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冉柟也有過,不過如今都丢了,這年輕男子又能如此得意幾時?”唐渡函心裏這樣想着便去四下裏搜尋冉柟的蹤跡,歌舞哪裏會比人有趣?冉柟的紅衣再也不能光鮮奪目地能夠讓人一眼認出,唐渡函找了許久才看到原來他也在二樓欄杆上朝下望呢。

“怎麽,羨慕?”唐渡函走過去故意嗆兩聲冉柟。

“羨慕?見鬼,我這般紅火的時候,他毛都沒長齊。”冉柟敲着紙扇朝唐渡函翻白銀。

“那當年廣陵紅火的時候,你又長了幾撮毛?”

“原來你是要替廣陵打抱不平哪!怎麽,出了閑月閣,不改小倌本性,念叨起姐妹情深了?”

“別人作賤還不夠,你還要自己作賤自己!”唐渡函一時氣怒道。

“一個男子,都進了閑月閣賣屁股了,還談什麽作賤不作賤?你不作賤自己,不接客,打得半死,如今又怎樣?還不是去荀府賣?有什麽兩樣,标榜什麽清高哪!”冉柟一通快言快語後又敲着紙扇進了房門。

只留唐渡函繼續延着環形的欄杆漫走,時而望望下面那群人,時而留意四周房門,好不無聊。

“怎麽就一個人?不如陪陪我。”說話的人一身黑衣錦袍,上用金線繡着虎紋,奪人眼目。

唐渡函并未接話,只在打量來人。

“你可比樓下那跳舞之人好看多了,他們竟都這樣不識貨。”黑衣男子又上前一步,伸手挽住唐渡函的腰肢向懷裏拉過來。

唐渡函見他五官端正,劍眉星目,臉型輪廓鋒利簡潔,相貌不俗;轉而看看自己,湖綠色的紗裳想必讓人以為自己也是閑月閣裏的小倌一枚;又想了想昨日夢裏的荒唐景象,不免覺得同眼前這人共赴一夜春宵亦不失為樂事,自己從前在現代也沒少過這樣的一夜之情。唐渡函引着黑衣男子進了二樓專留作小倌服侍恩客的空房,只留門外陣陣歌舞聲。

☆、翰林

上一節說到唐渡函引着黑衣男子進了房間。

一夜春光。

次日早上醒來時,枕邊人已不知去向,只剩一錠銀子。唐渡函看着滿床的淩亂與白斑竟有一時失神,複又想起昨晚的□□。顧不上清洗,穿戴好衣物後唐渡函開門喚住一個歸路的小厮模樣打扮人物,“這銀子拿去,将裏面弄幹淨。”然後趁着閑月閣早上冷清趕忙回了去。

小松已備好早飯,見唐渡函回來也只說:“公子,洗漱的水也已備好了。”

“好,小松,麻煩你幫我燒點洗澡水到我房裏來。”

“明白。”小松轉身就往廚房走去。

不覺間七日已過,唐渡函依着規定天未亮便早早地起床前去翰林院。本朝翰林院編修并無實際官權,無需早朝,只需按時出入翰林院即可。

初次引見唐渡函的周主修,已近花甲之年,身材瘦削,斑駁胡須發色,面目和善祥藹。“唐公子少年才氣過人,殿試當日在下就對公子那句應答頗為感興趣。”

“晚輩尚且才疏學淺,還望大人日後多多指點才是。”唐渡函心想這人一面和藹,不知背地裏如何,雖則實在并不想多費口舌但思及到底也都是同事上級,不得不虛與委蛇一番。

“老朽如今并不多管事,咳咳,只擔個翰林院主修虛名,唐公子日後有事只管找錢監事即可。”說着便引着唐渡函往錢監事屋內走去。

“這位想必就是新進的唐渡函唐編修?在下翰林院監事,鄙姓錢,唐編修日後共處自是時常有見面時機的。”錢監事已近不惑之年,臉上一股油光迸出,滿臉笑意,寬大的官服掩不住其高挺的腹部。

