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悲莫悲兮
天光漸明, 晨風微涼。
宮人正在照例打掃花苑,今日不知道為什麽地上的落花十分多,昨晚的風明明也不算大才對。
宮人看着周圍有點淩亂的花枝, 不由得加快速度, 盡快讓景色恢複。
越往裏走地上落花越多,到了花苑深處落花更是鋪了一地,落英缤紛,花朵柔軟, 若一件上好的錦緞絲綢。
而就在這時,宮人不知看見了什麽, 手上的動作突然一頓——
花樹中央, 有人正睡在一片落英之中,身上繁花深重, 青絲散漫, 半隐于萬千落花,淺碧深紅顏色亂,暗香盈袖帶露濃。
晨曦透過花枝落到花叢之中, 映出滿地斑駁,更顯得那人睡顏清淺安好,暖風而過, 吹得花枝輕搖,碎光千萬,迷人雙眼。
打掃的宮人驚豔了一瞬,但目光觸及那人腰間的金印時, 他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愣了很久終于回過神來, 宮人屏住呼吸不敢出聲, 然後哆哆嗦嗦地退出花苑, 趕忙跑出去彙報——
要命了,大清早怎麽就讓他遇上那個死神了?!
———
夏離聽見耳邊有風吹葉搖的聲音,鼻尖萦繞着淡淡的花草香,濕潤而溫暖。
她愣了愣,接着緩緩睜開眼,純淨的晨光頃刻湧入眼中,夏離下意識伸手放在眼前遮了一下,接着聽見不遠處有人深吸了一口氣。
夏離坐起身,眼睛已經慢慢适應了光亮,擡頭看去,立即與楚澤對上眼。
楚澤似乎站在這邊已經等了一會兒,望着眼前人目光有些複雜拘束,身邊的侍從則是拼命低着頭,完全不敢分一絲目光過來。
夏離自己倒是泰然自若的模樣,剛睡醒還有點頭昏,揉了揉額頭,随口道:“剛從早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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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主動詢問,楚澤一愣,回複道:“嗯,剛下來就聽宮人說你在這裏。”
接着他想了想,加了一句:“你吓到那個宮人了。”
夏離站起身,身上的繁花盡數飄落,只餘幽香沾衣。
“是嗎,他人呢?”
本只是随口一問,但話音剛落,楚澤身後一個侍從突然“噗通”一聲跪下,額頭抵着地面,請罪又不敢出聲。
夏離看了那人一眼,無奈道:“起來,我又不是來問罪的。”
楚澤也趕緊讓人起來,然後吩咐周圍侍從都暫時退下,一時間花苑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轉了個話題,楚澤追問道:“你怎麽會睡在這裏?”
夏離似乎不想糾結這事,反問:“不行嗎?”
這話讓楚澤一頓。
夏離當然可以在這兒,暗閣閣主可以出入皇宮的任何地方,更別提這麽一個小小的花苑了。
猶豫了一下,楚澤還是繼續問道:“你……昨天是不是喝醉了?”
“是。”夏離回答得很爽快。
楚澤趕緊又追問道:“我很少見你喝醉,是出什麽事了嗎?”
豈止是很少,楚澤自認識她以來就沒見過這人喝醉過。
聽見這話,夏離擡眸看向眼前人,楚澤用這個稱呼和語氣,說明他并不是在用“皇上”這個身份問話,更類似于家人間的問詢。
對于楚澤來說,自小而大能看作親人唯有那幾個人,而如今他能信任的親人也只剩下夏離一人。
此刻楚澤望着夏離的眼中帶着一點小心翼翼,就如同少時一般,偷偷看向這個嚴厲的師父,想問話又怕挨訓。
發覺他的小心思,夏離嘆了口氣,直言道:“沒別的,為情所困而已。”
楚澤:“……什麽?”
他第一個反應是自己聽錯了,第二個反應則是夏離在開玩笑。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楚澤斷斷續續道:“是……是誰?”
