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間禍起

月光澄澈, 寒露點點,晚宴将散。

衆人大多尚未盡興,結伴邀約去往別處。

不過也有例外, 楊盛很少與別人來往, 這會兒身邊倒是清淨。

他性子孤僻,也沒興趣湊到人群中去,特意繞了個路準備從宮殿後邊離開。

這邊并不是主路,行人稀少, 殿內融融的燈光遠遠灑過來,雜糅着有些朦胧的月光, 看上去昏暗不明。

夜風輕緩, 只聞蟲鳴。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水聲,楊盛下意識循聲看去, 只見不遠處的湖邊水亭中似乎坐着一個人。

楊盛一愣, 随即緩步走過去。

“怪不得宴會上沒看見你的影子,原來你一個躲在這兒啊。”

亭中的人獨自捎了壺酒,舉杯邀明月, 對影而飲酒。

聽見楊盛的話,那人回頭看過來,面容清俊, 眉眼自帶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正是喬懷虛。

他這也算是朝堂中難得一個與楊盛有私交的人,這會兒遇見楊盛自然會多問兩句。

喬懷虛依舊是往常那般從容的神色,道:“裏邊人太多了, 都是貴人, 我這個閑人就不去了。”

楊盛一靠近就聞到一股很重的酒味,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 道:“你今天喝了很多?”

一聽這話,喬懷虛笑了起來,朗聲道:“開心嘛,就喝得多了點。”

今日京城的氣氛确實好,緊繃了太久終于可以放松下來,不少人都喝了個盡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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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理由倒是沒什麽,但喬懷虛一直在笑,甚至有些喘不上氣來的感覺,眼角有水漬,似乎是淚水。

這模樣多少有點失态了,楊盛不解道:“你怎麽了?”

“什麽?”喬懷虛大概發現自己的失态,趕緊調整了一下,歉聲道:“我喝酒後就容易這樣,是不是很奇怪?”

人醉後的反應總是千奇百怪,楊盛倒也沒多心,随口道:“醉後發瘋都有,不奇怪,不過你沒關系嗎?要不要我讓人送你回去?”

此處臨水,看喬懷虛的樣子醉得不輕,可別一個不小心落水出事。

“無事,此處風景獨好,我還想多賞會兒月,水淺,楊兄大可放心。”

楊盛又勸了幾句,但見他執意如此,便也放棄了。

“那我先走了,你小心一些。”

“好,明日我尋你下棋,你可別推脫,”喬懷虛笑着舉杯,對着他道:“這一杯敬你。”

說完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會兒楊盛也沒辦法對飲,只是笑了笑點頭應下。

喬懷虛笑意不減,再度斟酒舉杯,緩聲道:“這一杯敬盛世人間。”

這家夥大概是真喝醉了。

楊盛無奈地搖了搖頭,想着馬上還是讓宮人看顧一些得好,應了他一聲,随後轉身離開。

喬懷虛看着楊盛慢慢走遠,身影逐漸消失于小道上,他的表情一直沒有變,就這麽舉着那杯酒,沒有任何動作。

冷風襲來,吹得亭角的銀鈴搖晃起來,“叮鈴叮鈴”的響,水面上薄霧若紗,輕輕飄蕩……

風吹了很久,指尖冰涼,喬懷虛終于有了動靜,面上的笑意完全褪去,雙眼無神,不知在想什麽。

緊接着,他眼中忽然閃現一絲幽光,将手中那杯酒直接灑在腳底——

敬酒變奠酒,實在是不詳之舉。

喬懷虛擡眼看向遠處燈火未歇的宮殿,面無表情,剛剛的笑意仿佛是錯覺,唯有眼角的淚水尚在,在這幽暗的水邊偏生孤哀之感。

盛世人間?

喬懷虛将石桌上的酒壺拿起來,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敬這,盛世人間!”