“日後共事,晚輩還望錢監事多多指點。”唐渡函伸手作揖彎腰道,心裏想,“這錢監事口裏句句是官職位份上下,膚淺鄙俗,周修士若是工于心計之人,這樣的監事無疑是百利無一害只會更鞏固自己位置,若真是表面那和藹可之人,那與這般監事共事豈不處處受壓。”

二人引着唐渡函一番來回将翰林院幾位其他的編修同仁一一會遍,也将唐渡函平日所做之事盡數交待吩咐。及至唐渡函自行回屋時已近午時,唐渡函同屋共事編修姓郭,名尚仁,剛入而立之年不久,一心只坐着抄錄校對典籍,自初次照面後并不理會唐渡函,唐渡函心裏則是求之不得,這般安靜的場所,原本合該只有書聲才是。唐渡函坐下,翻開自己職責內的典籍,古樸的書籍黴味撫人心性,心裏想着雖則進宮是荀驿楊步步緊逼,自己又無其他更好選擇才不得已為之,但如今生活已經既已穩定,荀驿楊所交待幫着六皇子奪位一事,到底與自己不相幹,看時機“有則助之,無則免之”。

☆、雲歸

荀驿楊同戶部尚書鐘府千金共結連理的喜帖在半月後送上致寧廬。

“致寧廬”是唐渡函給自己在東集民居起的雅號,“小松,荀公子這事,我可以不去吧?”唐渡函一邊吃着晚飯邊問道。

小松坐在飯桌對面說:“荀公子既然發來請帖,于情于理公子都該去一趟。”

“什麽情,什麽理?我同荀驿楊沒半點交情。”唐渡函壓下心中暗想,放下用畢的飯碗對小松說,“我不大懂送禮這事,你幫我準備下吧,不要心疼銀子。”

“小松明白。”

恍惚間于翰林院供事已有半月之久,每日晨昏定省地對着卷卷古籍倒并不覺得煩躁,日子也過得十分悠哉,唐渡函用罷晚飯後躺在院內梧桐樹下的涼塌上邊看星星邊想,荀驿楊的婚典只怕是出鴻門宴,去了也只白白惹上事端。

“放開,放開!鬼打你個人販子!”屋外傳來陣陣叫罵,又或間雜些許哭腔。

唐渡函聽着不覺已開了大門探出身子瞧着是何情況,只見一粗壯男子兩手反捆住一渾身破衫女童直往巷外拖去,巷內戶戶大門深閉。

“大人要多少銀兩可放了她?”唐渡函開口大喊道。

那虎背熊腰的男子問聲放慢動作,“她老子娘五十兩銀子賣于俺,你要的話得六十兩。”

“呸!”那女童又扭又撞罵到,“什麽五十兩,你這種黑心人也真敢放屁胡說,明明不過二十兩銀子,你瞧着人人都好糊弄不成?”

“小松,拿六十兩銀子來。”唐渡函朝院內大喊,轉身又對大漢說,“六十兩,她歸我。”

說罷,小松已急急忙忙地趕着從屋內跑出來将一袋銀子遞于那大漢,同時将女童拽到自己身後。

等那大漢出了巷子,唐渡函低聲對女童說,“你回家吧,我這不缺人手。”

“回家也只會被賣第二次,即便如今不缺錢,以後也是要缺錢再賣的。公子即便不缺人手,多個人分擔小松哥哥也是好的。”

唐渡函看向那女童,她雖穿着破爛,眸子倒清亮,腦子也機靈。

“我頂讨厭人多嘴雜,吵吵不休,你要是真想找份活幹,明兒我把你帶到荀府去,他們家大業大,多個人不成活計。”

“公子善心,小松哥哥鞋子線腳都開了,平時一定很辛苦,男人都不會縫縫補補的東西,公子留我在這裏幫着,也是公子體貼小松哥哥。”

唐渡函低頭看了眼小松腳下,果然納線的針腳已裂開不少,“你叫什麽名字?”