夏離看着他,有了點玩鬧的心思,挑眉道:“就是昨晚,皇上說要賜婚的那人啊。”
楚澤:“……”
說實話,昨天嚴重山提出這個猜想的時候,他只勉強信了三分,頂多就是有些懷疑,然而這會兒他卻是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蕭丞相知道嗎?玥兒聽到這事又會是什麽心情?蕭家和暗閣會不會因為這事鬧翻了??真鬧翻了他該幫哪邊?
楚澤現在心中一片混亂,表情精彩得很,又驚又吓又憂。
夏離忍不住笑了起來,順帶推波助瀾,接着道:“怎麽樣,皇上,這婚還賜嗎?”
楚澤這會兒還沒緩過來,神情恍惚,語無倫次地問道:“你嫁……還是他嫁啊?啊,不對……”
意識到說錯了楚澤立即改口,組織語言準備重新詢問。
然而就在這時,花苑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急匆匆往這邊趕來。
苑外自是有宮人守着,立即攔下來人要求等候。
“我有要事求見皇上,不能耽誤!”
一道铿锵有力的聲音傳來,語氣急迫又帶着點慌亂。
這是嚴重山的聲音。
聽出來人,楚澤與夏離皆愣了一下,随後一同走出花苑,畢竟嚴重山行事一貫穩重,很少有這般語氣,怕是真出了什麽大事。
一眼看見楚澤出來,嚴重山立刻上前行禮,眼神慌亂,而瞥見身後的夏離時,那絲慌亂更為明顯。
見嚴重山這樣,夏離不自覺微微皺眉,心中不安。
“嚴愛卿,出什麽事了嗎?”楚澤詢問道。
嚴重山擡眼看了看夏離,定了定心神,沉聲道:“皇上,今日早朝楊禦史未到,記錄上也并未告假,我便在下朝後去其家中尋找……”
這事楚澤是知道的,不過昨日宮宴,或許只是喝多了所以告假休息,他倒也沒多心,但如今聽嚴重山的說法,并沒有告假一事。
楚澤意識到事情不對,連忙追問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嚴重山抿了抿唇,又瞥了一眼夏離,呼了口氣,低頭道:“下官趕到時,楊禦史在家中已經……沒了氣息。”
楊盛死了?
楚澤不由自主睜大眼睛,厲聲道:“昨日還好好的,這是怎麽回事?!”
“下官不知,大理寺已經派人圍了現場,其他消息要等一段時間才行。”
楚澤眉頭緊鎖,不由自主回頭看向夏離,卻見她反倒是沒那麽慌亂的樣子,眼神淡漠,看不出情緒。
随後夏離向前走了一步,對着楚澤行禮道:“皇上,此事恐怕不簡單,還請皇上允許暗閣介入。”
皇城之內剛剛解嚴就死了一位朝廷命官,雖然禦史府基本一直是被架空的狀态,但楊盛說到底也是三品官員,實在是不容小觑,更別提他還是……
楚澤望着眼前的人,似乎想從中看出些什麽來,不過夏離表現的卻很平靜,低眉垂眸,語氣沉穩,不急不緩。
“自然可以。”楚澤答複道。
夏離又行了一禮,接着轉身直接離去,步子不快,一如尋常。
然而楚澤注意到,她踏過一片落葉之時,尚且有些青翠的綠葉瞬間被踩得粉碎,足可見腳步之沉——
她在生氣。
楚澤抿了抿唇,看着夏離的背影沒有立即出聲。
待人走遠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必要嚴查此事!”
———
夏離到宅子時,大理寺的人已經把基本情況都初步梳理了一遍。
幾名官吏正在和大理寺少卿商讨事宜,望見夏離過來皆是一頓,而後立即迎上去。
“怎麽樣?”
聽見夏離的問話,少卿回複道:“閣主,目前仵作驗屍的結果,似乎……楊大人是因為積勞成疾導致病故的。”
“積勞成疾?”夏離低頭笑了笑,反問道:“他這麽一個打三天魚恨不得曬五天網的人,你告訴我積勞成疾?”