白玉酒壺被狠狠摔到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

楊盛出宮門前與宮人說了喬懷虛的位置,讓他們注意一點防止他醉後落水。

接着出宮準備回去,但将登馬車前忽然被人喊住。

楊盛回頭看去,只見一人匆匆朝這邊跑來,看裝束應該是某位禁軍守衛。

待人走近,楊盛認出此人乃是王信之,一個禁軍小隊長,在朝上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楊大人,”王信之走過來行了一禮,詢問道:“請問嚴大人還在宴會上嗎?我一直沒看到他出來。”

“嚴大人同皇上商讨要事去了,一時怕是不會出來。”楊盛如實告知。

聽到這句王信之不由自主地眉頭緊鎖,似乎十分為難的樣子。

“有什麽緊急事件通報嗎?可要進宮面聖?”

“這個……”王信之愣了一下,“也不是什麽要事,就不必驚擾皇上了。”

看他這支支吾吾的模樣,楊盛正色,追問道:“到底什麽事?”

如此王信之才把情況說給了楊盛聽——

那群南疆叛軍俘虜如今關在牢中,正由他們禁軍看守,不過當初送來之時這群俘虜看着就十分不正常,昏迷的昏迷,瘋癫的瘋癫,皆是命不久矣的模樣。

而今夜王信之他們巡視時發現這群人的狀況更是糟糕,大夫也說撐不過今晚。

雖然本就是些将死之人,可說到底是由禁軍看守的,若是就這麽一命嗚呼了王信之也怕擔責任,這才趕來希望請示嚴重山。

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确實沒必要彙報皇上,讓隸屬刑罰的官吏來走個流程就好,偏偏現在尋不得嚴重山。

“事情就是這樣,楊大人可知道嚴大人何時能出來?”

楊盛搖搖頭。

楚澤與嚴重山最是合拍,兩人處理事務一向積極,說不準一夜不出來都是可能的,且夜已深,宮門将閉,外人若要進去多少有點麻煩。

王信之心中開始着急,他等得起,牢裏那群人可等不起,再晚會兒估計全成屍體了。

正心中着急,王信之餘光瞥見一旁的楊盛,愣了愣,立即道:“可否勞煩楊大人随我走一趟?”

楊盛一頓:“我?”

王信之趕緊點頭,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道:“您是禦史大人,禦史府自然可以代理此事!”

雖然本朝禦史府的存在感幾乎沒有,但現下刑部無人,大理寺尋不得,暗閣不敢尋,當然只能找上禦史府了。

見楊盛還有些猶豫的模樣,王信之靠近了一點,壓低聲音道:“楊大人,這群人之前已經被審問檢查過了,如今将死,您去一趟也算是叫我們好有個交代。”

說白了,這群人的死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所有人也都默認了,王信之他們只是需要有個不屬于禁軍的人員來做見證,并非什麽要事。

楊盛考量了一下,見王信之眼中懇切,便答應随他去一趟。

———

叛軍俘虜并不多,暫時都關押在離皇宮最近的地牢之中。

楊盛到地方時那批人已經陸陸續續斷氣了不少,只餘下一小部分,而這部分狀況也好不到哪兒去。

楊盛看了一圈,只有一個勉強還醒着的俘虜,不過瘋瘋癫癫又十分虛弱,張口甚至都喊不出聲。

差不多算是完成了任務,楊盛準備向王信之告別離開,但兩人剛說幾句,其中一個牢房中突然傳來“噗通”一聲響。

王信之警惕地過去查看,楊盛也順便跟着,只見那唯一還清醒的俘虜不知為何從床上滾了下來,然後随手拿起地上的碎石,對着牆壁開始亂畫。

王信之解釋道:“大人莫怪,這人時不時就犯病,經常這樣。”

“他畫的是什麽?”楊盛突然問道。

“就……亂塗畫吧,又不是字又不是畫的。”

地牢中很暗,那人力氣不夠畫的紋路也淺,楊盛看着那亂七八糟的圖,歪了歪頭,隐隐像是發現了什麽……很眼熟的東西。

發覺這一點的一瞬間,楊盛猛然向前走去想看清那圖案!

而這時,那人突然回頭望過來,臉色灰敗,偏偏一雙眼睛血紅,發覺楊盛的目光後,他的眼睛眯了眯,随即笑了起來……

這一幕與記憶中某種場景重合,楊盛不由自主睜大眼睛,身形一僵。

下一刻牆上的圖案被那人盡數抹去,石子快速摩擦牆壁的聲音異常尖銳。

“大人?”王信之上前詢問道:“可有什麽不妥?”