“愛蓮,爹娘都不要我,我也就沒了姓。”愛蓮眼中盡是剛毅果斷,全無半點心酸之象。唐渡函見了心底不免感嘆,無論古今,貧苦家庭到底孩子最遭殃,“多大了?”

“今年剛十二。”

“改個名字可好?我不大喜歡以後天天‘愛蓮’‘愛蓮’地叫。”

女童聽出唐渡函話裏意思,急忙道謝。

“小松,你帶歸雲找間屋子先對付睡下,明兒再細細準備吧,對了,明天得空帶她出去買幾件素淨的衣裳,歸雲你幫襯着挑幾雙新鞋子給小松哥哥可好?”

“歸雲知道。”女童笑着說。

次日唐渡函照常往翰林院走去,尚未進宮門便碰上了荀驿楊,正準備不理會就聽到荀驿楊說道,“唐公子近日如何?”

“都還尚好,不像荀公子人逢喜事精神爽。”

“我們這些都是以物喜以己悲的俗人,不能與唐公子作比。唐公子逍遙歸逍遙,但別忘了正經事才好。”

唐渡函沉了下臉色,低聲說:“近日裏來并未機會。”

“唐公子莫想做得過且過的敲鐘僧,機會轉眼便有。”

說完荀驿楊悄聲先行一步進了宮門,這邊留唐渡函時時望青天,時時忘宮牆地走進翰林院。

郭尚仁已經在提筆抄纂,唐渡函落座未幾,便見錢監事信步過來,“唐大人前幾日整理的詩文經書下官已看過了,實在妙絕。人言能者多勞,因此下官命人這廂新從庫房取出一些經文詩卷,勞煩唐大人多多費心思了。”錢監事一面打着官腔、行着官禮,一面讓随從的太監搬上來一大箱子的古籍運到唐渡函屋內。

唐渡函餘光瞥了眼郭尚仁,見他依舊提着筆,眼皮子也不曾擡下,“錢大人客氣,這本是下官份內之事。”唐渡函冷着臉作揖,心裏暗想,“這古今人性毫無變化,翰林院中這一套與自己初入辦公室那一套并無二致。”

待及錢監事一行人出了門,唐渡函複坐下翻閱經書,強抑着胸中怒氣,直至一日結束也未與同屋的郭尚仁打過半聲招呼。

唐渡函從翰林院回致寧廬時,歸雲已換上棉質淺草色的便服,小松足下也換了新鞋子。

“今兒小松哥哥開始還不肯買好的,說浪費。我說公子是吃官家飯的人,這點小錢不算啥,他半推半就才同意呢!”看見唐渡函進屋,歸雲打着話茬兒笑着說起來。

“你如何知道我在哪裏當差?”唐渡函沉聲問道。

歸雲見勢立馬軟起語氣來小聲說:“小松哥哥講的。”

晚間小松來唐渡函房裏提熱水,唐渡函低頭看着書說:“歸雲到底是半路子來的人,不要讓她知道太多,平日裏只養着她做做雜活便是。”

小松心裏一噔,心想唐渡函這是指鹿為馬,表面上說歸雲,實則說自己小松是荀府半路子跟着的人,“人言‘疑兵不用,用兵不疑’,歸雲既已住在致寧廬,絕對一心想着公子,公子若信不過,給點銀子趁早打發出去便是。”

唐渡函手裏握着《放翁詞集》,擡眼看了下小松,說:“原不是不信,只是往後裏對外說話應半真半假才是。”

小松應了話悄聲退了出去

☆、赴宴

又過半月,便要到喜帖所記佳日。

“公子,小松哥哥昨兒得了風寒,他叫我明兒和你一起去。”

“嗯。”唐渡函埋手試卷中不曾擡頭,“歸雲你尋個大夫瞧瞧。”

“已經找過了,大夫說躺幾天就行。”

