不佩服蕭景兮真有膽子!
“不要管我,你們繼續,我這就走!”
楊盛剛站穩就準備直接跑路,可誰知夏離卻喊住了他。
“等會兒,別跑,馬上和我去個地方。”
楊盛心裏直翻白眼,但沒辦法,夏離不讓走他也不敢走。
夏離拍了拍蕭景兮的手,匆忙道:“明天再說,我先走了。”
她現在不願多想兩人之間的鴻溝,幹脆趁着楊盛的打擾暫時避開。
然而蕭景兮很明顯并不願意她離開,抓着她的手不松開。
夏離回頭看過去,少年不松手也不說話,眼中溫柔而固執。
蕭景兮的力道其實并不大,夏離稍微用力就能掙脫,但望着少年的眼睛她實在下不去手。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皆是沉默。
楊盛看這兩人纏纏綿綿的樣子,想走又走不了,想罵又不敢罵,最終大喊一聲——
“行了,你就讓那個蕭公子跟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