楊盛死死盯着那面牆壁,偏頭望見一臉疑惑的王信之,沉默了一會兒,接着立刻道別,火急火燎地往家中趕去——

那個圖案他曾經見過,不是字或者畫,而是一張符!

———

深夜的巷子十分寂靜,螢火寥寥,清冷無人。

突然一人乘着夜色匆匆而過,擾亂一片寧靜。

楊盛一把将家門推開,直奔向書房而去。

一陣翻箱倒櫃之後,他終于在書櫃最裏邊找到了幾張宣紙。

宣紙上的字跡皆比較雜亂,想必只是平日練手用的廢紙罷了,不過比較特別的是這幾張紙都畫了奇怪的圖案,看着像是道符。

楊盛沒有點燈,就站在窗邊借着月色仔細觀察宣紙上的符紋——

并非完全的一模一樣,但筆跡走勢與一些細微的勾連幾乎分毫不差……

這是從前喬懷虛與他一同論道時随手畫的東西,他見這符繁複有趣,所以特地保留了下來。

楊盛還記得當時自己問喬懷虛這符是用來做什麽的?

那人笑了笑,道:“用來引魂續命的。”

引何者之魂,續何者之命?

冷風吹得渾身冰涼,楊盛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宣紙握緊,深吸一口氣後立即走出書房準備出門。

可剛剛走到前廳,他的腳步猛然一頓——

月下庭院中正站着一人,面容清俊,眉眼帶笑,靜靜地朝這邊望過來……

楊盛下意識後退了一步,手上的宣紙藏到身後,盡力平複心跳,若無其事道:“怎麽這個時辰過來,有什麽事嗎?”

喬懷虛面色如常,笑道:“這不是想着過來找你下棋嘛。”

“不早了,改日吧。”

喬懷虛沒有回話,看着面前的人,笑意不減,目光卻越來越冷……

下一刻,楊盛手上突然一燙,灼熱的觸感讓他頃刻松手,低頭便見那幾張宣紙迎風自燃,眨眼間成了灰燼!

楊盛一愣,當機立斷轉身要跑,可一股巨大無形的力道瞬間抓住他而後甩出,整個人狠狠砸到廳堂的柱子上!

“咳咳咳……”

楊盛捂住胸口,嘴邊有血湧出,呼吸都困難,完全站不起來。

恍惚間聽見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費力地擡頭,只見喬懷虛正垂眸看着他,這回面上沒有了笑容,眼中幽光閃現,似妖非人……

“真倒黴,誰知道那人染我妖氣染多了,竟然還會模仿我的動作……”

喬懷虛像是在自語一般,語氣很輕,眼中似是悲憫又像是輕蔑,看着眼前的人,蹲下身緩緩道——

“更倒黴的是,你怎麽就還記得那些符呢?”

———

宴會已散,蕭景兮拒絕了所有人的邀請,獨自回家。

蕭砌能明顯感覺到自家公子情緒低落,也不知道這一場宮宴上發生了什麽。

這會兒他駕着馬車,想詢問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蕭砌。”

正在糾結的時候馬車內的人忽然主動開了口,蕭砌立即應了一聲。

“你覺得人能尋到永生嗎?”

聲音從馬車內傳出,有些沉悶。

“永生?”蕭砌一頓,“自古帝王多有尋永生之道的,只是……”

只是哪怕所謂的九五至尊都難逃生老病死,更遑論尋常人。

蕭砌微微皺眉,不解道:“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麽?”

蕭景兮垂眸并沒有答話。

他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可無法接受這個結局——

自己給予心上人陪伴與愛意,卻又終會丢下她一人。

蕭景兮不想,他也舍不得……

“公子有什麽心事嗎,或許可以找人說說?”

這時蕭景兮撩開簾幕,看了眼周圍環境,接着道:“在前邊巷口停一下。”

蕭砌依言行事,順口詢問:“公子有什麽事嗎?”

“去見一個人。”

楊盛與夏離相熟,或許自己可以去問一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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