次日即是良辰,唐渡函身後攜着歸雲一道入了荀府。

滿目望去,荀府上下一片喜慶。大小高低各色轎子一簇簇都壓在門前,水洩不通,四下裏人人皆是張燈結彩之勢,好不熱鬧。夏景六月裏天色一派晴和,只道天公也做美。

排着隊納了請帖交了送禮方才進得荀府大門。荀驿楊一身紅裝不斷地笑臉作揖。

“公子不過去拜喜?”歸雲一旁吱聲道。

“人太多,等會。”唐渡函一壁答話,一壁在大廳室內角落尋個椅子閑坐着。

原本倜傥的荀驿楊緣着紅裝吉服襯得更加風姿多彩,圍在一群人之中,煞是奪目,眼角瞥見唐渡函進了屋,信步走上前來:“唐公子不喜熱鬧,今日強邀了來是在下不是。這是唐府上新進的丫鬟?以前倒沒見過。”

“前些日子新招進來的,荀大人久不上蔽廬,因此沒見過。”唐渡函并不起身,只坐着答荀驿楊話。

“哈哈,唐公子聰慧俊俏,手下人也個個伶俐巧樣。”

“荀大人說笑,我這小丫頭都已經滿臉羞紅了。歸雲,你先回去,路上再尋個大夫給小松好好瞧瞧。”

“那歸雲先走了。”說罷小步匆匆走出去。

“這妮子倒瞧着可愛,怎麽羞得滿臉紅?”

唐渡函方才起身,擡眼說:“荀大人風流,今日剛成親,還要來招惹我手下小丫鬟。”

“唐公子見怪,”荀驿楊壓低聲音湊到唐渡函耳邊細語,“今日三皇子、六皇子一行人都會過來,你給我好生備着。”

唐渡函聞言剜了荀驿楊一眼說:“什麽備着點?備着往人家床上爬?當初只說好日後在裏面搭橋牽線,不記得在外頭還要有什麽接觸。這幾日裏面都不過是些酸腐文人傾軋的蒜皮小事,因此也沒什麽好為荀大人做的,荀大人要是等得不耐煩,早早地另尋別人。”

荀驿楊聽了也不惱,只說:“好好認清了幾位皇子,日後裏面有的是機會讓你效力的。”

“還有沒有空房間,這裏也太吵了些。”

“你以前住的西廂房一直空着。”

“明白,我自己走過去就行,荀大人還是好好會會賓客為是。”唐渡函說罷擡步就走,心下想着荀驿楊為人實在可鄙,自己在西廂房睡到宴會散了最好。

繞過回廊,又是舊日西廂模樣。唐渡函眼看着房內那書桌上自己當初抄謄的字書還在,轉眼來到這陌生年代已有大半年,從閑月閣到翰林院,如今真是出油鍋進火镬,心下一片心酸煩憂。見墨硯已幹,唐渡函不覺緩緩研起墨來,瞧着尚有空白宣紙,想着這幾日連番不順心之事,提筆寫道:“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聞聲屋外頭越發吵鬧,想是新一波人馬道賀而來,正是朱自清“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麽也沒有”心态浮上,提筆在紙上又附注一行:“那處新婚時,我方備寂寥。”突覺昨夜倦意襲來,伏在書桌上小憩。

那一邊新人馬打皇宮而來。

“荀兄大喜,我等幾人結伴而來,不想誤了些時候。”說話人未進門便是一聲道賀,打着揖領着身後人兒一同進來。

“三皇子說笑,肯賞臉來已是草民榮幸之極。”荀驿楊親倒了奉上,“怎麽不見六皇子一同過來?”