最後一句的語氣極為低沉,少卿聽得心頭一顫,按住有些發抖的手,繼續道:“仵作目前得出的确實是這麽一個結果,不過後續還需要繼續探查,請閣主莫要着急。”
全朝都知道楊盛這禦史當得清閑,少卿也認為這結果有點離譜,奈何現在實在查不出別的異常。
一時沉默。
少卿能感覺到夏離的視線,他低着頭,額上有冷汗出來,心中愈發不安。
還好最後夏離越過了他,緩聲道:“帶我去看屍體。”
少卿如臨大赦,趕緊領着人過去。
屍體目前還沒有送到大理寺,大抵他們也是真的着急,幹脆把仵作帶過來直接檢查,現場基本沒什麽動。
屋子裏很幹淨,沒有任何入侵或者打鬥的痕跡,楊盛的屍體倒在客堂的紅桌旁,桌上茶杯翻倒,水潑了滿桌。
這樣子就像是他準備過來倒杯水喝,但突發異狀,就這麽直接倒下。
仵作看見暗閣閣主過來,趕忙退出幾步遠,屍體完全暴露在眼前。
昨天還在宮宴上喝酒生悶氣的人,這會兒躺在地上,瞳孔放大無光,面色慘白,無聲無息。
夏離走近,垂眸看了人很久,四周無人敢上前或者問話,皆站在遠處觀望。
接着夏離忽然蹲下身,伸手碰了碰楊盛的額頭,一絲靈氣順着指尖進入探查,循環一周天後回來,沒有任何異常。
似乎真的是一個……正常死亡的情況。
夏離臉色不變,眼神卻冷了一些,手上靈氣再次湧入,這次的靈氣更多,像是探查又像是某種不依不饒的質問——
到底怎麽會這樣?!
“閣主。”
一道聲音傳來,夏離手上一頓,理智回來後立刻松開了手,太多靈氣湧入可能會幹擾仵作的判斷,不能如此。
嚴重山匆匆趕來,看了看楊盛又看了看神色不明的夏離,垂眸輕聲道:“抱歉,節哀。”
然而夏離沒有領情,緩緩站起身,平靜道:“嚴大人快些把屍體送到大理寺吧,人員詢問可安排好了?此案定是他殺,不容怠慢。”
語氣淡漠,絲毫不見一點悲傷之情。
嚴重山愣了愣,詢問道:“閣主為何如此篤定?”
夏離擡首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清茶,道:“有茶葉。”
“什麽意思?”嚴重山不解。
夏離走過去拿起那茶杯,垂眸道:“他其實不喜歡喝茶,這家中茶葉只有在來客人時才會泡上,平時他只喝清水。”
若是獨自一人在家,楊盛不可能泡茶,這茶是有人後來給安排好的,故意僞造的現場。
嚴重山想明白前因後果,立刻道:“我已知曉,會立即派人去查。”
夏離點點頭算是應下,接着獨自離開此處,并沒有多留。
見這尊大佛終于走了,衆人都松了口氣,有人輕聲嘀咕道:“都說楊盛與暗閣私交甚好,如今人死了不見她有半分傷情,這暗閣閣主果然薄情啊。”
“可不是嘛,甚至懶得在這邊多待,看一圈就走了。”
“事情都做完了?在這裏多嘴!”嚴重山眉頭一皺,厲聲呵斥道。
竊竊私語聲立即消失,沒有人再提及此事。
———
夏離獨自走到巷子深處,這邊安靜無人,她忽然揮了揮手。
身後不知何時出現一道黑色人影,隐在暗處,單膝跪地,看不清面容。
“昨日楊盛見了什麽人,又有誰到這附近來了?”
這人是暗閣成員之一,暗閣平日視察京城各個重要地點,每日皆有記錄。
可惜楊盛這宅子太過隐蔽,也不是什麽重要地點,出入人員怕是暗閣也不能盡數記錄。
“回閣主,楊禦史昨日出宮後同禁軍去了一趟地牢,應該是與俘虜之事有關,後來便直接趕往家中,未曾再出來。”
叛軍俘虜?
夏離記下此事,示意他繼續。
“至于有何人來過,”那人意外地頓了一下,接着道:“昨晚最後一個到此處的人,是現今兵部尚書,蕭景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