“六皇子邀荀大人小舅子去,三皇子領着我等卑賤之人就先一步過來了。”此人打着揖,行深躬禮,穿着一身黑色長袍,“草民卑賤得很,區區薄禮,忝列門牆。”

“方公子乃新晉狀元郎,來此令寒舍蓬荜生輝。”荀驿楊倒酒奉上。

方霖詠再行禮接過酒杯:“荀大人實在是高看卑賤草民了。”

“荀大哥新婚大喜啊,我來晚了,該罰。”門外聽得一聲響亮大喊,來人着藏色繡團便服,身後一白色長袍模樣男子。

“六皇子代接我這孤高的小舅子,感激不盡,哪裏受罰一說。我這小舅子,只六皇子邀得動啊,哈哈。”

“荀大哥天天這般調侃敬亭,不知幾時肯幫我做媒與敬亭,我也同荀大哥親上加親不是?哈哈。”

鐘敬亭一旁冷語道:“又胡說。”

接着幾人又是喝酒又是寒暄,端酒的下人跑得腿都要斷上幾天,熱鬧非常。

“荀大哥,小弟不勝酒力,倒先有些乏了。記得從前小時候,我每從宮裏偷出來玩耍,總住你府上西廂,如今可還空着?我去醒醒酒來。”

“都給你備着呢,這西廂房只留作你用的。”

“多謝多謝。”

“我同你一道去?”鐘敬亭問道。

六皇子擺擺手笑道:“不用,改明兒咱倆大婚時再一道兒去。”

“胡言亂語。”

“來,來,繼續喝酒罷。”三皇子舉起酒杯。

方霖詠急忙起身笑道:“卑賤草民受之不盡。”

六皇子推開西廂門,只見一湖藍色長袍男子側身伏在書桌上休息。湊近看去,那桌前筆墨尚未幹透,字跡頗有先皇後之風,那男子面似皎月,眉眼竟也有幾分先皇後之态,只是那戚戚的眉頭在睡夢中怎的也依舊深鎖?眼簾緊閉,雙唇微啓,直惹人心頭一恸,幾欲要偷香一番。那紙上寥寥幾語,更添心上人悲廖,提筆續道:“莫念他人好,身前可自瞧。”一時間,看得入神,酒醉也不自知,直到眼前人眼簾微張,星目重開。

“公子?”怎會有陣陣春風于此夏時入耳。

猛一激靈,六皇子說道:“在下易宸,不知請教公子名姓?”

唐渡函見此人神色乖張,“唐渡函,公子像是醉了,扶公子去歇息吧。”

“好,好,渡函。”易宸一面應道,一面暗想,“醉不在酒,在人。”

待及唐渡函扶着去到西廂床閣處,身上人雙目閉着竟将自己一把抱住滾到床上去,嘴裏只念叨“渡函,渡函”。唐渡函心下嗤笑一聲:“醉鬼傻種。”端坐後細瞧去,此人長得倒不賴,面相十分書生秀氣,偏卻是個“醉鬼傻種”心。回到書桌前,唐渡函看着宣紙上新添的筆墨,擡眼望向床上那人,不覺一笑。

未幾,屋外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唐渡函半開了門,只見一白色長袍男子立于門前,面色冷峻。

“你是誰?”那人問道。

唐渡函心想這一日怕是要反複告訴別人姓甚名何,倒不如提筆将名姓寫在額頭了事,“唐渡函,不知公子何事?”

“六皇子可在屋內?”那人面冷,語調也冷。

唐渡函瞳孔即時縮小,心想“原來那人就是六皇子,自己進宮所為之人。”複又裝作神色無改,“在躺着呢,自個兒翹去。”說罷邁步走出去,也不理會那男子。

鐘敬亭自以為不料平白受此低端下賤之人一番冷語,心下按着怒火不發,只進屋到床前,見人依舊沉睡,靜坐在一旁看迷了眼。

唐渡函出了屋子打算找荀驿楊知會一聲提前離席,未進屋便聽到陣陣酒聲笑語,下意識皺了皺眉。

“唐公子來了,這是宮內三皇子、新晉狀元郎方公子。”荀驿楊牽着一一引見。

“三皇子。”細看清人猛然大驚,此人竟就是當日閑月閣黑衣男子!唐渡函強忍內心波動不安,繼續打照面說:“方公子。”

“這就是那日殿試文采卓越的唐公子吧,在下卑賤得很,見唐公子像是神人一般,簡直不知如何自處。”方霖詠笑說着舉起酒杯。

唐渡函客客氣氣地飲了一杯:“方公子那日殿試,在下聽得皇上都直誇好呢,公子太過謙虛了。”

“在下卑賤之人能得皇上謬贊實是意料之外。”

居坐片刻,借着解手之由,唐渡函拉着荀驿楊出來,“人也都認全了,我可以走了?”

“唐公子這麽急着做什麽,留下來再喝幾杯也無妨。” 荀驿楊笑道。

“只在宮中搭橋牽線,本分之事我做到,其餘,一概不管。”

荀驿楊挑眉瞥道:“那你最好記着自己的本分,時時刻刻都別忘了才好。”

唐渡函也不答,直徑往荀府大門離去。

☆、虎狼

“怎麽這數日過去了,唐大人這一箱子經書典籍,竟一半都未完成?”錢監事“嘭”地一聲合住書箱,回頭怒視身後之人。

唐渡函明白錢監事不過找茬挑事下下威風罷了,故而低下頭作揖,擺出一副端恭模樣:“下官不是,日後定當更為勤奮才是。”

“唐大人初出茅廬,理當趁着年輕,多多地勞作。”錢監事對身旁太監使使眼色,“我又給唐大人送來一箱,望唐大人往後幾日倍加刻苦修書。”

“多謝錢大人關懷照料。”

送着錢監事出了門,唐渡函回屋看着又添一箱的經書幾欲嘔吐。同屋的郭尚仁照舊并不理會旁人。

“郭大人,可否請教一二?”唐渡函端着茶杯送去。

“不敢當,唐大人。”郭尚仁坐着接過茶杯。

唐渡函只念自己如今既有事相求,少不得要看他人臉色,即便不喜郭尚仁一副拜高踩低之态,也佯作謙恭說道:“不知錢監事緣何這般咄咄逼人?”

“這個,下官并不清楚。”

“郭大人在翰林院任職已久,小弟初來不知這其中權系幫派,勞煩郭大人指點一二?”

“唐大人說笑,下官來此一向只在這屋中修書,不明白什麽權系幫派。”

唐渡函扯起嘴角笑道:“多謝郭大人。”

月色初上,回致寧廬時,歸雲正在做飯,小松病尚未愈,躺在偏房休息。

“怎麽大夫瞧了也不見好?這裏事情也不多,你好生歇息着,什麽事交給歸雲就行。”

小松病榻中強撐起身子,一臉愧色說:“小松給公子添麻煩了。”

“你我一同從荀府出來,我是什麽也不會的,往日裏都是你照料我,統共勞累你大半年,如今也不說什麽麻煩不麻煩。”

小松聽話望着唐渡函,又低頭說:“當日荀府裏,公子獨挑了我使喚,來這裏半年吃住一樣同公子并無二差,小松一心感激公子,絕不是會賣主求榮之人。公子同荀大人之間生隙已久,公子即便疑心也是正常,但小松我,我當真從未向着荀大人欺瞞公子通風報信。”小松咳嗽幾聲,撐着的身子倒在床上。

唐渡函想起那日自己私下斥責歸雲一事,方才明白近日來小松心間之病,急忙扶着小松躺好:“屋子裏統共也就三人,是我多心,你也多疑,往後再也不說這樣的話。那日我确實氣惱了,說話也沒遮攔,向你賠不是。歸雲年紀尚幼,裏外之事,有你我才放心。”

小松聽了一時也不說話,只聽得屋子外頭陣陣夏風。

唐渡函用罷晚飯,提着燈往荀府走去。一路上月色石板路相伴,偶有幾聲風吟。細微的蟲子都湊着往紙燈籠上飛去,有的還朝着往火苗裏鑽,唐渡函看着蟲子,想着自己心下無奈,步步沉重。

“唐公子這個時辰來,可有急事?”荀驿楊并未睡下,喝着茶在客廳裏會見來者。

“翰林院錢監事幾次三番挑事,荀大人可知其中緣由?若得大人幾句指點,知會幾下翰林院情況,甚是感激。”

荀驿楊玩味地瞧着唐渡函,心下暗笑,臉上不動聲色地說:“翰林院是典型的池淺王八多,首要的就是周修士和錢監事二人。周修士為人老奸巨猾,貪財入迷得倒他該姓錢,但對人倒和和氣氣。錢監事做事雷厲風行,鐵拳手腕。翰林院內此二人表面和諧,背地裏各自為派,互相傾軋。錢監事對你無端挑事,不過是想要你見識見識他的威風,叫你好臣服于他罷了。你剛進翰林院時,周修士對你百般照顧,不也是拉攏?你此一番經歷,也是意料之中。”

唐渡函聽得他故意加重的“意料之中”,明白荀驿楊早知自己困境,偏要他上門求問是為着叫自己明白,即便出了荀府,他唐渡函一應也都在荀驿楊掌控之中,其中老辣刻薄令人愈發厭惡。

“荀大人好缜密的心思,翰林院這般貨色其奸其詐不足大人萬分之一。”

“唐大人說笑,咱倆可是盟友,只要唐大人宮內好好辦事,我這奸詐就是大人您的。”

唐渡函回屋後想着荀驿楊所言,翰林院不過一幫文臣酸客,尚且這樣拉幫結派、惡狗相撲,最可恨是那郭尚仁一類默不作聲之人,可以料想整個國家也不過是互相争權奪勢、算計傾軋罷了,複又感慨起人性之劣根古今不改,什麽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社會主義社會到底并無什麽差別!這個國家在自己所學歷史之中并未提名,21世紀的中國也再沒有這樣的君國,所謂權勢,到底黃粱一夢。

正想着,傳來咚咚敲門聲,歸雲年幼平日裏睡得早,小松卧病不起,唐渡函疑惑着走進大門,誰這樣晚來?

聽得屋外人說:“深夜突然拜訪,是卑賤草民叨擾,不過有要事相告,可否進屋一敘?”

唐渡函聞言知道是方霖詠,也就開了門相迎。

方霖詠呡了口茶,環顧下屋內四周說:“唐大人,三皇子派草民來相告,翰林院內錢監事為難大人是為着煞您威風、拉您結派,公子拿着這封信交由那錢某,一切自可解決。”說罷從袖口掏出信遞上。

“方大人請回,這信在下暫且不需。”唐渡函眼色一冷,知道這是三皇子表面解自己翰林之圍,實則又是拉自己入夥上他三皇子的船,心下想着自己如今一邊六皇子、荀驿楊已是百般頭疼作嘔,實在吃不消做這雙面間諜,左右逢源的事不是自己所能應付的。

“那唐大人,卑賤草民就先行告退了,日後有用得着的地方,西郊蔽所随時恭候。”方霖詠打着揖走了出去,臨了畢恭畢敬地關了門,唐渡函不曾相送。

次日歸雲進屋端來熱水,失手打翻了盆子,水全灑在書架上,唐渡函理着濕掉的書籍字畫,心生一計。

☆、入幕

一計雖成,實施起來卻未必簡單,首先,是要尋得六皇子。“不知那日‘醉鬼傻種’現今如何。”唐渡函念着當日那副模樣,不禁悶笑起來,只是六皇子這般癡傻态勢看上去并不像城府頗深之人,難以想象他也會設計奪位,“想來這計也是出自荀驿楊之手,今兒晚上再去荀府一趟”,雖然想起荀驿楊那副嘴臉便覺可惡,但人生在世,求人頗多。

“唐公子早,今日怎麽看上去愈發憔悴?”荀驿楊貼近耳邊複又細聲說,“翰林院的事,唐公子還未擺平?”

唐渡函擡眼瞥瞥進宮時城牆邊遇上的荀驿楊,并不像平時一樣刻意拉開距離,只也細語說道:“如何得見六皇子?我自有事。”

荀驿楊不曾猶豫,脫口而出:“今晚,蔽處西廂房。”

“公子這麽晚又要上哪去?外面黑燈瞎火的,我同公子一起,給公子點着燈籠可好?”

“你身子這幾天好不容易有起色,晚上風再吹吹只怕明兒早上又不好了,我也有手有腳的,不用擔心。”

滿目擔憂之色的小松看着唐渡函忽地整起着裝來,愈發不安:“公子,我也躺了許久,沒什麽要緊的,歸雲年紀小又是女孩子,陪着公子不方便。我再不跟着,公子萬一路上出了什麽事,如何放心得下?”

唐渡函側身看着,語氣也松下來:“那你準備準備燈籠,去荀府。”

“公子這身黑鬥篷趁着人愈發白淨好看。”

“你如今還拿我取笑,你今年也有十六,可有意中人?”唐渡函聽小松稱贊內心雖喜,只佯裝作可惱,小松知也不道破。

“暫時尚未有。”

“我倒沒問過你家裏情況,也不曾見你回家的,為何?”

“打小被賣到荀府,再也沒家了。”倆人在瀝瀝石板路上悄聲走着。

唐渡函看着小松提着燈籠:“昨兒下了雨,今夜風也大起來,燈火都忽大忽小。你穿着我這鬥篷吧,病剛愈就別推脫了。致寧廬裏住的都是無家的人,往後只這裏當家罷。”擡手解開鬥篷,披在小松身上,見他肩膀瘦削,不禁系得更緊實些。

“公子,”小松頓一聲,笑着繼續說,“公子是家公,小松是管家,歸雲是孩子,公子可要趁早物色個家婆才是。”

唐渡函也被逗趣,只抿着嘴笑道:“今兒晚上,說不定就能物色上呢。”說罷倆人都笑起來。

繼而到了荀府,唐渡函先讓小松回了去,而後漫步搖搖走到西廂。

“六皇子。”推門時只見一暗褐色長袍男子立于書桌前。

男子轉過身來,手裏拿着那日二人聯詩之作,笑得憨癡,見了唐渡函,也急忙上前來捂着手,只問:“今夜風這樣大,仔細凍着了。”

“六月的天氣雖然起着風,到底不會凍着,六皇子不必擔憂。”唐渡函将手縮回來,關了門。

“人前也罷,人後盡可叫我易宸。雖則你我不過見面方才兩次,這樣親昵未免唐突,不過我寸寸真心,昭昭可鑒。”

唐渡函見眼前人誠誠懇懇的模樣、癡癡傻傻的神态,不免真動了心,忽而又想到他與荀驿楊聯合設計一事,鎮鎮心思,只說,“六皇子。”

聽話人也不勉強,調了話鋒說:“渡函托荀大哥邀我何事?”

“翰林院內拜高踩低,拉幫結派,我原本只打算做只野鶴,卻幾次三番無端遭禍,雖則也可借旁人之力,但是,”唐渡函停了話,暗了幾聲才接着說,“不知皇上平日裏可有作什麽詩詞歌賦?”

“父皇對先皇後早逝一直念念不忘,因此許多悼懷之作。”六皇子只答不問。

“當日荀驿楊從閑月閣贖我出來為六皇子奪位作棋,看中的不過是我頗似先皇後的字跡,如今要是我将皇上悼念先皇後的詩作抄謄一遍。”

“妙極。只是父皇也并非昏君,這般十足媚上姿态不見得受用。”

“若是六皇子肯代為獻上,那就不過是子女慰藉父親遺憾,如何算得媚上?”

六皇子低頭一笑,“尚可。”

“那就勞煩六皇子,我們之間若是不得空再見,就請交由荀大人。”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日後也就有機會得見了。”

“多謝。”

打燈籠的人換做六皇子,倆人并肩走在來時的石板路上,高高低低的青磚瓦房隐于月色之中。

“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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